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州島中部，濃尾平原。

    這裏緊鄰平安京，平民地位遠高於其他偏遠地區，曾經是日本最富足的地區之一。

    然而隨著蒙軍的入侵，這裏也經曆了一場場生靈塗炭，曾經富足的鄉村被付之一炬，曾經繁華的小城隻剩殘垣斷壁。

    “嗚————”

    遠方，狼嚎聲響起。

    日本狼在後世已經成為被滅絕的動物，但在這個時空，卻仍然主宰著廣袤的土地。

    林下一郎聽到狼嚎不禁眉頭一皺，回身對著三個龍蝦兵招了招手，然後快速地接近前方的村莊。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狼這種生物已經被日本人趕出了大平原地區。

    不過隨著戰亂興起，人類的勢力逐漸萎縮，而漸漸的就有不少狼從山林之中走了出來，並試探著在平原地區擴展勢力。

    眼下不過是戰爭剛起，狼的種群數量尚未有所起色，如果戰爭持續下去的話，狼群很快就會開始大量繁衍，並且逐漸占據眼前這片肥沃的平原。

    狼嚎聲讓林下一郎和龍蝦兵們都有些緊張，所以他們也沒選擇繼續趕路，而是向一座孤零零的竹屋行去。

    在狼群出沒的夜裏，住在有門的屋子裏總會安全些。

    也許是因為這裏比較偏僻，也許是竹屋看起來沒什麽油水，總之這座還算堅固的小房子逃過了蒙軍的破壞，算是林下一郎幾人見到的為數不多的完整房屋。

    “請問有人在家嗎？”林下一郎站在竹屋外喊道。

    “……”

    回答他的隻有風聲和遠方隱隱的狼嚎。

    “有人在家嗎？”林下一郎又用更大的聲音重複了一遍，同時開始用力的敲門。

    然而屋內依然沒有回應，隻有一陣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屋裏傳來。

    照理來說，以日本人的性格，既然屋子沒壞屋內的人應該不會逃跑才是。

    可周圍田間並不見人影，而屋內又毫無反應……

    也許這裏發生了什麽事也說不定。

    “小心……”

    林下一郎低聲吩咐了一句，手按上了腰間的刀柄。

    雖然他說的是日語，三個龍蝦兵聽不懂，不過他們也聽到了遠方的狼嚎，再加上林下一郎的動作，當然也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砰！”

    林下一郎一腳踹開木門，手按刀柄緩緩的走了進去……

    “呼啦……”

    一大群黑影散開，無數雙黑漆漆的眼睛向門口的闖入者望了過來。

    是老鼠！

    成群結隊的老鼠密密麻麻地疊在一起，仿佛一座鼠山。

    而在那鼠山之下似乎還有什麽東西在微微起伏……

    “……”

    林下一郎先是一愣，隨後就很快意識到那是什麽東西，頓時臉色就黑了起來，幾步衝過去將地上的老鼠打撒踢走。

    “吱吱……”

    老鼠們衝著林下一郎憤怒的吼叫著，不過體型上的碾壓讓它們再不情願也隻得讓開了他們的獵物。

    一陣混亂之後，林下一郎終於趕開了所有老鼠，露出了鼠山下麵的東西。

    那是個人。

    準確來說，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他的腳已經被老鼠啃得露出白骨了，手臂和胸膛也被啃出了無數傷痕。

    最慘的是老人的臉，鼻子耳朵已經都被啃沒了，嘴唇都被撕開了半邊。

    但如此淒慘的外表下麵，他居然還有呼吸。

    “是大郎……回來了？”

    本已在沉淪中等待死亡的老人回光返照般的清醒過來，蠕動著喉嚨勉強的問道。

    “不，不是。”林下一郎跪在老人身邊，輕輕的撫摸他那頭發稀疏的腦殼。

    “……殺，殺了我，謝謝。”

    “……”

