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

    “嘎……”

    海風中，木質船體在海浪裏上下顛簸，發出陣陣扭曲變形的呻吟聲。

    林下一郎坐在甲板上吹著海風，手中拿著棉布輕輕擦拭著一柄雪亮的苗刀。

    對於不了解冷兵器的人來說，聽到“苗”這個詞很容易聯想到苗族，進而認為苗刀就是苗族用的刀具……

    但實際上苗刀之名來自其“形似禾苗”，故而取名為苗刀，最早可追溯到漢朝時期的外弧環首刀。

    從外觀來看，苗刀刃長直而微有弧度，直觀上給人感覺很容易與倭刀弄混，但其實有個很簡單的辦法能夠將其區分——幾乎所有倭刀都有著“撅屁股”的特征。

    也就是說，在刀刃向下平放於架上的時候，握柄明顯向上撅起的就是倭刀，與刃相平或者微微翹起的就是苗刀。

    林下一郎手中這柄苗刀在保持著鋒利的同時還兼具了良好的韌性，可輕易劈斷竹子、木棍且不傷刃，至於草席什麽的更是割之如紙！

    如此強悍的性能放在日本這邊，那可是傳家寶級別的！可以說是任何一名武士老爺夢寐以求的神兵利器。

    再加上這柄苗刀乃是關旻送給林下一郎的餞別禮，這讓林下一郎總覺得自己心頭火熱——這是不是就意味著，他在秦府也已經晉升為武士階級了？

    然而事實上，這柄“神兵利器”隻是川蜀第一鋼鐵廠專門為歐洲人製造的“旅遊紀念品”，是用特種鋼板直接切割打磨而成。

    至於折疊鍛打什麽的……抱歉，根本不存在，隻是一種普通的流水線產品而已。

    然而普通鋼板切割打磨的苗刀為何性能與精心鍛打的倭刀不相上下？

    這其中雖然有秦府先進淬火技術的功勞，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川蜀第一鋼鐵廠的特種鋼板。

    蜀地乃是錳礦大省，之前秦府付出了無數人力物力去探礦，現在終於有了結果。

    錳礦的發現，自然帶動了冶金業大幅度地進步，錳鋼的出現直接抹平了日本的冷兵器優勢。

    是的，雖然有些無法想象，但在宋朝晚期，中華地區的冷兵器水平已經逐漸落後於日本了。

    其中部分冶煉技巧失傳隻是微不足道的一方麵，最重要的其實是鐵礦質量方麵的大幅度下滑。

    自漢以來，中原地區進入鐵器時代已經長達一千五百，在如此漫長的曆史之中，大量品位高、易開采的鐵礦的鐵礦變成了農具、炊具、武器、鎧甲……

    曆年曆代的生產與戰爭大量的吞噬著鐵礦石，到了宋朝時期中原地區的鐵礦質量已經下降到難以忍受的程度了，雖然有著炒鋼等新技術的出現，勉強還能維持武器裝備的性能，但在最高端的武器上已經不如日本了。

    這也就有了司馬光“寶刀近出日本國”的感歎。

    畢竟日本農民用的還是木質農具，甚至連不少足輕的武器都是木質的，甚至不少箭矢都是烤黑的竹子，連金屬箭頭都沒有！

    日本的高品位鐵礦也就給武士老爺們打打武器裝備，即便再加上出口的倭刀其實總消耗也不算大。

    而到了後世的明朝時期，中日冷兵器上的差距就更大了，貧窮的明朝也無法大規模配備重甲，這也就導致了武備鬆弛的東南沿海地區倭寇猖獗……當然泛濫的倭寇也催生出了狼筅[xǎn]這種廉價而又有效的克倭專用武器。

