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四話 請給我活著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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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月生抬起頭,仰望天空。
天空沒什麽特征。藍藍的,澄靜得讓人愉快。但那抹藍色有些淡,非要說的話讓人感到溫柔。月生回憶起夏日入口的那抹顏色,回憶起每一朵雲的形狀,還有吹拂劉海的風。
同時,月生明白了。
這樣啊,他——
香屋步終於找到了正確答案。至少,他想到了什麽主意,讓aporia判斷為應當進行驗證。於是,如今月生來到了七月的天空下。
這真是丟人,感覺像是要讓那個少年給予自己活著的意義。
“好久不見了。”
聽到聲音,月生轉過身去。
眼前有一名女性,她一直出現在月生的夢中。
——烏拉。
月生心想,她果然很美。或許一般來說,她的外表不會給人深刻的印象。雖然鼻子形狀漂亮,但眼睛和嘴小。這麵容可能讓人覺得樸素,但在月生眼裏,她卻顯得與眾不同。和烏拉共度七月的記憶使她的眼瞳顯得無比珍貴。哪怕那隻是夕陽映照下的玻璃球,僅僅在短暫的瞬間放出比鑽石更美的光輝。
她嘴角浮現笑容,但在月生眼裏顯得有些生硬。或許她也在緊張。
與烏拉麵對麵,月生暗自苦笑。
——這樣一來,就說明我有一件事想錯了。
說不定我是為了和烏拉再會而活著——月生曾這樣想過,但現在他仍無法確信自己活著的意義。盡管如此。
“我一直想再見你一次。”
月生說道。
她為難似地歪過頭,開口說:
“為了找到給你的‘獎品’,aporia決定再次演算七月。現在你獲得的權利能夠比較自由地介入七月的數據。”
“你呢?”
“怎麽了?”
“這次重新演算,你是站在什麽立場呢?”
烏拉輕輕抱起胳膊。恐怕是月生的問題意外複雜,讓她難以正確回答。
總之,她說道:
“關於如何對待我,aporia有兩種選擇。可以模仿我生成ai,加到這個架見崎。或者,讓我本人——也就是身為aporia公司研究員的我再次加入架見崎。”
“最後選了哪一種?”
“我提出希望是後者,aporia也做出同樣的判斷。或許aporia也認為,要找到你‘活著的意義’應該讓我本人加入。”
“謝謝。”
“哪裏。你的存在本身都可以說是我們任性的結果。”
架見崎,以及加入其中的ai們,本質上都隻是為了發現“生命的假象”而存在,是演算裝置的零件。
月生輕輕搖頭。
這不是否定,也不是肯定。假設自身存在的理由真的隻是“架見崎運營者任性的做法”,那也不是什麽問題。不該否定,也不必在意。
烏拉繼續原來的——也就是關於這個七月的說明。
“在這裏,除了你和我的意識,一切都再現了七月遊戲中的某一天。第二百八十二循環的七月三日。是我選擇從這裏開始,但可以按你的意願回到更久之前的過去。”
第二百八十二循環的七月三日——這日期的含義顯而易見。
在七月的架見崎,有兩個組織爭鬥到最後。一個是月生所屬的“pyare”,另一個可以說是他們的對手,名叫“夜鴉”。pyare在第二百八十二循環的七月三日——也就是今天打敗夜鴉,成為七月的架見崎裏僅存的組織。
但同時,這一天也是pyare毀滅的日子。
在架見崎遊戲中,屬於公會本部的“部隊”在數據上依然被視為不同公會。就是說夜鴉滅亡後,必須由pyare的所有部隊向公會本部宣布敗北,在數據上讓架見崎全境統合為一個公會,否則遊戲不會結束。
統合過程本該順利才對。雖然這麽說有些丟人,但pyare非常團結,至少月生相信是這樣。然而在公會統合之前,公會本部的會長——名叫cliche的男人被第二部隊會長無骨殺了。
烏拉垂下視線,看向手裏的終端。
“就在剛才,cliche死了。”
同時,月生的終端響起輕快的電子音,告知cliche的死亡與公會本部滅亡。對月生來說,這段記憶再現了過去的心理陰影。
月生歪過頭,注視烏拉。
“你想說,對七月後悔的心情,就是我活著的理由嗎?”
