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點破綻都會是很好的情報，便於將來兩方對陣時衡量分寸，在夙流蕭這裏，不論是真話還是假話，都有其存在的價值，甚至他也能讓假的成真。

    以對手的破綻攻破對手，尋常人都知道這般道理，夙流蕭卻愛讓對手自造敗局，這就得看他的手段高不高明了。

    夙流蕭並不排斥與這小太監之間的對話，姿態做足了，叫對方能深思，他本身的目的還是從這些話語裏挑揀出能夠利用的部分，好在將來派上用場。

    相信對方也曾想在自己身上試探出點什麽，不過與夙流蕭不同的是，他似乎是想用恐懼來撬開一條縫隙。

    這倒不是方法不好，隻是用在夙流蕭身上用錯了。不過夙流蕭看得出來，他是還想說些什麽的，隻是被忽來的女聲打斷了。

    聽他們的簡短對話，夙流蕭垂下眸子，眉微不可查地緊了緊。若是他猜的不錯，那聲音雖如二八少女一般，其主人卻是個“傳奇”——桃花娘子程芮。算年紀她該是個老婦人了，卻不知道用了什麽邪法，還能保住青春？

    得這名號，一是因為六十年前，出身南越世家貴女的程芮降生之時天有異象，據說是冬日裏一夜桃花開盡，足數月不謝。

    然而程家卷入奪嫡之爭敗落，程芮命途多舛，幼年失親並入教坊司，少年受人蒙騙玩弄，斷了雙手被趕出安身之所，又被人送去了程家流放之地。

    直到數年後，江湖上出現了一個喜剝人皮的狠辣女魔頭，她殺入南越皇城長陽，殺盡四家五百八十一口，穿著一身沾血如花開的白衣站在宮門口，陳述當年程家被誣陷之始末。

    到底是誣陷還是敗者被清算，看了她那凶戾的模樣，誰都沒法斷言，隻是當她離去，那身白衣卻從此留在當時人的心中，久久不散。久了，便傳出了一個“桃花娘子”的諢號。

    這可比孟青那個“青眼狐狸”的諢號要好聽得多了，隻是背後沾染的血腥是常人不敢想的。說孟青時或許是打趣，或許是輕蔑，但是提及程芮，多數人還是畏懼的，畏懼到不敢直接喊出她的名字，還取了個如此美的代稱。

    隻是……那血案發生之後，程芮回到江湖，卻依舊不改往日作風，倒是有許多正義之士前去探尋程芮的行跡。那是幾十年前的往事了，夙流蕭不敢說自己全部清楚，可唯有一點，全天下都知道——七俠士血戰桃花娘子，程芮不敵自刎於寂水之岸。

    如果那女子真是程芮，卻不知道是當年未死，還是那女魔頭有繼承人呢？那時雖說全江湖都在為女魔頭的死而歡慶，可無人能拿得出她的屍骨以作證明，隻是此後數年間再沒聽見過桃花娘子出沒的消息，漸漸的也就當她是死了。

    夙流蕭倒是知道當年謝家和程家曾有聯姻，還保住了幾個程家的出嫁女。當年程芮血洗長陽之後，謝家扶搖直上，才成了如今的南越大族。

    如今程芮死而複生，且極有可能是本尊，還在魏晉桐手底下做事，不管她是因為昔年的情分，還是被魏晉桐使手段籠絡了過去，魏晉桐身邊以有兩個高手，恐怕將他暗殺在此地的打算有些危險了。

    思量至此，夙流蕭倒沒什麽挫敗感，畢竟他已經做好了那兩人會臨陣倒戈的準備了，隻是他對殺死魏晉桐的事還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此事事關他與魏屏多年籌謀的成敗，能直截了當地得到他想要的結果固然是好，若是不能，他也會用盡全力使得結果回歸正軌。謀算嘛，本就是與天爭、與人爭。

    如果最後隻能看他自己動手的話，身邊這個小太監亭雀奴他不曾聽聞，雖則需要留意，夙流蕭卻能從他內息計算出一二來，不必太過注意。

    棘手的是程芮，多年過去，不知道她那邪門的武功是進是退，且她這個人是個實在的瘋子，瘋子總是不按常理出牌，很是叫人頭疼。

    程芮叫破了小太監的名字，使得兩人之間的互相試探如驟雨初歇，戛然而止，然而夙流蕭的心卻略往上提了提。

    他跟著小太監繼續往前，感覺到暗處的窺視沒有消失，仿佛一潭黏膩渾濁的泥水湧到他的周身，而身後跟著的那些人一個接一個地停了下來，轉身進入走道一側狹小的艙門裏。

    夙流蕭略聽了聽，漸漸聽見曖昧的聲響，也是麵無表情，沒有放鬆自己的警惕。

    他感覺到那些房間裏候著的是不會武功的尋常女子，正在進行的也是尋常煙花地的齷齪勾當，可以說這樓舫本來就是做這些事的“好地方”，但紅塵一角，露出使人麵紅心跳的那些聲音，隻能讓他雙目漠然，冷靜得仿佛是一塊冰。

    “倒是不巧，叫先生撞上了。”小太監笑了笑，步子輕快，不過那聲音也輕快，說出的每一句話都透著對魏晉桐的推崇和對旁人的蔑視。“殿下喜歡熱鬧，單船上的這些姑娘說話，聽得幾日便無聊了。但是河岸上太多人了，來的人越發的少了，我們這些做下人的盡管想讓殿下更開心一些，也隻能想到這樣的蠢笨法子。夙先生隻管當他們是在行人生最後的樂子，應該是能接受的。”

    金陵城，秦淮河，煙花地。這裏的姑娘一身柔骨，膚白貌美，豔麗如花一般，也在最好的年歲裏。這裏素來是文人雅客喜歡來的地方，夜夜絲竹聲不停，便是緋糜，也不該是這般露骨，粗鄙得倒是合了這小太監說的“蠢笨法子”。

    討好地說，卻得帶上幾分譏誚，短短時間，夙流蕭已經適應了這小太監說話的習慣。他還是不見有不快之色，隻是想再套些話卻不行了，眼見著他們已經走到了盡頭。

    “殿下，夙流蕭夙先生到了。”兩個侍女撩起了簾子，小太監停在門外，朝著夙流蕭做了個“請”的手勢，卻明晃晃地呲了一口小白牙，道，“夙先生，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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