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第114章 火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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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河碼頭是潞州城外最熱鬧的地方了。這裏既是創造財富的地方,也是很多生活在底層的苦哈哈們求生的地方。

    那裏有大大小小的船,弦索的線條與桅杆的高聳劃分了整個天空,直的直、曲的曲。滿帆待發的與卸帆下貨的船幫挨著幫、舷靠著舷,顯出種比任何地方都更鬧哄的擁擠。

    岸上拉纖的纖夫擠滿了一地,橋上還有無聊的人看著這場百舸爭流,噪雜聲伴隨著掌舵的吆喝聲時時響起。這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潞州,髒的、擁擠的、吵罵不絕、而又合作無間的潞州。

    宋寧默默地坐在碼頭邊上,今天他還是易了裝,扮成一個擔糞的才混進來的。

    潞州城外的碼頭,每天的清晨都是這樣的。無數的鹽米貨物,香料珍異都是在這裏卸下。隻有在這裏,你才能聽到一個城市真正血管裏大河奔流的聲音。而這裏,也才真正是燕雀幫所有力量的生發之地。

    長樂門的勢力有目共睹,絕對不是什麽好相與的。燕雀幫可以被迫地跟他們幹,但那種爭鬥,隻能在暗地裏,萬萬不敢在光天化日下與長樂門一較生死,所以宋寧才來到了這碼頭邊上。

    燕雀幫這次是栽了,而且栽得極大。從梨花街那一條街的窯子,到潞州整個下九流的勢力,在長樂門的脅迫下,開始公然對燕雀幫造起反來了。

    燕雀幫的子弟這次也真的成了過街的老鼠,不隻長樂門的人要殺,以前跟燕雀幫有仇、對燕雀幫不忿的人也摩拳擦掌,人人欲得而誅之。

    宋寧咬了咬嘴唇,這些他不怕,燕雀幫真正的實力不在於那些混混們,而潞州最下層那些真正的苦哈哈們,他們才是撐起燕雀幫最牢固的根基。

    宋寧猛地聽到一聲呼喝,他扭頭看去,是一個長樂門的手下,露著一口黃牙,手裏拖著一根繩子。

    繩子的另一頭就捆粽子似的捆著一個人,宋寧雖然叫不上名字,但認得被捆的人是燕雀幫的子弟。

    長樂門那名手下連拖帶拉把那名燕雀幫弟子從船尾拉到了船頭,那名燕雀弟子被他這麽從甲板上一直拖著,麵部向下,血流一地。

    隻聽長樂門那名手下大聲呼喝道:“各位船老大聽著,宋寧悖德逆行,殺人劫貨,刺史大人已經動怒,我今天就是來宣布,燕雀幫三字從今日起,在潞州已整個除名了。”

    周圍一片嘩然,雖然大家都知道,燕雀門與長樂門不知為何發生了全麵的火並,但長樂門如此宣布,還是出乎了大家的意料。

    說著,長樂門的那名手下似乎是為了示威,他把那繩子一吊,吊在桅杆上,把那名捆在漁網中的燕雀幫子弟高高吊起。

    宋寧拳頭攥緊了,心中突然一陣痛怒,燕雀幫此番遭了難,幫中的子弟怎麽可能有好果子吃。

    宋寧的耳中似乎又聽到了張寶兒慵懶的聲音:這是江湖,人在江湖就要曆經江湖的險惡!你心中雖氣不過,但這是沒有用的!

    實力,沒有實力,你就是再憤怒,也隻有任人宰割的份。

    宋寧忽然低頭,此時他還不能出手。這分明就是一個局,出頭的是個小角色,但重量級的絕對遠不過一射之地。而且,在那船的四周,必然已圍得跟鐵桶樣的密。

    宋寧小心地四處掃了掃,他看不到長樂門的八大金剛,就像八大金剛也看不到自己。他們這樣的人,隻要不打算現身,是沒有人看得到他們的。

    隻聽燕雀幫那名子弟高聲叫罵著:“長樂門的孫子們,你們都不得好死!別看你們現在暫時得了勢,我們幫主隻要一騰出手來,你們都死無葬身之地!”

