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第190章 龍瓶迷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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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亮與幾個親隨幹辦正在門外,見張寶兒出來,湊過來問道:“可有發現?”

    張寶兒輕輕搖搖頭,對慕亮道:“刺史大人,走,我們上屋頂看看。”

    幾個幹辦搬來木梯,慕亮與張寶兒先後上得屋頂。

    屋頂上寒風刺骨,張寶兒向屋子後麵看了看,發現這是村子最外麵的一條街,再向後就是一道林坡,密草叢生。

    張寶兒伏在後屋兩角的氣孔上,向下看去,發現這兩個氣孔隻能看到那張帶橫木的桌子,無法看到上麵的托盤,也就是說,從氣孔裏是看不到龍瓶的。他又來到中央的氣孔,向下一看,正好看到楊縣令身死的地方。

    他的腦子裏在飛速思索,看來凶手殺死楊縣令,是在這個氣孔中下的手。但從氣孔裏,如何殺死一個活人呢?況且楊縣令身上的傷口都在胸腹部。

    種種跡象表明,龍瓶的失蹤和楊縣令的身死,一定是肖家人搞的鬼。

    可是動機呢?唯一講不通的,就是動機。

    張寶兒轉過頭問慕亮:“肖家諸人之中,有沒有在逃的?”

    慕亮搖搖頭,道:“全部在押,沒有一個人事先逃走。”

    張寶兒點點頭道:“那定是外人所為了,刺史大人有沒有查過,肖家在這村子裏有無仇人?”

    慕亮道:“早查過了,肖家一向與世無爭,安心燒瓷,幾乎不與任何人爭執。唯一可能出事的,就是肖世居的女兒肖蓮姑。”

    張寶兒問道:“這個肖蓮姑可有什麽不同的?”

    慕亮道:“肖蓮姑兒今年二十歲,二十年前指腹為婚,許配給了同村的王明柯,怎奈這王明柯前些年父母雙亡,自己又害上了皮膚病,全身皮如硬繭,不時潰爛,十分嚇人,肖蓮姑一個如花似玉的丫頭,哪能嫁他?於是就退了婚,那王明柯倒也沒說什麽。現在肖蓮姑還沒有出嫁,好像也沒有什麽意中人。”

    張寶兒思索片刻,道:“如此,我們下去吧,這上麵真是冷得刺骨。”

    兩人並肩向梯子走過,張寶兒搓著雙手,無意中發現手指尖掉落下很多黑色顆粒,他看了看手上,掌間還沾有一些。

    張寶兒問慕亮:“刺史大人,這是什麽?”

    慕亮看了一眼,笑道:“這是炭灰。此地人並不富有,一般人是燒不起炭的。肖家是此地最有名氣的瓷匠,當然燒得起。”

    張寶兒心中動了動,暗道:這炭如何會燒到屋頂上來?

    慕亮沒有理會,徑自下屋,張寶兒便跟了下去。

    回到慕亮住的屋子裏,張寶兒沉思著,這件奇案不是一時就能想通的。他現在如同麵對一團亂七八糟的麻線,沒有一個頭緒。張寶兒知道,如果能找到其中的一個斷點,這團亂麻就可以應手而開。

    現在這個斷點在哪裏呢?

    張寶兒決定,先從一個人入手。

    第二天吃過早飯,張寶兒沒有讓任何人跟隨,獨自一人出門,他向村中人打聽了一個去處,沿路而行。

    土陽村雖然地處偏僻,卻另有一番風景,村中石徑清幽,修竹茂密。

    走了不多時,已近村邊,這裏有一所獨立的宅院,與各家的門戶都相隔著十多丈遠,竹籬茅門,十分簡陋。

    張寶兒沒有貿然闖入,而是駐足門前,高聲叫道:“王明柯可是這家?”

    過了不多時,屋子裏傳出一個聲音:“門外是誰?”