    林下一郎沉默了。

    雖然他殺過無數牲畜，但他從來沒殺過人。

    如果是幾個月前遇到這個老人，他甚至連看都不會看他一眼。

    畢竟這種事情實在太多太多了，就算隻是幫忙挖個墓地將屍體掩埋，都要做到天荒地老。

    然而現在，他剛剛從太平盛世的大田港出來，帶著滿腔熱血正想爬上更高的位置時，卻突然發現他原本的世界居然如此地殘酷。

    其實當他看到這個老人的時候就大概猜到事情的經過了——他被遺棄了。

    在戰亂之中，這種事情很常見。

    老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僅無法成為助力反而還會變成拖累。

    更何況很多老人都是故土難離，即便刀架到脖子上也不想再離開。

    故而很多老人就被遺棄在這片戰火燃燒過的廢土上。

    不過知道歸知道，但當剛剛從太平盛世出來的林下一郎親眼看到這些被遺棄的老人居然如此淒慘時，心中的震撼無以言表。

    雖然他很清楚，現在殺了老人就是幫他解脫，但他顫抖著嘴唇就是下不去手。

    “那居然是個人！而且還活著！”上尉低聲說道。

    “上帝啊，究竟背負多少罪孽才會被上帝如此懲罰……”大胡子龍蝦兵也是在胸口畫了個十字。

    聽著身後龍蝦兵們的對話，雖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但林下一郎終究還是回過神來，緩緩的抽出他的佩刀。

    “他想做什麽？”

    “那人已經救不活了，現在他需要的是解脫。”上尉雖然不知道那老人和林下一郎說了什麽，但征戰多年他很清楚有些人剩下的時間隻是無盡的折磨，還不如使其早點安息。

    “……”

    隻是，麵對著已經如殘燭般的老人，林下一郎還是下不去手。

    就在他舉刀猶疑不定之時，老人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謝謝……”

    伴隨著歎息般的呢喃聲，老人徹底離開了人世。

    林下一郎緩緩的將刀插回刀鞘，一聲不吭的托起老人的屍體就往外走。

    幾名龍蝦兵既不阻止，也不上前幫忙。

    畢竟那老人身上被啃得太嚇人了，他們也不想髒了手。

    好在竹屋後麵還堆著不少柴火，找了個空地將老人的屍體一把火燒了。

    以目前的情況來看，火化就是最好的選擇了。畢竟周圍有野狼，田間有老鼠，埋在地下早晚被這些畜生刨出來吃了。

    幹木柴在火舌的舔舐中劈啪作響，昏黃的火光映得人臉紅彤彤的。

    望著火堆的三人都沒有說話，隻是默默的注視著那縷縷青煙越飄越高。

    林下一郎的腦海中飄過許多片段，而片段中的人也如這青煙一般早就隨風消散了。

    直至此時他忽然有些理解關旻在贈與他苗刀的時候所說的那番話——多走走，多看看，多想想為什麽。

    是啊，為什麽如此？

    戰爭當然是一方麵，但除了戰爭之外呢？

    幕府魚肉百姓暫且不提，百姓自己也則甘當牛羊。

    如果從始至終一直生活在這樣的社會裏，林下一郎也許還不覺得什麽，所遭受的苦難也會認為是自己命不好。

    可這一切真的是理所當然的嗎？

    當然不！

    林下一郎之所以敢如此肯定，那是因為他見識到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社會體係。

    在那裏，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飯吃，年輕人不必拋棄老人，而等他們老了也自不必遭受為鼠所噬之苦。

    就在林下一郎努力的思考著的時候，站在一邊的龍蝦兵們卻有些閑不住了。

    “我在想……一會咱們吃什麽？”大胡子龍蝦兵問道。

    “你這種時候說這種話，不太好吧？”旁邊另一位龍蝦兵問道。

    的確，火力燒著個人，這種時候提吃，總讓人覺得奇奇怪怪的。

    “可是咱們今晚總歸是要吃東西的吧？你看那個日本人可沒有去打獵的意思，難道咱們今晚要吃空氣不成？”

    大胡子問道。

    “的確……”中尉讚同道。

    “……”

    對於龍蝦兵三人組來說，對於這種淒慘的畫麵並沒有什麽代入感。

    或者說其實他們在其他地方也是這種慘劇的製造者，對於弱者自然是沒什麽同情之心。

    比起那位老人悲哀的一生，還不如考慮今晚用什麽填飽肚子來得現實一些。

    “噓，他看過來了。”

    “怕什麽，這是咱們應有的權利。”大胡子龍蝦兵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然後露出一個自認為友善的笑容。

    “我們，需要，晚餐。”大胡子一邊說，一邊露出自己的大黃牙，張開血盆大口，做了一個吃的動作。

    “……”

