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直至長風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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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自恒總得意洋洋地推著她出來見世麵。

    冬日裏小區並不十分冷, 修建的時候充分考慮了氣候因素,明岱川拿著這樣一個小區建造的設計,在年前投給各大機構,拿了不少獎, 設計公司靠著小區在南城打響了名聲。訂單雪片一樣飄來, 明岱川擼起袖子準備著大幹一場。

    出了月子後, 江雙鯉在征得父母和同意,又得到丈夫的支持後,準備考研。她畢業的時候是外語係英語專業的第三,明岱川也不想把她困在家中, 日日做主婦。

    “好歹不能浪費資源!”明岱川誇她未來肯定是國家棟梁,他是個嚴肅內斂的君子, 但依舊為未曾經曆風浪的妻子豎起大拇指, “這就進入九十年代了, 新時代的女性, 就要有新時代的麵貌嘛!”

    重新撿起書本也並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明玥又正是小小年紀, 纏人得很, 江雙鯉也是忙碌非常,不到三月, 已經消瘦回窈窕風姿, 周自恒倒是不厭其煩, 一來二去, 明玥最親近的, 倒真成了周家小少爺。

    明玥正是萬事新鮮的時候,在屋內待不住,周自恒自告奮勇要帶她下去玩,江雙鯉給她穿了厚厚的幾層,也不怕在外頭凍著,周家小保姆又寸步不離,也不怕出什麽事。

    “周小少爺又帶媳婦兒下來玩啊?”年輕的住戶打趣道。

    周小少爺沒工夫和他閑聊,推著嬰兒車嘟囔著回複道:“對啦。”

    住戶又笑道:“今天小少爺的媳婦有沒有長大一點?”

    這個問題讓周自恒推嬰兒車的腳步停下來,他穿著牛仔羊羔外套,帶著小皮帽,驕傲地仰起頭:“當然長大啦,再過兩天,我的小媳婦兒就能嫁給我了。”

    他還是小蘿卜頭一個,世界在他眼裏或許隻是一個小區那麽大,兩天的時光在他看來或許也已經足夠長了,他唯一想得長遠的,便是婚嫁大事。

    他說完後,跑到嬰兒車前,踮著腳往裏頭看:“對吧,小月亮,哥哥說的對吧?”

    明玥咬著奶嘴,揮舞手臂的動作讓手上的銀鈴鐺叮叮響,黑瑩瑩的眼珠子跟著周自恒轉。

    周自恒歎息:“你怎麽這麽笨哪?還不會說話。”

    明玥努力吮吸奶嘴,半分不在意周自恒的惋惜。

    住戶一陣笑,四個月的小娃娃怎麽會開口說話?倒是周自恒一歲九個月才開金口,算是孩童裏遲的了。

    這樣的對話幾乎每天都會在小區裏發生,周自恒還不會說話時候,鄰裏就喜歡逗弄他,如今開口了,童言稚語,一字字聽來都覺得歡喜。周自恒說話遲,但開口就是句子,學習能力也強,聽見什麽語句了,囫圇思索一番,又成了另一個版本。

    周自恒脾氣大,不愛理睬人,走起路來都是雄赳赳氣昂昂,但每每跟他說起他的小媳婦,他便會稍作停留,聽你說上幾句。倘若說的這幾句話恰好中聽,周自恒還會搖頭晃腦地跟你炫耀。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又開了春,秦淮河水複蘇,篁竹抽芽,明玥又長大了一些,周自恒的話也說得更利索了。

    都說是貴人語遲。周自恒跟著電視裏頭學說話,學得極其有邏輯,能很好地表達自己的意思。別人家學說話,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學,他是一句話一句話地學,有時候蹦出句不合時宜的話,大家也隻會覺得他可愛。

    明玥比他更可愛許多。

    她生的秀氣玲瓏,乖乖巧巧的不愛鬧,生人抱著也不哭,開心了還會露出牙齦靦腆地笑。周自恒雖小,領地意識卻很強,他自己抱不動明玥,就不許別的人抱,讓明玥躺在嬰兒車裏,自己花大力氣推車;哪個阿姨給了明玥糖果,周自恒定會從她手裏摳出來還回去,再從家裏搬來大箱大箱的巧克力洋糖果,送給明玥。

    “要是這小子能行,指不定幫你老婆把喂奶的功夫也省了。什麽好東西都往你家裏搬,果然是有了媳婦忘了爹。”周衝見兒子這麽費心費力地養媳婦兒,打趣明岱川。

    明岱川黑臉,乜周衝。

    周衝打哈哈,自知失言,叼著煙頭不敢吐煙圈。

    周自恒日日喝牛奶,聽到這言語,把衣衫掀開,露出青蛙肚皮,兩點小奶尖可愛。他在自己胸口揉了半晌,又看看吃得腹中飽飽,打著奶嗝的明玥,一再憂愁地歎氣:“為什麽我喝了這麽多牛奶,就是不產奶呢?”

