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 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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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雨夜裏, 未曾睡實的不止她一個。
夜半。
不久前剛剛翻新過的兩進院燈火通明, 處處披紅掛綠, 透著股子掩不住的喜氣,陸瓚從嘈雜的人聲中擺脫出來,一步步往自己的小隔院走。
人生兩大賞心事: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他今日即要有了頭一件。
冬日夜寒,陸瓚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冷, 仿似走在春風裏, 身上的酒意發散開來, 使他臉上帶了層薄紅。
快要進小院時, 他停了步子, 用力搓把臉, 讓自己彎起的嘴角平淡些,隨即又仔細理了理喜服。
他踏進那屋子裏去,如他數次想象的模樣。
屋中紅燭高照, 陸瓚一手執著喜秤挑起蓋頭一角, 頭一下, 挑飄了,喜秤在他手裏一抖。
榻上坐著的人隨之也是微微一震。陸瓚凝神, 手心汗濕, 再一看, 那大紅的嫁衣之下, 一雙蔥根似素手也緊緊絞著, 袖口亦有些濕皺。
——她與自己同樣緊張。
陸瓚心頭一撞,不知怎的,當下就想去握一握那雙手。
第二下蓋頭穩穩挑開,露出一張皎若明月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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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月當空。
陸瓚站在官舍的方寸之地,臉色冷得能掛層霜,皺眉道:“我說了,不要西街的那間宅子,明日就去找那房主退了。”
“你與婆母說去!宅子是她定下的,你與我發的哪門子脾氣?”時瑾臉色發白,顯然也氣得不輕,道:“況且不到百兩銀子,在京裏這價錢算十分合適了,你到底哪裏不滿意?明說!”
陸瓚冷冷看著她,忽一指她頭上玉簪,“是,不到百兩銀子,不過就是你兩對簪子罷了。沈時瑾,是我委屈了你。”
時瑾稍一怔,大概明白了陸瓚的痛處,氣消了不少,放軟聲音道:“我的不就是你的,分那樣清楚做什麽。”——陸家一下拿不出這麽多銀子來,用的是時瑾的嫁妝錢。
陸瓚卻還是那般,又問:“你退還是不退?”
時瑾四下看了眼他的官舍,說:“你不喜歡,退也就退了,隻是這裏都是你的同僚,日後我來了,常住著怕是不便,咱們總得……”
“那就暫且尋一間租住。”陸瓚打斷她:“我明日就去問問。”
說罷,他看著時瑾,緩緩道:“嫁與我,過得就是這樣的日子,沈時瑾,你是不是後悔了?”
時瑾定定看著他,片刻,忽而笑了,隨手摘了頭上的玉簪,說:“這樣也沒什,不好,我樂意……”話說到一半兒,不經意看見他案頭的幾冊書中露出一點兒金色的尖尖頭,像是簪釵一類的首飾。
時瑾這兩日剛到,還未及給他拾掇屋子,便挽了袖子幫他整理桌案,陸瓚卻想起什麽,上前來拿那幾本書,夾在裏頭的一物便“當啷”掉了出來——是支簪蘭花的金釵。
看那蘭花的玉色,比時瑾剛剛摘下的那支簪子還要好。
時瑾心下一突,金釵在她手裏轉了了圈,麵上仍笑著,問:“送我的?”
陸瓚抿唇:“……不是。”
時瑾心本就提著,聞言頓時色變,捏著那簪子,聲音顫了:“陸瓚,你究竟是不喜那宅子還是不喜我來京裏?!”她別後相見的歡喜還消散,兜頭被澆了盆冰水,口不擇言道:“京中繁華,貴女如雲,怕不是你自己後悔了吧?”