    聽到幫中子弟的聲音,宋寧熱血沸騰,他沒想到自己還被別人信任著。

    宋寧猛地抬眼,眼裏黑壓壓的,顧不得這麽多了,哪怕這是一個局,作為幫主的他也不能容人這麽折辱他燕雀幫的子弟!

    宋寧背脊一挺,猛地升起一股殺氣來。這殺氣逼得四周的人一驚,他們臉上先是現出惶恐,本盯著船桅的眼,這時不由向身邊梭巡過來,接著感到了這個戴鬥笠挑糞桶漢子的不尋常,不管站著的、坐著的,不由都向兩邊挪去。

    旁邊本盡是挑腳漢子、船工與苦哈哈們,他們臉上半是茫然半是興奮地在猜想,這個身上突露鋒芒的漢子是誰?難道就是幫主?燕雀幫幫主宋寧?

    苦哈哈們之所以要加入燕雀幫,是為了有一升半碗米的進項,也隻有燕雀幫滿足了他們這點小小的期望。若是燕雀幫沒了,那連那一升半碗米的期望也混沒了,說穿了,燕雀幫就是他們這些人的保底!

    宋寧身上的殺氣凜然充沛,就連尋常人都覺得出來,更別說長樂幫中的高手了。隻要一見那突然騰出來的空地,站在高處的人便一望可知了。

    果然,半空裏傳來一聲“好!”

    一個人高聲大笑道:“宋寧,你終於來了,你終於還是忍不住了!”

    宋寧戴著一頂大簷的帽子,身子混在腳夫茶棚中,如不是這背脊一挺,殺氣陡生,在如此擁擠的運河邊,是斷難有人認出他的。

    但他終於發作了,他不能不發作。

    宋寧一抬頭,那頂帽子就已被他甩下。他的眼望向一個高高的桅杆,那桅杆上正站著一個人。

    宋寧咬牙切齒道:“原來是長樂門二護法!”

    他這麽露著牙發怒的樣子像極了一個獸,嗜血搏命的困獸。

    這一次出馬的是長樂門的二護法,而不是八大金剛什麽的,可見長樂門對宋寧的重視。

    隻見長樂門二護法吊懸在高高的桅杆上,高聲笑道:“宋寧,我就知道你忍不住。怎麽,這碼頭才是你真正的棲身之地?既然來了,咱們今天就來個了斷吧。”

    宋寧也不答話,一甩頭,身子騰地站起。

    滿碼頭都是一怔。

    不管燕雀幫如何沒落,但宋寧是幫主,是這一幹挑腳漢子、拉船纖夫們頭頂上的天。人人心裏都在狂跳,但人人心裏都有興奮。

    那個被吊起在另一船桅上的燕雀幫子弟忽然開口了,他大叫道:“幫主,你不要管我。我這條命不值什麽的。你的盛情我心領。但你快走,隻要回過頭,喘過這口氣,你幫我一口一口咬死這幫狗娘養的!”

    被告捆的長樂幫子弟雖然倒掉著,但目中已在噴火。

    看管他的長樂門手下跳了起來,一巴掌就摑在他的嘴上。

    宋寧突然怒嘯了,這些年來,他雖不知多少次來到過這個碼頭上,不知多少次為人所見,但從來都是沉默的。幾乎就沒人認得他,更沒有人見到過他這樣的仰天怒嘯。那聲音像是一直在平原裏流淌的運河水,雖遭千隔萬阻,但、總還是那麽一往無前地要向幹涸裏衝去!

    宋寧的身子已飛騰而起,他衝向那個吊著受困子弟的船頭。

    桅杆上的二護法突然爆笑,他身子飛壓而下,轉瞬間兩個人在空中便猛然對接,兩人同時出刀,又同時分開。

    空中忽然有血濺下,眾人都分不清到底是誰的血。隻見宋寧與二護法兩人的身影已翻飛直上,一縱,已縱落在懸著那名燕雀幫子弟的桅杆之上。兩人都在亡命互搏,越升越高,直到桅頂最高一層的橫杆上。他們突然收手對立,各站一側,中間隔了個挺挺的桅杆。

    宋寧此時必須凝心靜慮。但下麵忽然一聲怒喝傳來:“叫,我叫你叫!你怎麽不號了?不號著為你們老大助威去?”