    周衝悶了一肚子煙,嗆得眼睛通紅,憋著笑,麵容都扭曲了。

    明岱川嘴角抽搐:“你又不是奶牛。”

    “我要是奶牛就好了。”周自恒捧著自己一張肥嘟嘟的臉,“我要是奶牛,小月亮餓了就會往我身上跑,我就可以把她帶回家了,晚上還可以跟她一起睡覺,生娃娃。”

    明岱川氣得說不出話來,一腳踢在周家的紅木茶幾上,周衝的煙盒都被震翻。

    大抵是周自恒會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媳婦兒”,他對明玥有種天然的喜愛,總是媳婦長媳婦短地念叨。明岱川也知道他年紀小,不懂媳婦的真正意思,隻以為是個親切的代稱,喚地起勁,教過他幾次改稱呼,周自恒應得好好的,翻天就又忘了,照舊我行我素。周衝又愛在兒子麵前灌輸些有的沒的,明岱川實在是無可奈何。

    周自恒老這樣叫喚,街坊四鄰也都隻當玩笑,旋即又拿媳婦的事來取鬧周自恒。周自恒雖是懵懂小兒,但這麽戲弄之後,也明白,媳婦兒就是他一個人的,誰也搶不走的。周自恒對待明玥就越發霸道起來,管天管地,管得寬敞。

    他唯獨不管,就是不管明玥洗澡。

    娃娃都是羊水裏泡大的,明玥尤其喜歡洗澡,明岱川江雙鯉也喜歡給明玥洗澡。她藕節似的小胳膊小腿在水裏拍打水花,笑起來黑瑩瑩的眼睛裏都有星星。周衝都圍觀過明岱川給明玥洗澡,堪堪周自恒,每逢明玥洗澡,總是蹭蹭蹭抱著奶瓶上樓,被子一掀,躲進被窩裏。

    周衝哄兒子:“你怎麽不去看看小月亮洗澡啊?爸爸跟你說啊,小月亮洗澡的時候特別可愛。”

    周自恒臉紅害羞,含著奶瓶喝牛奶,羞答答地低下頭:“我都還沒娶她回家,怎麽可以看她光光?”他說完把奶瓶甩開,被子蒙著頭,在寬闊的床上打滾。

    周衝愣神,爾後哈哈笑不止:“你才兩歲半啊!”

    “兩歲半也是個男人!”周自恒怒氣衝衝,爬起來踹了周衝一腳,肥嘟嘟的腮幫子鼓起來,小肚子上下起伏,捂著褲襠大聲吼,“我……我也有小鳥的!”

    周衝看他褲襠一點點,肚子倒是圓圓,笑癲在周自恒床前,笑了老半天,又起來,脫了上衣和周自恒一起睡,眼睛裏有小點淚花:“還是我兒子懂事啊。”

    周自恒聽他誇讚,也不再生氣,蜷著腿在周衝懷裏鑽了鑽,又撿了奶瓶叼著,眯了眼睛就睡著了。

    周衝見他睡了,也睡下去。

    待翌日,周衝又把兒子的這番話當成笑料,說給明岱川和江雙鯉聽。

    明玥出生後,兩家的關係急速拉近。偌大一個南城,作為都城,曾曆經朝代變換,五湖四海的人匯聚在這裏,隻有老人會操著一口綿長的方言。周衝是來南城闖蕩的,明岱川也是,恰巧在這座城市裏安了家,落了戶而已。都是無根的浮萍,鄰裏之間,相處著就有了親密。

    周衝是個混不吝的性子,曾經也是個爛仔,洗白上岸做了正經生意,如今西裝革履,洋車擺了一車庫,也掩飾不了口無遮攔的蠻橫脾氣。周自恒的玩笑事他也就當著周自恒的麵直接說,言罷還調笑:“要不咱們兩家就幹脆訂個娃娃親吧,我周衝有的,將來都是周自恒的,你把明玥許給我們家,不虧!”