陸瓚本想解釋,不料時瑾說出這麽一番話來,當即也變了臉色,冷笑點頭:“好,沈時瑾,好得很。原來我在你心裏就是這般的人,真是不賴!”說罷,他一句也未多言,摔門而去。留時瑾一人還在門內氣得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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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卻已不再是官舍,換了間利利整整的宅子。其中一間小院掛著紅綢,屋裏坐著新抬的姨娘——據說是陸母焦氏在臨江老姊妹的閨女,從前與陸瓚也是識得的。
“這丫頭你放心,你說什麽她就得聽什麽。”焦氏拉著時瑾的手,道:“瓚哥兒眼下就要到國子監去了,這陣子人情來往的我瞧著可把你累壞了,這不,多一個人幫你伺候著你也輕快些。她和瓚哥兒一起長大,也知曉些他的脾氣,你放心,錯不了。”
時瑾抽回手,冷淡道:“讓她不必去請安了,我記性不好,今兒當她是個妾室,明兒不記得了,一樣當丫頭待。”
焦氏笑容一僵,不多時,陸瓚進屋,兩人都沒說話。
似乎已經不知該說什麽了。
隔天,潘姨娘還是依禮來請安,時瑾讓她在烈日下跪了一上午。
陸瓚瞧著,心裏竟暗暗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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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家老宅。
時值重陽,天氣已十分涼爽,秋風一吹,總能聽見檁子間的吱嘎聲。
“過幾日我從這裏直接啟程,”時瑾坐在妝奩前篦頭發,從鏡子裏看陸瓚,說:“去安州,不能再耽擱了,我要去見祖母。”
陸瓚倚在榻邊看書,聞言“嗯”了聲,道:“我與你一同去。”
時瑾微微一頓,沒出聲。
陸瓚抬頭,一手握著書卷,也從鏡子裏看她。
兩人都靜靜的,半晌,陸瓚放下書卷,坐直了身子。
時瑾垂眸,打發丹鬆出去,過來擰了帕子讓陸瓚擦手,陸瓚輕輕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軸得很,自從潘姨娘進門,幾乎再未讓他近身過。
可今日卻出奇得順從。
陸瓚心口砰砰跳,他不知自己在緊張什麽,手中用力,時瑾便跌在他懷裏。
“前陣子的事情,多謝你。”帷帳中,時瑾的聲音顯得尤為清晰。
陸瓚手下驀地一停,那緊張消了,心中漸漸泛起莫名的慌張和涼意,“你今日如此……就是,就是為謝我?”
沒有應聲,顯然是默認了。她一向不擅說謊。
陸瓚忽然煩躁得很,一下坐起身,拉開床幃,讓燭火的光亮透進來,他想看清沈時瑾每一絲的表情。
然而時瑾別開了臉。
“如果沒有前陣子我請人去靖國公府說情一事,”陸瓚盯著她,一字字道:“你是不是根本不願我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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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
火,到處都是火,橘紅色的一大片,看得人害怕,看得人絕望。
陸瓚發瘋似的從前院跑出來,看那火光的方向,應當就是他兩個多時辰前才走出的、時瑾的屋子。
他鞋也沒穿,光腳就往後院跑。
這老宅去歲翻修過一次,擴了些,但也仍是二進的院子,陸瓚卻跑得上不來氣一般。
他後背全是冷汗,腦中空白,隻心裏一直在喊:“沈時瑾!沈時瑾!”
到了近前,越怕什麽便是什麽——他不過才走了一兩個時辰,怎麽就著了這麽大的火?!
他得去看看時瑾還在不在屋裏。
“做什麽?!”混亂中,焦氏兜頭給了他一下,“一個在裏頭還不夠?你要把自己折進去,看著我和你父親哭死才甘心!”
火光衝天,映得陸瓚兩眼通紅。
他根本沒聽清焦氏的話,心中隻有那個名字來回衝撞。
…………
“時瑾!”
三更天,陸瓚猛然驚醒,豁地從榻上坐起,身上大汗淋漓,如同從水裏撈出來一般。
他眼中的驚懼未退,茫然四顧,卻已沒有滿目的火焰,隻有滂沱的大雨,和被勁風吹開,來回摔打的窗子。
陸瓚鬆下口氣,劇烈喘息。
怎麽回事?剛剛是做夢?卻和真的似的?!