烏拉皺起眉頭,顯得有些為難。
“aporia還沒有做出任何判斷,但你是這麽想的吧?”
沒錯,是這樣。
——我活著的意義。
無論思考多少次,都覺得那隻能在七月找到。
“那時,我慌慌張張地跑到cliche身邊,不敢相信無骨叛變。”
“是啊。然後——”
“結果,你死了。”
烏拉。
殺死這名美麗女性的,說是月生也沒什麽不妥。
2
來聊聊上一次的事情吧。
經曆了八月的月生回到這個七月之前,在原本的七月發生的事情。
那個七月裏,月生與烏拉相遇。起因是她所屬的公會被月生所屬的pyare擊潰後吞並。那場戰鬥中吸收的人員被分給各個部隊,而烏拉加入的,便是月生的第一部隊。
——她算是個問題玩家,所以交給你了。
cliche說道。
當時,月生還不太明白cliche話裏的意思,但對他來說,烏拉給人的第一印象絕不算好。無論是對原本自身所屬公會的滅亡,還是對pyare這個新的組織,她都顯得漠不關心,簡直一切都事不關己。不會悲傷,不會發怒,也不會為了在新的組織裏努力找到自己的位置而勉強裝作友好。
但同時,烏拉明顯是特別的玩家。
她擁有的其他類能力可以說是特例。那個名叫“替罪羊”的能力可以強製循環。隻要循環,受的傷會恢複,能力的使用次數也會複原,有機會獲得新能力,還能迎來安息日。這條退路能一瞬間化解戰局的劣勢,讓敵人無可奈何。
pyare能成為架見崎的勝者,和烏拉的能力有很大關係。如果沒有“替罪羊”,pyare至少已經滅亡兩次。所以,烏拉本可以被稱為pyare的救世主,應該受所有成員喜愛才對。
但實際上,烏拉沒有融入組織。
能力是有用,但腦子裏不知道在想什麽,這冷淡的女人早晚要叛變——這便是多數人對烏拉的評價。
烏拉沒能融入組織,有好幾個理由。
比如她不喜歡集體活動。偶爾舉辦派對慶祝戰勝,也幾乎不見她參加。而且她不喜歡戰鬥訓練,沒多久就說累,然後不知消失到哪裏去了。無論被誰搭話,她的反應都很淡漠,從一開始就放棄了努力,不和人打交道。
組織的成員們對她愈發不滿,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怎麽也不願意使用自己出色的能力。
比如在一次戰鬥中,部隊會長之一——itty失去了一隻胳膊。溫柔開朗的itty在組織裏人氣很高,這次負傷也是因為替同伴擋下攻擊。
由於失去手臂的傷痛,itty相當痛苦,躺在床上掙紮,一直高燒不退。這時離循環還有半個月,要為她治療,立刻用烏拉的替罪羊觸發循環是最好的辦法。
然而烏拉堅持不肯答應。
——用不著吧?現在人不是還活著。
她的話讓愛著itty的人非常急躁,但這件事也讓烏拉在月生眼裏變得特別。
pyare的領導cliche不喜歡組織內部出現裂痕,他叫來烏拉和月生,這樣問道:
“為什麽你不說出實情?”
在這個時候,隻有cliche和擔任他副官的檢索士知道烏拉的能力具體是什麽內容。
烏拉冷淡地回答:
“理由,有必要?”
“這是為了組織的運營呀。”
“可是,一開始不就說好了?如何使用能力,最終要由我來決定,此外,我能力的詳細內容不能告訴任何人。”
“隻要說出實情,大家都會理解你的做法。”
“但那不是我期望的結果。”
cliche和烏拉。
月生沒跟上兩人的對話。
“等一下,關於烏拉的能力,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秘密吧?”
其實月生也有所預料。烏拉的替罪羊太過便利,如果不存在什麽限製,反而不自然。
cliche歎了口氣,注視著烏拉。
烏拉則看著月生,開口說:
“隻告訴你也可以。想知道嗎?”
“當然想。”
“可以保證不會和任何人說嗎?”
“取決於內容。”
“那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烏拉好像真的打算立刻離開。
沒辦法,月生隻好繼續
小說
說:
“好吧,我保證。在您同意之前,不會和任何人說您的能力。”
“如果不守信用,我會離開這個組織。這點cliche也同意。”
“好的。那麽內容呢?”