    不過這種情況已經隨著秦府的發展而被徹底改變了。

    更先進的冶金工藝使得生鐵雜質大大減少，錳鋼的開始量產又使得秦府的鋼胚韌性大大提升，再加上更先進的淬火技術……所有鐵礦石方麵的先天不足都被技術的進步所抹平了。

    林下一郎當然並不知道自己手中的“寶刀”其實隻是廉價的工業品，其成本可能還沒他中午吃的水果罐頭高。

    不過即便他知道了，估計也還是會將苗刀視為珍寶……畢竟這東西他來說並不純是武器，也是階級的象征。

    仔細地保養好自己的苗刀之後，林下一郎滿意的將它重新入鞘，並且打開帶有圖畫和拚音標注的識字書開始自學起來。

    這次的任務他已經很清楚了，走的路線也都是他早就跑熟了的，唯一的變數不過是多了幾個人而已。

    不過想起那幾個人，林下一郎不禁有些頭痛。

    他要帶著的人是三個之前被秦府俘虜的英國龍蝦兵。

    關旻之所以要他帶上著三個人，主要是為了保證他的安全。

    幕府對普通日本平民的態度自不必說，若是林下一郎送信的途中被幕府武士給斬殺了那可就虧大了。

    而這幾個英國人的存在就能大大緩解林下一郎的窘境，甚至在最極端的情況下，甚至可以直接讓這幾個英國人自行前往，同樣能起到傳遞信息的作用。

    而另一方麵，如果行蹤暴露遭遇蒙軍追捕，這三個人也能成為誘餌。

    即便萬一被俘，關旻也給林下一郎準備了一封以關家名義簽署的通關文書，在關家與蒙軍簽署了和平條約的情況下，這份文書能夠大大提高林下一郎的生還率。

    至於如何才能管理好三個語言不通且不服從命令的人？這就是關旻給予林下一郎的考驗了。

    “一郎，學習呐？”

    忽然，林下一郎背後響起了個大叔的聲音。

    “沒，在想事。”林下一郎歎了口氣，收起了手中的識字小冊子。

    “年輕人別整天愁眉苦臉的！”大叔毫不見外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位大叔是這艘船上剛剛服役不久的船工，在蒙日戰爭中失去了家園和船，後來隨著周圍的流民一起被關家所收留。

    其本身是20多年的老漁民，對附近的海域很熟悉，而且還有一手切生魚片的絕技，這才被破格提拔上了這艘500料的“大”船。

    這艘船原本是跑日本航線的貿易船，不過隨著蒙日戰爭以及關家的轉型，原本的船長已經上岸去做文官了，現在這艘船不僅船長變成了新人，就連任務都變成了收攏難民的客船。

    老漁民湊到林下一郎身邊坐下，從懷中掏出個扁平的玻璃瓶瓶子，擰開蓋子抿了一口。

    “嘖……帶勁！這酒可真不錯！”老漁民的臉色一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了。

    雖說日本人相對比較喜歡清酒，但問題是酒這種東西可是需要大量糧食才能釀造出來的，對於老漁民這種社會底層那可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所以他隻是知道武士老爺們總喜歡喝得酩酊大醉，但卻從未嚐過清酒的味道。

    而他手中的這種玻璃瓶酒其實是秦府給完顏氏用來抵抗寒冷的特殊補給品，但這種價格低廉酒精濃度極高的酒品卻意外地打開了北方市場——不僅金人喜歡，不少日本人也很喜歡！

    雖然這種酒尚未開始正式銷售，但內部已經有了部分配額，類似老漁民這種收入較高的員工已經可以通過內部渠道購買了。

    “嗝……”老漁民打了個滿是酒味的嗝，望著遠方的海麵輕聲感歎道，“年輕真好啊，趕上了好時候呢。”

    “大叔不是也不錯嘛？都買得起燒酒呢。”林下一郎已經清楚這東西到底賣多少錢了——就這麽小小一瓶就已經夠他在皮貨店打工一個月了！

    “老了，老啦……不行了。”老漁民感歎道，“現在的我也就能憑著這點手藝混吃等死了，不像你們這些年輕人呐！還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老漁民似乎有很多的感慨。