他竟想沈時瑾想到這般程度麽?夢裏全是她的影子,還夢見自己與她已經成婚了,又夢見那場熊熊大火……
想到那火,陸瓚眼神一縮,最後怎麽樣了?沈時瑾到底逃出來沒有?!倘若沒有,自己有沒有衝進去救她?救沒救出來?陸瓚不敢往下想,心口如剛才在夢裏一般,狠狠地發起疼來。
這疼痛分外真實,讓他瞬間湧起股巨大的失落感。
是,他想沈時瑾。
否則他今日不會特意找了這件舊衣出來,不就是為了穿給她看?那種隻有兩個人知曉的、隱秘的、共同的回憶才能讓他感覺到沈時瑾並沒有走遠,甚至能品出一絲甜來。
他想沈時瑾。
且不僅僅是眼下想,而是一直都在想,從見第一麵起就在想她。
他記得清楚,是個春日的午後,彼時他尚不知沈家還有一個嫡女,因而她的身影進入沈道乾書房時,他下意識喊了聲“時琬妹妹”。
女孩兒可能不料書房裏有人,嚇了一跳,但很快鎮定下來,抬抬手,一截皓腕間環佩叮當,看著他,說:“你瞧清楚了,誰是你的時琬妹妹?”
那時沈時瑾官話說得尚不標準,質問的一句話裏,尤帶著吳中口音,嬌軟清越,羽毛似的撥人的心。
陸瓚抬頭細看,見她下巴微微揚起,姿容灼灼,一襲鵝黃色春衫,輕盈靈動,宛如早春裏一朵最嬌豔的迎春花。
她身後日光灑進來,一室生輝。
他想折這支最嬌豔的花。
沒有人知道在他看出沈時瑾對他有心時,他心中有多歡喜。
可他擁有的東西太少了。以至於終於有什麽獨屬於他時,他反倒怵了手。
至親間尚不能全全相付,更何況這樣一份少女心思?
是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試探,他想試試這份真心,究竟有多真?
他內心篤定,沈時瑾就是他的。從未想過她有另嫁他人的一天。
嫉妒。隻有陸瓚自己知道,他快嫉妒瘋了。
手下被褥發潮,陸瓚打了個冷戰,咬牙去桌邊倒水,赫然看見案頭擺的幾本書和夢裏幾乎一樣,隻少了卷《拾遺記》,可太巧的是,他正打算明、後日去書肆買……
怎會竟似預兆了後事?!
雨點劈裏啪啦打進來,陸瓚對著窗子,驀然生出種極怪異的感覺。
夢裏之事既像先知,卻又與眼下不盡相同,仿佛讓他看到了自己的另一個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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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靖國公府。
風急雨驟。
時瑾打夢中醒來,正看見綠綺披了衣裳進來關窗子。
“什麽時辰了?”她迷迷糊糊問。
“三更下半時了。”綠綺掛上窗勾,被撲了一臉的雨,說:“剛入夜時雨小的很,以為下一會子就停了呢,哪成想愈下愈大,雲彩要壓下來似的。我把被子給夫人換了吧,可涼呢。”
“嗯。”時瑾攏著薄被坐起,聽外頭雨勢瓢潑,風亦刮得呼呼響,怔怔道:“傍晚顏梧走的時候,忘了給九哥……給爺帶雨具了。”
“傍晚時還未下雨呢,”綠綺給時瑾換了床厚些的被子,說:“奴婢記得軍府中是有的,要麽明早再收拾一副讓人送去?”
時瑾還有點兒困,心裏又記掛著事情,打了個嗬欠,托著下巴道:“他去西北大營,沒準兒又得在泥水裏打滾,傘具用不上,雨衣、雨靴倒是得多送一套去。你先找出來,明早讓人跑一趟。”
綠綺應了,不多時,端了件墨綠色的雨衣來,正要去取雨靴,聽見外間門響,跑去一看,登時“呀!”了聲,意外道:“爺回來了!”
顏九淵一身濕透,隨手解了披風扔給綠綺,人已經大步進了內室。
時瑾在榻上還沒有聽清綠綺的話,打著瞌睡問了句:“什麽?”
後麵一字的尾音還壓在嗓子裏,已看見顏九淵落湯雞似的站在榻前,她一時沒反應過來,脫口道:“九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