“每次發動替罪羊,會奪走使用者體內的一件器官。”
烏拉回答時似乎毫不在意,連表情都沒有變化。
月生花了一點時間才理解她話裏的意思,之後便感到一股無以言表的反胃感。體內的器官。以內藏為代價的能力。這種事,月生至今根本沒想過。
烏拉繼續說:
“因這一效果失去的內髒絕不會恢複。無論循環,還是靠其他的能力。雖然我沒什麽醫學知識,但早晚會失去某件維持生命所必須的內髒吧。所以替罪羊不能經常使用。”
唉,怎麽會是這樣。
到目前為止,烏拉已經為了組織用過兩次替罪羊。其中一次是為了保護自己的部隊,而且指示來自月生。
烏拉平時冷靜沉著,但在極少見的情況下,她會露出年幼少女般為難的麵容。這時她也帶著那種表情說:
“沒事的。失去內髒的順序我也不清楚,但恐怕是從不那麽危險的部位開始消失。目前好像對日常生活沒有太大影響。我聽說就算沒有胃,也可以用腸子代替,而且腎髒隻要有一個就還能應付。之後肯定再用兩三次也死不了。”
不是這個問題。
cliche說得沒錯。為什麽烏拉不把這件事告訴同伴?隻要了解情況,誰都不會責備她。她已經為這個組織犧牲過兩次,本可以被每個人所喜愛。
“現在立刻告訴大家吧。”
然而,烏拉搖頭回絕月生的建議。
她沒有解釋理由,隻是再次重複同樣的話:
“如果不守信用,我會離開這個組織。”
——為什麽烏拉要對能力的內容保密?
直到最後,她都沒有說出原因。
但,月生隱約可以想象到。
一定是烏拉太過溫柔,所以在架見崎,她才會避免被他人所愛。烏拉明白,自己早晚會以某種形式——根據情況會因能力的代價失去生命,所以才會盡可能減少自己死亡的意義吧。也就是說,她絕不想讓活下來的人知道,“烏拉是為了保護自己而死的”。
如果這個想法沒猜錯,那麽現在組織的情況正如她所想。
除了極少數例外——月生還有cliche,所有人都討厭烏拉。
itty受傷以後,幾乎不再有隊友和烏拉搭話,還有幾個人隻要喝起酒來就一定會對她表示不滿。在關係融洽的pyare中,唯獨烏拉永遠是“外人”。就算少見地使用替罪羊,周圍也隻覺得“終於肯用了”,沒人表示感謝。
不過如果隻看月生和烏拉的關係,從那一天——月生知道替罪羊的代價後,兩人的關係好轉了不少。
周圍沒有其他人時,她對私人方麵的話題也開始有所回應。烏拉小心謹慎地隱瞞細節,但還是告訴月生自己在“現實”中的某家大型企業做研究工作。
說這些話時,她的微笑顯得相當傷感。在那時,月生還不知道其中的緣故。
*
第二百八十二循環的七月三日。
夜鴉滅亡,pyare從內部崩潰的日子。
這一天,烏拉最後一次使用了替罪羊。
當時月生不相信cliche的死,跑到他——準確說是他的遺體旁,然後,碰到了第二部隊的會長,無骨。
無骨體格強壯,頭發剃得精光。他平時能說會道,喜歡開無聊的玩笑,但戰場上沉著冷靜,非常可靠。
“cliche呢?”