    林下一郎愣了愣，隨後仿佛猛然明白了什麽，回頭看了看那燒著人的篝火，又看了看大胡子的血盆大口，臉上不由得露出了既震驚又覺得惡心的表情。

    “不不不不，不是不是……我不是按個意思！”大胡子懵了，指著燒著人的篝火連連擺手。

    “我們吃‘咯咯咯咯’，我們不吃人！……你這個該死的野蠻人！”大胡子一邊說一邊扇著雙手學雞叫，樣子頗為滑稽。

    林下一郎眉頭緊皺，倒不是說他沒理解對方的意思，而是對方似乎把他當做仆人來看了——這都什麽時候了還想吃雞！？

    之前幾天還算和諧地相處所帶來的好感，此時此刻陡然消失殆盡。

    心中想著，這些白人果然不過是未開化的外夷罷了，不僅沒有最起碼的同情心，甚至連最基本的為人處世的道理都不知道！

    呸！

    恬不知恥！

    原本就心情不好的林下一郎直接無視了那大胡子的要求，轉身自己進屋抱著長刀閉目養神起來。

    “看，你把那小家夥惹惱了。”旁邊的龍蝦兵笑道。

    大胡子龍蝦兵隻覺自己受到了冒犯，幾步衝過去對著林下一郎大聲喊道“喂！我要吃飯！吃飯！！密西！！”

    林下一郎任憑他在一邊大吵大叫，眼皮都不抬一下……反而是握緊了自己的武器。

    “行了，別鬼叫了。”中尉見狀也不想鬧得太僵，“想吃飯自己熬點米吧。”

    “隻有米不好吃，熬出來的東西像鼻涕一樣。”大胡子龍蝦兵皺眉道，不過中尉的話他還是要聽的，罵罵咧咧地起身出去了——他準備去外麵燒人的火堆裏弄點現成的柴火，省得自己生火了。

    不過他剛出去沒多久就鬼哭狼嚎的衝了進來。

    “騎兵！蒙軍的騎兵！！”

    大胡子慌慌張張的衝了進來，手裏還拎著一根著火的木棍。

    “什麽情況！？你先慢慢說！”中尉也是連忙起身。

    “蒙古人的騎兵，至少12騎！正向我們這邊衝過來！”大胡子立即答道。

    “這裏怎麽回有蒙古騎兵……”

    “也許是巡邏兵，也許是來征集糧草的後勤兵……”大胡子喘勻了呼吸，“都是那小子的錯！他不燒那老頭根本就不會有騎兵找上門來！”

    “是誰的錯一會再說，咱們得趕緊離開……這裏距離山林不遠，等咱們進了山林蒙軍的騎兵就追不上了！”

    中尉的思路很清晰，說完之後其他兩人立即行動起來。

    而就在中尉準備把林下一郎叫起來的時候，縮在角落裏的少年突然伏地細聽，緊接著就跳了起來，衝出了門外。

    “噠噠……噠噠……”

    遠方，陣陣馬蹄聲被風帶了過來，也帶來了濃重的牲口味兒。

    不用林下一郎吩咐，那三個龍蝦兵就向著屋後的山林衝了過去。

    林下一郎的目光在那群士兵身上稍微看了一圈，隨後也跟在三人的身後逃向後山。

    遠方一隊蒙軍騎兵正加快了速度向這邊衝了過來。

    也許他們看到了焚化屍體青煙，也許他們隻是例行的巡邏……但總之，當他們發現一群人正在向山林瘋狂逃亡的時候，捕獵的本能就驅使著騎兵們追了上來。

    好在大胡子龍蝦兵發現得早，蒙軍騎兵距離尚遠，林下一郎幾人翻過了幾條田埂就鑽進了後山的密林中。

    “砰砰砰！”

    蒙軍騎兵徒勞地對著樹林一陣開火，並且拉馬在樹林邊緣徘徊了許久，但終究還是一撥馬頭，選擇了離開。

    “呼……”

    林下一郎鬆了口氣，從樹林之中走了出來。

    而在他身後，三個龍蝦兵也同樣鑽出了樹林。

    是的，他們並沒有走遠。

    天色已經晚了，在附近有狼群出沒的情況下，露宿山野可是個找死的行為。

    等蒙軍的巡邏兵徹底消失之後，一行四人重新回到了那個竹屋之中。

    看著驚魂未定的幾人，林下一郎歎了口氣，拎起被拋棄在地上的鐵鍋，弄了水開始煮粥。

    待水開之後，林下一郎從腰袋中拿出一根手指粗細的油紙包，打開油紙包裏麵居然是一根風幹的熏肉！

    看到熏肉之後那幾個龍蝦兵頓時眼睛一亮，並且用林下一郎聽不懂的鳥語嘰裏咕嚕的交流起來。

    好煩……

    ……但他們的確還有他們的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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