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師的印象中，劍士是粗獷甚至是粗魯的，連魚諾讀過的魔法史書都這樣說——那些青筋暴起的蠻牛，所以魚諾實在不得不對達蓮娜的父親感到訝異。當他安頓好達蓮娜，將她放在她的房間後，迎接魚諾的是擦得油亮的橡木桌子、看上去輕盈而精細的細瓷茶具和精心泡製的的地道紅茶，連方糖也堆疊得異常整齊。屋子裏散發著木頭的清香，並沒有太多鐵器的痕跡，而且裝飾著森林裏隨處可見的野花，就像住在這裏的是一隻精靈。

    “不坐麽？”老劍士沒有看魚諾，隻是用下巴著示意橡木桌旁的椅子。魚諾仔細地看著他的動作，他擺弄那些茶葉的手指是那麽溫柔，好像對待自己的初戀一樣。

    “很驚訝麽？”瞥見魚諾久久沒有任何動作，老劍士高傲地抬起頭，俯視著他，“如果你有機會成為一個父親，你就會明白。女兒喜愛自然、女兒討厭散發著鮮血氣味的生鐵、女兒喜歡那些脆弱的葉子——還要假裝高雅！沒錯，劍士和你們這些小白臉說的一樣，就是蠻牛！可是，我愛達蓮娜！”

    老劍士邊說邊放下手裏的茶葉罐，魚諾注意到他的手開始顫抖。緊接著，他拿出一隻鏽跡斑斑的鐵盒，開始從裏麵掏出一件件發黑的手工草編，向魚諾講述著每一個草編的故事。他不停地在魚諾麵前踱步，高舉雙手好像在演一出歌劇，聲音異常高亢洪亮，但脊柱卻開始變得有點兒彎曲。看著他漲紅的臉，魚諾幾次想要叫住他，但又被他發狂的眼神逼退。

    “你不喝茶麽，不喝達蓮娜最喜歡的茶？”忽然，老劍士停住腳步，神情詫異地盯著魚諾，仿佛魚諾隻是個偶然路過的旅人。

    魚諾連忙將紅茶端起，輕輕啜了一口。香氣沁人心肺，他不由誇讚了一聲，忍不住喝了第二口。

    “喜歡就好，這樣你們日後會有共同的話題。”老劍士搓著雙手，喜笑顏開地說道。魚諾聽了，嘴裏的茶差點直接灌入肺中。

    “那麽，你喜歡哪柄劍？”老劍士欣喜地對魚諾說道，將他拖到一間十分隱蔽的房間中，那裏有一麵牆，上麵掛滿了劍。若有若無的血味瞬間就包圍了魚諾，盡管想要表現得勇敢一點，魚諾仍然第一時間捂住了鼻子，臉色開始變得蒼白。選一柄劍……上路？！

    “它、它吧……”魚諾找了一柄與心髒同寬的劍，他想它可以讓他幹脆利落地去和達蓮娜討論紅茶。

    “小子，對著劍要稱呼‘她’。你麵對的是劍士畢生的情人們，懂麽？！”老劍士用劍柄輕輕砸在魚諾身上，迫使他單膝下跪。而後他在這麵牆上來回轉了一圈，伸手取下一柄劍丟在魚諾麵前。

    “喏，這柄才適合你。它可是我十歲之前用的最後一柄劍，自那之後，我的童年就徹底結束了。”老劍士不耐煩地用自己的劍點著地麵，“拿起它，出去，像個會被劍士稱讚的男人一樣！”

    幾乎將人曬傷的烈日、流過刺痛皮膚的汗水、腥甜的鮮血氣息。屋後的一叢老樹下，魚諾跌坐在地上，無法抑製地瘋狂呼吸著。他的衣服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早已緊緊地貼在了身上。他的胳膊顫抖著，已經顧不得手上碎裂的血泡。

    在他麵前，一個長方形的大坑橫在草地上，仿佛草地下有一隻魔鬼，突然間張開了巨口。一絲絲涼氣從坑裏滲出，預示著它形成的時間尚短。也正是靠著這一絲涼氣，魚諾才沒有當場昏倒。

    它的形狀十分規整，像用尺子量過一般，而坑壁則平整如刀切，即使用手去敲恐怕也不會落下一點泥屑——這一切都出自老劍士的要求，用那柄劍為達蓮娜建造一個永恒的家。

    並且，即使此刻精疲力竭，魚諾仍然沒有丟下那柄劍——老劍士正躺在在樹蔭下，眯著雙眼，不聲不響地看著他，不時喝一口水壺裏的水。

    他想玩貓捉老鼠的遊戲？魚諾睜開雙眼，眼前不停顫抖的天空終於回歸平靜。那片重新定格的蔚藍宣告他已經從痛苦的喘息中逃脫。然而魚諾的危機並未停止，或許這隻是一道開胃菜。他轉頭望著老劍士。驕陽無聲，唯有灼目的炎熱如於，一絲絲戳入他們之間的虛空。鹹澀的液體落入眼中，眼前這番過於清晰銳利的景象在魚諾眼裏頓時扭曲了形狀。

    大地在模糊中化為紅色，也許是因為人類的憤怒。它在烈日下慢慢裂開一條縫隙，將老劍士和他的距離幹淨清爽地表示出來。兩片土地在轟鳴聲中各自滑向一旁，中間的裂痕沒有岩漿湧起，卻有迷霧相隨。魚諾想，那片迷霧也許可以稱為“絕望”。分開的土地各自扭曲變化著，老劍士那麵的土地高高升起，像他年輕時護衛著的、從未墜落塵土的徽記。他冷笑著望著魚諾，一滴從他口角漏下的水滑落在地，化為歡快流淌的小溪，卻一頭紮進了二人之間的裂痕，連一滴也無法跳到對岸。而魚諾那麵的土地則墜落成卑微的姿態，卻將這片土地上唯一的罪人高高舉起。魚諾在他的土地上迅速幹枯，但他仍然紋絲不動，垂著頭在等待最終裁決。老劍士的小溪在他麵前化為清涼的瀑布，但他卻隻有繼續忍受幹渴的折磨。因為那清涼，從來不屬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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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實話，我不清楚你在想什麽。”沉默良久，老劍士終於放下水壺，開口說道。魚諾一驚，汗水再次落入眼裏，“用你們魔法師的話來說，我們根本弄不懂複雜的東西，除了一身筋肉上的本領！”老劍士說著，突然從地上彈起。魚諾隻記得隱約看到他起身的姿態，而他的手已經按在魚諾的肩頭。那雙手堅硬如鐵，魚諾感到自己的骨頭在他手中猶如炸酥的魚骨那樣易碎。他漸漸看不清眼前，一片詭異而美麗的花朵在他眼前開放，每一朵都將他向死神拖去。

    “據說，這樣不會太痛。”細微的哢擦聲和些許冰冷在魚諾的身側蔓延，他看到一隻熟悉的手臂飛向半空，鮮血在空中畫出異常鮮豔的一筆。而後，他被老劍士的手推入深坑。還未待肩頭的麻木消散，異物感便從後心傳來。當看到胸前透出的劍尖時，魚諾意識到口中湧出的粘稠液體是血。

    原來魔法師即使被一劍刺穿心髒，仍然會有知覺……魚諾苦笑，難怪老劍士會嘲笑他，他究竟殺過多少人？不過他似乎沒有時間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那柄穿心的劍已被老劍士熟練地拔出，魚諾記得他似乎發出過呻吟。

    也許沒有，因為眼前的一切幾乎立刻陷入了黑暗。

    魚諾最後記得的是，他沒有看到傳說中的走馬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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