第五卷 第五話 世界麵前難以解決的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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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結束和運營者的對話,下一輪循環開始了。
自己又要從平穩之國那棟公寓的臥室中,開始度過下一個八月。
本該是這樣才對,但闖進香屋步視野的,卻是一名少女的身影。
toa。冬間美咲。應該是她。
但有好像哪裏不對。因為她戴著陌生的耳機?因為她的服裝沒有模仿那個動畫男主角?不對,問題不在這兒。
“感覺好大啊。”
香屋禁不住嘀咕。
按初三學生的標準來說,toa個子比較高,也顯得成熟,但現在眼前的她完全不是這麽回事。感覺一口氣長了兩三歲。果然初中生和高中生給人的印象相當不同。
聽到香屋的話,鏡子中的少女小聲笑了。——鏡子。沒錯,她映在鏡子裏。這也是不對勁的地方之一。明明香屋正麵看著映出少女的鏡子,卻怎麽也找不到自己在哪兒。
她開口說:
“終於第一次見麵了呀。其實這才是真正的冬間美咲。”
“真正的?”
“要是仔細解釋,話說起來就相當長了。”
“那你努力解釋不就行了。”
突然變出一副成長後的模樣,說這才是“真正的我”,簡直是隨便量產的廣告詞,香屋聽了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鏡中的toa點點頭。
“我確實打算努力一下,希望你能讓我按順序解釋。”
【譯注:本章冬間美咲使用的第一人稱均為“私(わたし)”。】
“當然沒問題,請說吧。”
“首先,現在你在這裏。”
她說著敲了敲自己的右耳——準確說是上麵的耳機。香屋聽到“嗒、嗒”的聲音。
“那我的身體哪兒去了?”
“暫時消失了。總不能留在架見崎吧。”
“這麽簡單就消失可夠讓人頭疼的了。”
“並不簡單——本以為是這樣,不過實際上確實挺簡單的。”
“什麽意思?”
“要帶你出來有點麻煩,結果犧牲了在那邊的二十天,但沒想到申請時很順利地通過了。看來運營者對我的任性相當寬容。”
每句話之間太跳躍了。感覺隱約能理解,但香屋不想不經確認就自認為明白。
“你說的‘那邊’是架見崎對吧?”
“是的,沒錯。”
“那這裏是哪兒?”
“多少無視些認識上的差異,用最簡單方式來表達,就是現實。”
“總感覺這措辭有點不痛快啊。”
“因為我覺得架見崎也是現實的一部分。不過如果談起這方麵的價值觀,那話說起來可就真的長了。”
算了,也好。
對香屋來說,把架見崎和現實區別來談並不別扭。
“不過,為什麽你會在現實裏?”
“因為我非常普通地活在這個世界啊。”
這是怎麽回事。
就是說。
“你沒有死嗎?”
不,果然還是奇怪。雖然香屋沒有親自參加,但當時她家的確辦了toa的葬禮。如果她沒死,幹那種蠢事有什麽意義?
視野左右搖晃,他意識到是toa在搖頭。
“我的確死過一次,自己也這麽想。哪怕那不是生物學意義上的死亡。”
香屋又聽不懂了。
思考toa話裏的意思時,她從視野中消失了。也就是說她從那麵大鏡子前走開了吧。
隨之出現的,是床,窗戶還有書架。看到窗外的景色,便知道現在是黃昏。但那副景象隻停留了一瞬,視野繼續移動,這次出現在正麵的是學習桌,看來她坐在了桌前。桌上有筆筒,詞典,還放著筆記本電腦和汽車模型之類的東西。用汽車模型做裝飾,完全是toa的風格。
“接下來我打算花很長時間來做自我介紹。”
“嗯。然後呢?”
“在那之前,我想先確認你對架見崎理解到了什麽程度,說不定有不少地方可以省略。”
說得可真隨便。
香屋歎了口氣,然後回答。
“對不知道的事請,就不要半懂不懂又自認為明白,這是我基本的態度。”
“但你不喜歡浪費時間對吧?”
“要看情況。必須抓緊時間嗎?”
“當然了,這之後還打算和你約會呢。”
“希望你把那個計劃省掉。”
話雖如此,香屋也一樣沒有多少時間。現在,架見崎怎麽樣了?尤裏的計劃本質應該在今天,也就是安息日。
她說道:
“好啦,快回答,架見崎是什麽?”