    宋寧一低頭,隻見長樂門那名手下已用一把鉤子,生生在被捆的燕雀幫子弟身上剜下一塊肉來,殘忍地笑著。宋寧知道這不過是長樂門那名手下要立功,逼著那幫中子弟慘叫以亂自己心神。

    隻聽那名子弟突然高叫道:“幫主,不必管我,我手筋腳筋俱斷,就是救活了我也沒有什麽意義。”

    說罷,他掙紮了身子一挺,竟向那又刺來的鉤子盡力迎去。長樂門那名手下手一抖,連忙將鉤子後抽,臉上油笑道:“想死,可沒那麽容易。”

    桅杆頂爭殺又起,二護法的刀光突出,籠壓過來,宋寧不得不收回目光,又與他搏殺在一起。

    底下碼頭的人卻看不清他們快得幾乎分不清人影的出手,空中不斷有血濺下,那血滴在下麵被吊在桅杆低處燕雀幫弟子的臉上。

    那弟子身邊的長樂門的那名手下,正在一片片割他的肉,這種疼痛就算他是一個硬骨小子也承受不起的,但那弟子卻全不在意。

    那弟子忽伸舌一舔落在自己嘴側的血滴,大笑道:“這個酸臭!一定是長樂門那什麽二護法的。”

    然後又一舔,朗聲道:“這個鐵腥鐵腥的甜,肯定是我們幫主的。”

    說起“幫主”兩字時,他語氣裏有著蕩氣回腸的驕傲。畢竟他也熬不住痛,是在借著這大叫發泄出身上的痛意。

    卻見空中的宋寧忽盤旋而下,似在二護法的刀網纏身之下還想救出他幫中的兄弟。

    那燕雀幫的子弟忽然揚頭道:“幫主,我幫不了你。不要救我,救你自己!”

    宋寧在上頭怒吼道:“你給我閉嘴,我不是救你,是救我燕雀幫滿門的一口氣!”

    那弟子一臉猙獰道:“我已經挺不住了,先自廢了。幫主,記的你說過,我燕雀幫子弟要死也要死在自己人手裏,不要死在外人的折辱裏。”

    說著,他突一咬舌,然後,張口一噴,半條斷了的舌頭猛地就向二護法追襲向宋寧身側的身子上噴去。

    二護法以為是什麽暗器,本能地一閃。宋寧卻眼中一紅,他已來到那名堂下兄弟頭頂不足兩尺之地,卻見那斷舌子弟忽衝自己一笑,口裏含混不清道:“幫主,求你了,給我個爽快的!”

    他這話痛極而發,已是極端含混與慘厲。

    宋寧心中似也滴出血來,他一聲怪叫,鋼刀但從空而降,一劈,已劈進了那名弟子胸口裏。然後,空中旋身,回刀,一刀又抹了長樂門那名手下的脖子。他雙腳倒掛,一下纏住了一根懸索,接著揮刀迎向二護法的追襲,嘴卻倒掛著湊向那兄弟胸口,就著那噴濺而出的血狂飲了一口,然後飛身直上,口裏痛呼道:“一世人,兩兄弟!隻要我宋寧一天不死,你一天就還活在我的血管裏。”

    二護法已拂落了粘上他衣服的那半根舌頭,又追擊而上,宋寧就那麽靜靜地看著他。那眼光,就是凶悍如二護法,也感覺得出裏麵的不死不休。

    這個冤,算是結下了。

    空中的陽光一炸,宋寧的腦中也微微一花。麵對長樂幫二護法這等高手,他雖然不知道結果,還是忍不住想到了死……

    ……

    長樂門門主雷震天的總壇是潞州城最氣派的府第,庭深堂闊,氣象恢宏,在這點上就連潞州刺史梁德全也比不了。院落分為九重,有的格局嚴整,氣度不凡;有的曲徑通幽,錯落有致。威武居處於府第中心,更是飛簷畫棟,氣勢巍峨,門前兩棵千年古鬆,挺拔蒼翠,虯勁如龍。

    僅僅幾天時間,長樂門便讓燕雀幫土崩瓦解,但雷震天的臉上卻一點笑意也沒有。他派出了門中的二護法率領精銳去圍剿宋寧,竟然讓宋寧逃了出去。

    看來還是太小看宋寧了,沒想到他竟然隱藏的這麽深,一身武功讓人不能小覷。

    一個商賈模樣的中年人站在雷震天麵前,雷震天盯著他,冷冷問道:“老四,你總共派出了多少人?”