    他話說出口,周自恒瞪著大眼睛滴溜溜地不知想什麽,明岱川和江雙鯉臉色就不是那麽自然了,鄰裏之間開玩笑是開玩笑,但正經訂下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江雙鯉性格溫婉,她言語迂回:“兒女的事,哪有說得準的呢?小恒隻是年紀小,沒有小夥伴,才會老和小月亮一起玩。”

    明岱川就直白多了:“不成!”怎麽不虧?虧大發了!他的女兒花明玉淨一個,作甚要給個爛仔的兒子做童養媳?他明岱川又不是養不起。

    周衝也知道明岱川讀書人看不上他,輕笑了一聲,打火機點了煙,吧嗒吧嗒地抽起來。他很少有被拒絕的時候,泰半是他拒絕人家。雖然是開個玩笑,但被正經回絕,他麵子上也掛不住。

    周衝也不再看明玥,招呼著周自恒過來,摸摸他的腦袋:“兒砸,你這媳婦兒怕是飛了,咱們也不強求,就算了吧。”

    周自恒耷拉著腦袋。他沒聽懂旁的意思,就隻明白一個中心思想——“媳婦兒飛了”。

    飛了,就不是他的了。

    周自恒不樂意。

    他回頭抱住江雙鯉的腰,磨磨蹭蹭,西瓜頭襯得臉蛋圓圓:“江阿姨,小月亮不做我的媳婦兒了嗎?做我的媳婦兒可好了,我可以把所有的玩具都給她的。”

    江雙鯉看看沒心沒肺坐在毯子上笑嗬嗬拿著玩具玩的明玥,又看看周自恒,道:“小月亮不做你的媳婦兒還可以做你的小夥伴,做你的妹妹啊,小恒願意嗎?”

    “不願意。”周自恒搖頭,像撥浪鼓一樣。

    他小步子跑到明玥身邊去,一把就抱著明玥,把她的衣服撩起來,直愣愣地看,看完又靦腆地捧著明玥的臉蛋,思索一會兒,就直直地在明玥的嘴唇上打了個響亮的“啵”。

    明玥粉粉白白一張臉,花骨朵一樣的,頭發已經長長了,江雙鯉給她紮了個小揪揪,眼睛最是好看,黑亮亮水銀一般。她被親了一口,半晌才有反應,半歲大的小人兒捂著嘴,眼眶裏黑珠子滴溜溜地轉,竟有些害羞的意味。

    “我把小月亮看光光了,還跟她親嘴巴了。”周自恒耀武揚威站在明岱川跟前,他砸吧砸吧嘴,有點甜甜的味道,是明玥才喝的牛奶。

    【我都還沒娶她回家,怎麽可以看她光光?】

    周衝想起這句天真的話,吐出一口漂亮的煙圈,心情好了大半,問兒子:“為什麽要這樣啊?”

    周自恒年紀不大,口氣不小:“這叫霸王硬上弓。”

    明岱川被氣了個仰倒。

    倒是和小月亮很相配。

    周自恒這般想著,一本正經誇讚明玥:“你的衣服真香。”他煞有其事地嗅了嗅鼻子。

    明玥身上都是奶香。

    明玥禮尚往來踮腳親周少爺:“你也是香香的。”

    周自恒也是個六歲的奶娃娃,一股淡奶香氣。

    周自恒被親得長長丹鳳眼眯起,卻打死不承認:“我……我身上才不香呢!我已經斷奶很久了!”當小區老大的人,怎麽能天天喝奶呢!說出去多掉份!

    明玥昨日才見周衝司機扛兩箱進口牛奶放門口。

    周自恒不愛純牛奶,愛喝甜甜口味。

    明玥同周自恒自小相處,知道順著他來,於是把牛奶的事藏下,翻出滿當當一盒糖果同周自恒分享。

    糖果個個漂亮,明玥不想一個人吃。

    她眼睛彎成月牙,笑眯眯:“謝謝周周哥哥給我布置房間。哥哥,吃糖。”

    周小少爺穿黑色棉服,馬丁靴,煞是驕矜地擺擺手:“不謝。”

    嘴角都快彎到眉毛!

    頭上一縷雜毛招搖晃蕩!

    明玥的房間是周自恒叫人布置的,周衝每天忙得腳不離地,哪有這閑工夫!周自恒就自己學著周衝模樣去公司拉了一個小隊,大搖大擺地邊喝牛奶邊指揮。

    他才屁點大,倒是很有幾分領導的氣質,就是指揮全是瞎說,怎麽想怎麽說!

    周衝聽了還樂嗬,逢人就說:“瞧見沒,我老周家後繼有人!”