香屋不禁按住額頭。明明現在沒有肉體,但不可思議的是他仍感覺手碰到了額頭,讓他有些不舒服。
“其實我一開始就有種假說。”
“嗯。”
“但現在,那個假說從根本上動搖了。因為假說的基礎是我覺得本來死了的你可能存在於架見崎。”
“總之先說說看。”
香屋輕輕吸了口氣,但恐怕他眼下並沒在呼吸。
他想起以前,在課堂上學到人體構造時莫名靜不下心,特別是靠心髒跳動讓血液在全身循環這點。把那麽重要的功能交給自然長出的肌肉,讓他放不下心,害怕心髒會不會在下一刻罷工。真希望人體是更神秘、更結實的東西。
香屋咽下和當時相似、但比當時濃厚一百倍的膽怯心情,然後回答:
“按我的預想,架見崎是某種數據上的世界,被叫到那裏的我們不過是原版的複製體。”
那個由五千米見方麵積分隔的世界上,特殊能力理所當然般存在,實在不可思議。況且本該死了的toa都在那裏,再怎麽開動想象力,也沒法相信那裏和現實世界連在一起。
“對這個假說還有補充。運營對我的兩個問題設了所需點數。一個是‘從一般意義上來講可以說我活著嗎?’另一個是‘從一般意義上來講可以說香屋步活著嗎?’前者點數是10萬p,後者150萬p。”
“也就是說,運營者對你和香屋步有不同的處理方式。”
“嗯。而且比起‘我’的情報,‘香屋步’的情報更有價值。”
於是,香屋決定了看待架見崎這一世界的態度。
雖然不知道是否可能,但香屋和秋穗被那份邀請函叫到公寓時,會不會“被複製了人格”呢?其他在架見崎戰鬥的人們,會不會都是從原版複製而來的人格?
如果是,那麽toa會出現在架見崎也就可以理解。在本人死前複製,那麽本人死後複製體還能繼續活下去。無論前提再不著邊際,理論上也說得通。
“就是說如果按照預想,你不是真正的香屋步,隻不過是靠複製粘貼創造的對吧。”
toa的聲音莫名細弱,看來她有些緊張。
“嗯,之前我還挺有把握的。”
在看到現實中成長到高中生模樣的toa之前挺有把握。倒不是說她活著與香屋的推測矛盾,但知道推測的出發點——有死者存在的世界這一前提是假的,果然讓他感到混亂。
“不過,我不明白啊。就是說如果按照這個推測,你——”
“嗯,我怎麽了?”
“從通常的定義來說,你就不是生物。”
“沒錯啊。”
“然而,你還能繼續做你自己嗎?”
“不懂你在問什麽。”
“就是說,從一開始就沒有生命,卻還能執著於活著?”
香屋皺起眉頭。
他當然想過toa說出的疑問。如果自己隻是一份複製品,那活著到底是怎麽回事呢?但。
“那種事想再多也沒用。”
活著的意義,或許還不至於稱之為覺悟。
感覺自己隻不過是無可奈何地放棄去思考了。
——盡管如此,我的的確確就在這裏。
就算我隻存在於數據之中,隻要我相信自己是香屋步就行了吧?就算一切都隻由0和1羅列而成,也可以把不想死的念頭稱之為感情,不是嗎?哪怕再怎麽被誰否定,我一樣可以相信自己是生物,努力活下去。
toa輕聲吐出一口氣,似乎笑了。
“步你總是逃避這個問題。也就是說,逃避回答活著的意義是什麽。”
“因為想也沒有意義。”
“但還是必須思考。你是香屋步,是我的理想。”
“你要給我強加什麽東西?”
我才不管toa的理想呢,是什麽都無所謂,真的。
擅自給我下定義真頭疼。
“我隻是我,哪怕不符合你的期待,或者對你來說是個無聊的人也一樣。不,哪怕我不是真正的人類,隻是一份數據也一樣。”
“不對。你一直在滿足我的期待。”
“我才不管呢。我有我的思維,有我自己的價值觀,你少擅自對我抱著什麽夢想了。”
“不對啊。步,不是這樣啊。”
toa連續兩次微微搖頭,然後開口說:
小說
“告訴我啊,香屋步。對你來說,活著的意義是什麽?”
toa的聲音很小,像是在忍耐寒冷般顫抖。那聲音和她一點也不相稱,然而說出的問題卻與動畫《water與biscuit的冒險》中多次重複的那句話很像。
“我最喜歡那部動畫了。”
真的。在內心重要的位置,始終放著water的台詞。
所以,那就是全部的回答了。
——活著是為了什麽?