    這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正是雷震天手下八大金剛之中的老四。

    在長樂門中,四大護法與八大金剛隻有排序,雷震天從來不喊他們的姓名,慢慢地大家似乎將本來的名字都淡忘了。

    老四低聲道:“第一次十四人,第二次二十八人,第三次三十六人。總共七十八人。”

    雷震天厲聲道:“現在他們人呢?”

    老四冷汗已滴了下來:“全都不見了。”

    雷震天冷聲道:“老四,你是怎麽做事的?派出這麽多人,竟還抓不回重傷的宋寧!”

    他環顧四周,喝問道:“你們誰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雷震天問的雖是眾人,眼睛卻盯在一個人身上。

    這個人三十歲不到,一張白白淨淨的臉上,似乎還留有幾點青春痘的痕跡,一隻青蔥般的手,簡直比小姑娘的手還秀氣,但他的另一隻左手卻藏在寬大的長袍裏,就像守財奴的珠寶一樣,始終不肯拿出來。

    每個人都知道這雙手的可怕。這個看上去又白淨又斯文的年輕人赫然是八大金剛中的老六。

    老六看了一下四周,慢慢地走上前,沉聲道:“據我們得到的消息,是正義堂的人將我們派去的人全部殺了。”

    “正義堂?”雷震天臉上露出了複雜的神色:“這麽說,救走宋寧的也應該是宇文溪了?”

    老六沒有回答雷震天,但他的表情卻什麽都說了。

    “嘿嘿!”雷震天自言自語道:“宇文溪竟然與宋寧勾結到了一起,有意思!”

    ……

    當宋寧醒來的時候,女人正默默地看著他。看到女人那熟悉的臉,宋寧這才感覺到混身酸痛不已。

    “以前都是我自己來這兒的!”宋寧苦笑著問道:“這一次,究竟是怎麽回事?難道是飛來的不成?”

    “是張公子送你來的!”女人道。

    “我就說嘛,除了他再不會有別人了!”宋寧嘴裏咕哢著。

    “我睡了多久了?”宋寧強撐著想要起身。

    女人趕緊幫著宋寧勉強坐起來,又將一床被子墊在他的身子下麵,這才回答道:“你已經睡了三天三夜了。”

    “外麵情況怎麽樣?”宋寧問道。

    “我不知道!”女人攏了攏頭發“不過,張公子說了,你醒了,若是想見他,他可以告訴你!”

    “他可以告訴我?”宋寧似有些疑惑。

    女人指著屋內的一盆百合花道:“張公子說了,隻要將它放在門口,他就會來見你的。”

    宋寧思慮了好一會,緩緩對女人道:“你去將花盆擺在外麵吧!”

    ……

    張寶兒默默地盯著宋寧,心中有些不忍,但表麵上卻非常平靜我。

    宋寧終於說話了:“你為什麽要救我?”

    “救你是必須的,但救你的人卻不是我!”張寶兒搖搖頭:“是正義堂主宇文溪!”

    “宇文溪?怎麽會是他?”宋寧吃了一驚。

    “當然是他!這是我們當初計劃好了的!”張寶兒淡淡道。

    “計劃好的?”宋寧似有些明白了:“張公子,難道你早已和宇文溪……”

    張寶兒也不隱瞞,將宇文溪的計劃全盤倒出,到了這個時候,他也不怕宋寧知道了。

    宋寧聽罷半晌無語,良久,他才怔怔道:“宇文溪是真英雄,我根本就比不上他!”

    宋寧突然想起了在碼頭死去的那個幫中弟子,耳邊回響著他那嘶喊的聲音,一行清淚順著臉龐流了下來。

    終於,宋寧抺了一眼眼淚,目光變得清澈無比:“張公子,需要我做什麽,你說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