聽月生發問,他露出看爬蟲似的眼神,瞪了一眼倒在柏油路上的cliche。
“我殺了。也沒辦法吧?這是唯一能在遊戲裏勝出的辦法。”
回想起來,這對話實在多餘。
無骨殺了cliche,這點一目了然。眼前就是cliche的屍體,月生的終端上也能看到公會本部已經滅亡,其領土成了第二部隊的東西。但月生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眼前發生的事情。
“跟我一起幹吧,月生。”
無骨說道。
“隻要我們聯手,就不會輸給任何人。我們兩個來結束這個見鬼的遊戲。”
——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這便是月生最直接的感想。
月生敬愛cliche。那是個聰明又溫柔的男人,始終保持公正,肩負責任時毫不遲疑。他特別擅長處理內政,隻要是他的指示,基本不會有人反對。但他又並非獨裁,而是認真聽取同伴們的意見,會為一點小事誇張地高興,也會獨自為同伴的死而難過。要說pyare的魅力,就直接等同於cliche的魅力,如果沒有他,月生大概也不會為這個組織盡心盡力。
“無骨,你做錯了。不會有人原諒你。”
cliche是受人愛戴的領導。
月生不知道無骨心裏有怎樣的理由和糾葛,但這個組織的全員都會吊唁cliche,然後報複無骨吧。他對此深信不疑。
然而,無骨悲傷地笑著說:
“決定殺死cliche的不是我,提起來的恐怕是古川——但itty和droas也支持。”
“這不可能。”
“然而是事實。實際上cliche死後,跑過來的就隻有你。”
第二部隊會長,無骨。第三部隊會長,古川。第五部隊會長,itty。第六部隊會長,droas。——pyare旗下的六支部隊中,有四支。月生無法想象,會有三分之二的部隊叛變。
無骨繼續說:
“第四部隊——phil是讓itty和droas去處理掉。因為要活下來參加最終決戰,phil還不夠格。月生,我本來也想提前和你說,但古川反對。你太正直,而且和cliche關係好。”
“你呢?”
“嗯?”
“無骨。你不也是cliche的朋友嗎?”
“不好說呀。扣下扳機的時候也沒猶豫。”
這個時候,月生本該聽憑怒氣行動吧。立刻操作終端,發動強化,把無骨打死才對。
可是月生沒能做到。
比起憤怒與悲傷,心中更強烈的感受是極度的疲勞。——至今為止,我都在為了什麽戰鬥?相信了誰?我在戰場上殺了許多人。對他們的死,我到底期待著什麽?
月生沒有使用能力,徑直走向無骨,揪住他的胸口說:
“夠了,隨你們打打殺殺去。無骨,我退出這個無聊的遊戲。”
“是嗎,真遺憾。”
隨著回應,射擊的光束穿透月生胸口。
無骨這一擊,本該奪走月生的性命。本該如此。
烏拉最後一次使用替罪羊,就是在這個時候。
*
這一次替罪羊從烏拉身上拿走了哪件內髒,月生也不知道。
總之她又失去了某件內髒,而且是維持生命所必須的一件。
替罪羊觸發循環後,烏拉沒有立刻死去。之後的五天裏,她在床上度過了最後的時間。
月生能明顯看出烏拉身體的消耗。她臉色很差,一直高燒不退。臉上的肉消失,簡直小了一圈。那模樣就好像用魔法將少女變成老嫗,呈現不自然的姿態,好像記憶中的她,又好像衰弱的老人。
五天中,月生始終注視著她的臉,那個時候也覺得她真是名美麗的女性。烏拉拚命忍耐伴隨自身死亡一同到來的痛苦,盡力不表現出來,就連睡覺時不由自主發出的呻吟都被她咽下肚子。麵對月生在旁邊束手無策的樣子,她沒有憤怒或是悲傷,也沒有說想要活下去,或是讓月生殺了她。
每天當中,痛苦暫時退卻的零碎時間加起來大概有兩三個小時。在那些時間裏,烏拉對月生說:
“你有資格恨我。”
她的聲音很小,聽不太清楚。
“別勉強說話,很快就會好起來。”
月生毫無根據地重複道。
但烏拉依然繼續說下去。為了聽清她的聲音,月生隻好把耳朵湊到她嘴邊。
“至今為止的六個月裏,每次都有aporia的研究者加入架見崎。說白了,就是為了從內部觀察實驗,來獲得單從數據上體現不出來的數據。其中大部分都不順利。因為比起我們的觀察,aporia給出的報告更加細致而又準確。但我還是決定在七月參加遊戲。架見崎沒有拿出期待中的結果,我也覺得心急。”
烏拉的話斷斷續續。
忍耐痛苦的沉默與昏迷般的睡眠反複出現,間隙時的講述就像她胡亂打開筆記的一頁讀出來。
“我的能力就是為了創造這種情況,為了以某種形式刺激實驗參加者的感情。所以當時我也沒有拒絕——本以為能更冷靜地完成任務。”
“虛構的故事隻是故事,其中的痛苦和死亡,價值都比不上真實存在的一隻小白鼠。我本來是這樣想的。但,你們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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