有人問道。
而每次主角都說出同樣的回答。
——連這都還不知道,怎麽能死。
換句話來說。
“活著的意義,根本用不著特意去找啊,隻要一天天活下去,早晚會明白,而且是自然而然就明白了,不會有什麽戲劇性。”
“為什麽?”
“因為無所謂答案是什麽。”
況且問題本身就很奇怪。什麽叫“活著是為了什麽”啊。
有誰能決定答案?國王說了什麽那就是對的?神說了什麽那就是對的?不是吧,能決定活著的意義的,隻有那一個人,不是嗎?
“到頭來,活著的意義隻能自己決定啊。那麽隻要自己接受,那就是正確答案了,其他任何回答都是錯的。無論對方再了不起,無論對方再有智慧,隻要他說的答案不能讓自己接受,就隻能搖頭否定。這種自由就是活著吧。”
自己的意義靠自己決定,這就是活著。
自己的意義隻能靠自己決定,這就是活著。
所以無論被toa強加怎樣的理想,香屋都不在乎。他要隨自己的想法自由地活下去。哪怕沒有身體,哪怕感情是人工的產物,隻要堅信自己的存在,就可以放聲大喊我現在活著。
toa似乎低著頭,所以香屋隻能看到學習桌。她繼續沉默了很久,終於陰鬱地輕聲說:
“唉,你終於回答我了呀。”
“這些話哪有什麽意義?”
“全部都有意義啊。全部。”
toa的聲音始終帶著悲劇色彩,讓香屋莫名疑惑。
——你別同情我啊。
想和toa說這句話不是逞強,也不是發怒,隻是聽到她難過的聲音時心裏不好受。
當然不是說自己已經能平靜地接受一切。我不是人類,隻是一份數據,這事沒那麽容易接受,但我也沒有為此發愁。就算現在多少有些動搖,再過不久就不會在意了吧。所以別擅自因為我的事難過啊,不然反而是給我添麻煩。
本想這麽說,但先開口的是toa。
“由我來代替運營者回答你的兩個問題吧。接下來我們來對一下架見崎的答案。”
香屋好不容易才轉換思維。
“幫大忙了,能節省點數。”
以前自己就不太懂安慰toa時怎麽做才好,不過就算安慰別人一樣。
所以能靠確認事實來結束這個話題,真是幫了大忙。
toa說:
“首先是第一個。‘從一般意義上來講可以說你活著嗎?’答案是no。正如你的推測,你隻不過是原版香屋步的複製體。”
“嗯,我想也是。”
聽人明確斷言之後,總覺得有什麽沉重的東西堵在了胸口,香屋有一點想哭了。但這種事根本不至於讓人絕望。無論由有機物構成還是由無機物構成,我還是我。
“然後是第二個。‘從一般意義上來講可以說香屋步活著嗎?’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果然也是no。”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那我是誰?那個我相信是我、與toa和秋穗共度時光的我到底是誰?
“我愛你,勝過世界上的所有人。你比任何東西都更美,也更帥氣。你就是我的理想。因為這是當然的吧?”
視野再次變換。
她坐在椅子上改變方向,鏡中映出她的身影。
toa。冬間美咲。
她的模樣比香屋記憶中成熟了不少,臉上有些軟弱而疲憊地笑著。這樣的表情香屋很陌生。如果是平時,無論悲傷還是憤怒,她的眼裏都不會失去光輝。
看著她這幅模樣,香屋總覺得心裏相當不踏實,就像是年幼的孩子第一次看到母親哭泣,又像是至今一直相信的什麽東西崩塌般出現日食的天空,讓他無論如何都沒法鎮靜。
她仍然一臉無力,帶著哭腔說:
“現在來向你證明絕望吧。”
“這算什麽意思啊?”