    不過周衝也知道兒子不懂什麽,讓助理過去監工。

    臨到收工,明玥的這間暫住房已經相當漂亮,有雪白窗簾,水晶吊燈和維多利亞公主床,明玥剛一進來,便喜歡上。

    明玥自己的房間也漂亮,明岱川設計,更溫馨些,沒有周家浮誇。

    為了好好謝謝周自恒,明玥剝了一顆糖果,糖紙底下是圓滾滾奶糖,喂給周自恒吃。

    周自恒嫌棄這奶糖太小女孩子氣,但還是勉為其難,三兩下咽下。

    明玥笑嘻嘻將糖果放好。

    周自恒就趁明玥轉身的間隙,翻了翻箱子底下,倒是翻出個稀奇的物件來。

    他琢磨了一陣,想起這大概就是尿布了。

    明玥回過頭來,見著周自恒拿著她的尿布,肥嘟嘟小臉粉紅,恨不得真的變成個圓球滾走。她一雙肥爪子捂住臉蛋,遲疑了一小會兒,又開了個縫,圓溜溜眼珠子探出來。

    周自恒比她更害羞!

    頭上的一小撮雜毛都呆住了!

    這可是姑娘家再私密不過的東西啊!雖然……雖然他以後是一定會娶小月亮的,但……哎呀,真是羞死個人!

    如果可以,周自恒也想用爪子捂住自己的臉,或者是刨個地洞鑽進去,但他認為自己畢竟是一個有擔當的小男子漢,就應該正麵解決所有問題。

    他頂緋紅一張臉,飛快將尿布放回去,再驕傲地抬起下巴,同明玥說:“我兩歲那年就已經不用這個東西了,你現在已經四歲了……”他沉痛地看小月亮。

    明玥接到他眼神,小手把臉死死捂住,不敢再留一絲一毫縫隙。

    她……她也不用尿布了,隻不過她爹怕有個萬一……就給她帶上了。

    明玥還不懂羞恥這個詞,她隻覺得自己委屈極了。

    周自恒看她白嫩嫩爪子下邊露出來的一點點小嘴翹起來,氣嘟嘟可以掛油瓶,又妥協安慰她:“算了算了,你還是不能和本少爺比的,看在你長那麽好看的份上,我就不在意你這個小缺點了。”

    明玥小嘴翹得更厲害,哼一聲從鼻腔出氣。

    “真的,我保證不在意!”周自恒老實低頭。他可從不跟人低頭的!也就隻有跟他小媳婦兒認個錯呢!

    明玥隻覺得他瞧不起人,越來越不想理他,轉身把箱子拉鏈拉上。

    小媳婦兒怎麽這麽難哄呢!這麽點小事就鬧脾氣。剛才還喂他吃糖呢,翻過臉就不認了!

    周自恒悶悶不樂,包子臉垮下來。

    他想了一會兒,又想著他爹說,大丈夫要能屈能伸,於是臉色沉沉,道:“我用我的小鳥和你保證,我就當沒看見。”

    這麽屁點事都要用他小鳥做保證,他的鳥真疼!周自恒心疼地想抱住自己。

    怎麽又用他的小鳥做保證啊?

    明玥鼓著腮幫子,劉海都被吹亂,她依舊沉浸在尿布被發現的羞澀中,奶聲奶氣埋怨周自恒:“你總用小鳥做保證,我到現在都沒看見你的小鳥呢,你得先讓我看看,它是不是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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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她怎麽可以這樣!

    那是隨便能……能給人看的嗎?

    周自恒一張臉紅暈未消,又染上更深的羞澀,從頭燒到了腳,腦袋瓜上那一撮雜毛徹底成了呆毛,一動不動。

    他瞧小月亮。

    小月亮對對手指尖,吹著劉海,大大眼睛專注看他。

    周自恒一跺腳:“你耍流氓!”

    飛快跑走。

    明玥一時不懂情況,歎了口氣,把小箱子收好,又吃了三四顆糖果來安慰自己。

    周小少爺的脾氣到了夜間都未曾消下去。

    兩個家政阿姨怕周自恒已久,不敢去惹他,隻做了一桌好菜,又好好看顧明玥。

    明玥軟糯糯說話,乖巧吃飯,家政阿姨喜歡得不行,夜裏又給她洗好澡,穿上睡衣,送她到房間休息。

    小少爺沒人安撫,心情差極,一腳踹在門上,卻把腳趾頭踢疼。

    周自恒羞惱地鑽進被子裏,拱來拱去,又覺得不解氣,急得一下喝了兩瓶牛奶,肚子都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