    的確，在日本這個等級森嚴的地方，可以說絕大多數人的命運從一出生起就已經注定了。

    漁民的兒子隻能是漁民，農民的兒子也依然隻能給大名們種一輩子的田，而那些貴族武士們卻生下來就可以成為統治階級，占有普通平民一輩子都不敢想的財富與資源。

    社會階層有如被焊死了一般幾乎無法發生任何改變，直到秦府的出現。

    現在，在秦府治下的日本人最羨慕的就是年輕人，準確來說是有學習能力的年輕人。

    隻要通過學習、通過自己的努力，無論什麽出身、什麽血統，都能得到向上晉升的機會！

    一個平民隻要好好學習就能成為武士老爺？

    在此之前如果有人這麽說，那一定會被當做天方夜譚裏的故事。

    然而現如今從未設想過的道路映入了現實，這就讓各個階層之間有如一潭死水的日本社會終於有了一絲跨階層流動的可能。

    而林下一郎對這件事其實感觸不深，但他也很清楚自己是新秩序的受益者。

    隻是……

    “不夠啊，還不夠。”林下一郎輕輕歎了口氣。

    比起他兄弟悟能這種有天賦的寵兒，他這樣勉勉強強才擠入“武士階層”的孤兒還要更加努力才行。

    老漁民看著林下一郎眼中泛著野心的閃光，又低頭咗了口燒酒。

    “嗬嗬，年輕真好。”

    年輕，就意味著今後有著無限的可能。

    以林下一郎為代表的這一批年輕人，隻要沿著秦府所規劃出的這條大路狂奔下去就一定能得到一個更光明的未來。

    而這是所有歸化民的共識。

    等天漸漸黑下來的時候，難民船終於靠岸了。

    這個位置林下一郎很熟悉，正是他們之前登船的那個海灣。

    岸邊已經亮起了篝火，一些人正在不停的歡呼著。

    這已經是不知道是第幾批難民了，而跟他們的前輩一樣，所有抵達這裏的難民在看到客船的那一刻都無法抑製住心中的喜悅——他們終於活下來了。

    客船停在海灣外，負責接引貨運的人員則上了小舟。

    當然，林下一郎一行人也不例外。

    隨著小舟衝上沙灘，林下一郎從船上跳了下來，深深的吸了一口帶著海腥味的冷涼空氣，不由精神一震。

    “你們，跟上。”林下一郎對著身後招了招手，就獨自向前走去。

    在他身後，三名身穿日本民族服飾的白人陸續跳下了小船，互相對視了一眼，就跟著林下一郎的腳步向山林方向走去。

    “中尉，我們真的要跟那個猴子？”一名大胡子問道。

    “不然呢？”中尉反問道。

    “我的意思是……”

    “至少跟著他我們能找到回家的路，你也不想繼續在這些野蠻人的地盤上生活一輩子吧？”中尉打斷道。

    “當然不，看在上帝的份上，絕對不！”大胡子賭咒發誓後，忽然壓低了聲音，“但是我不信任那個日本猴子！”

    “我也不信任。”中尉點點頭，“咱們先跟著他看看……至少有個本地人，總比我們無頭蒼蠅亂撞好吧？”

    “也是。”

    “……”

    三個英國人一陣嘀咕之後，最終還是選擇了跟在了林下一郎的身後。

    對於後麵那三個人，林下一郎也想清楚了，這幾位隻是關旻為了提高他的生存率這才讓他帶上的。那麽隻要他能夠完成任務，其實並不需要將著三個人完整的帶到關東去，甚至完全丟棄他們自己前行，也不過是需要自己親自與危險的幕府打交道罷了。

    事實上對於完成任務而言，這三個人並不是必須的。那麽既然如此，林下一郎也就不必太看重他們三個，隻要按著自己的節奏去做就好了。

    此時的龍蝦兵三人組還不知道，他們才剛剛出發就已經被他們的“向導”視為可有可無的包袱了。

    不過等到了晚上，無論是龍蝦兵三人組還是林下一郎對於對方的看法都稍稍有所改變。

    林下一郎畢竟是老獵戶了，對於本地的各種獵物都非常熟悉，很快就弄了幾隻野雞和一些鳥蛋出來。

    而龍蝦兵三人組雖然不比林下一郎，但終究也是不錯的勞動力，很快就收集好了柴火，他們身上背負鍋灶也排上了用場。

    野雞很肥，加上簡單的調料燉煮稀爛，再往雞湯中撒上兩把糙米，一鍋香噴噴的雞肉粥很快去除了四人身上的疲憊。

    在吃完飯之後，驕傲的龍蝦兵們終於體會到了一個靠譜的向導有多難得。

    而夜幕來臨時，主動承擔起了守夜任務的龍蝦兵們也讓林下一郎輕鬆了不少。

    雙方同時感受到了對方的用處，他們之間的關係自然也就變得融洽了不少。

    第二天一早，雙方甚至都開始互相比劃著問起好來。

    然而這份脆弱的友誼，很快就要迎來更加嚴酷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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