“是我創造了你。”
她從椅子上起身,向鏡子踏出一步,探出身子。那樣子仿佛是要接吻,但沒有閉上眼睛。
香屋的視野完全被鏡中的她所占據。
“從一開始,你就是我創造的。不是從你到架見崎之後,就連你相信是現實的世界也一樣。香屋步作為我的英雄而生。作為符合我理想的英雄,有一天忽然出現在隻由數據構成的世界。”
真不想聽懂她的意思。
但香屋步準確理解了冬間美咲的話。
啊,那麽我——
香屋步——
“你決定不了自己活著的意義。因為無論你如何認可自己的人生,都是我設定的結果。從一開始,你就沒有權利自由決定自己的生活。”
我不想聽這種話。
但現在,自己沒有能堵住耳朵的雙手。
作為冬間美咲的理想而誕生的ai不知道自己是ai,他有知性,有想象力,有意誌和自我,但沒有肉體,隻好在數據上閉上眼睛。
在隻給視覺信息加上“閉上眼睛”的變量後帶來的黑暗中,再次傳來她的聲音。
“首先我必須向你道歉。那是自殺啊。在你所在的世界——你相信是現實的世界,正是我設定了自己會在十五歲時死去。雖說事到如今道歉可能沒有意義了。”
但對於被命名為香屋步的虛擬人格來說,這句話有重要的意義。
——我說toa,這是真的嗎?
告訴我啊。
就連那時我的眼淚和怒火,都是你設定的結果嗎?
“對不起。”
toa說道。
2
冬間美咲第一次體驗“aporia的世界”,是在她十七歲的時候。
除開青蛙,她對aporia沒什麽好印象,但帶有消極的興趣。父親因此而死,世界也因此徹底改變,這讓她沒法在接下來的人生中無視aporia。
另一方麵,她又不打算在aporia的世界過上幾十年那麽久。原因單純是感到擔心。離開那個世界後,會不會連自己都會死去?如果冬間誠的女兒在用過aporia後自殺,就又要鬧出不小的事情,這一想象讓她痛苦。此外還有更現實的原因,讓她必須在暑假期間結束aporia的體驗,所以也不能拖延太久。
冬間沒有考慮太多,便決定在那個世界度過八歲到十五歲的時間,也就是小學二年級到初中三年級的七年。事後想來,這或許是因為八歲到十五歲正好是aporia誕生到父親死去的時期吧。
使用aporia,可以體驗理想的人生。
在那個世界可以隨心所欲。比如成為世界最出名的音樂家;成為運動員打破世界紀錄;成為大富翁;成為天才;得到理想的戀人,共築幸福的家庭。
此外,“理想的人生”幾乎可以自動設計。aporia可以演算使用者自身的喜好,提供最合適的一生,不需要詳細列舉所有喜好來定製。就好比是來到魔法餐廳,點菜時隻要說“我現在想吃的東西”,就真的能端來自己最想吃的菜品。
對此,冬間花功夫限製了aporia的功能,免得那個世界太過漂亮,也免得人生變得太過理想。她決定在和現實沒有太大差別的世界體驗八歲到十五歲的生活。
盡管如此,冬間還是在那個世界加進了自己“任性的想法”,一共有四點。
第一,在那個世界父親沒有開發aporia。
第二,自己會在15歲時病死。
第三,香屋步的存在。也就是冬間與他理想中的英雄相遇,成為親密的朋友。
然後還有第四點,是秋穗栞。
aporia有很多選項。可以保持現實世界的記憶繼續體驗那個世界,也可以在失去記憶的狀態重來一次人生。冬間選擇了後者。她設定自己忘記現實進入aporia,但離開時會記得裏麵發生的事情。理由單純是覺得重新從八歲開始體驗時,如果還帶著如今十七歲的記憶就太難熬了。
明明沒有設計得太過理想,aporia的世界仍然讓她過得舒適。
父親人有些怪,而且工作忙碌,但足夠溫柔,母親的精神也沒有垮掉,三人組成了幸福的家庭。在學校裏,她和香屋步以及秋穗栞相遇。兩人都很有魅力。特別是香屋步。他膽小,不擅長社交,體格矮小柔弱,卻比任何人都帥氣。他聰明,固執,不願放棄,又很溫柔。對冬間美咲而言,他比誰都像英雄,是她打心底憧憬的人。
那裏的確有另一次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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