    張寶兒回答道:“府衙中人,有事相訪。”

    屋門一開,一個人從裏麵走出來,張寶兒雖然已有心理準備,但猛一看到此人,還是吃了一驚。這人長得身材勻稱,相貌不算醜陋,但從脖子以下,生滿了爛瘡,所有露在外麵的皮膚都是灰白色的,中間夾雜著血絲血塊,讓人看得心頭直庠。

    他走到張寶兒近前,一股淡淡的臭味讓張寶兒的鼻子極不舒服。

    這人看了看張寶兒,道:“我就是王明柯,官差有話要問嗎?”

    張寶兒沒回答,隻是道:“足下難道不想讓我進屋一坐?”

    王明柯幹脆地回答:“不想,我住的地方,別人受不了。你要想問話,最好離我遠一點。”

    張寶兒倒也不生氣,笑了:“你猜我會問你什麽?”

    王明柯冷笑道:“無非是蓮姑的事,前幾日早有衙役問過了,官差再來問,我還是如實回答。我不恨蓮姑,也不恨她家人,更不會害她們。龍瓶丟失了,我也很奇怪,但我不知道是誰偷的。”

    王明柯幾乎是一口將所有事都講明了,把所有的話都堵住了,如果換了別人,一定會悻悻而歸的,可是張寶兒並不想就這麽走,他笑道:“你猜錯了,我不是問你這些的。”

    王明柯一怔,道:“那你問什麽?”

    張寶兒道:“我是來問……剛剛死去的王春。”

    王明柯呆了一下,道:“王春?為什麽要來問我?”

    張寶兒道:“因為以我看來,你二人都是獨身生活,遭遇令人同情,或許你知道一些王春的事。”

    王明柯有點不情願地道:“我與他並沒有什麽來往,他看他的廟,我燒我的炭。他住村子那頭,我住村子這頭,一年也見不了幾麵,如何知道他的事?”

    張寶兒眼睛一亮,問道:“你做什麽營生?”

    王明柯道:“燒炭。”

    張寶兒又問道:“你燒炭也是在山裏嗎?”

    王明柯不知他為何會有此一問,點頭道:“也算是山裏吧,不過離這裏不遠,隻有一裏半的山路。”

    張寶兒繼續問道:“你是在什麽時候燒炭,白天還是夜裏?”

    王明柯道:“我整日燒炭。隻有一爐炭燒好了,才會回來睡覺。”

    張寶兒“哦”了一聲,又道:“燒一爐炭要幾天呢?”

    王明柯想也不想,答道:“好炭需要細火燒上三天。”

    張寶兒問道:“你現在有燒好的炭嗎?我想買一些。”

    王明柯道:“有、有,昨夜剛剛燒好的炭,上品成色。你要多少?”

    張寶兒隨手取出一掛銅錢,道:“我就要這些。”

    天將正午,張寶兒與慕亮對坐,一邊吃酒,一邊討論案情。

    張寶兒端著酒杯,看著桌邊的炭火,道:“這炭的確燒得不錯。”

    慕亮道:“你是有些懷疑王明柯?”

    張寶兒搖搖頭:“現在沒有證據,況且以這爐炭來看,三天前王明柯還在山中燒製,他應當沒有時間去殺王春。”

    慕亮一怔,道:“他當然沒有殺王春,我懷疑他是偷龍瓶的人!”

    張寶兒若有所思,隨口道:“此話怎講?”

    慕亮道:“就從這炭上講,屋頂上的炭會不會是王明柯帶上去的呢?要知道他終年燒炭,鞋子下衣服裏難免要沾染一些。”

    張寶兒笑著飲盡杯中酒,擺手道:“不一定,不一定,單憑著一些炭灰,還不足以證明就是王明柯到了屋頂上,其他人也有可能。”

    慕亮急著道:“但是肖小姐與他退婚,他雖然嘴上不說,仍舊有可能心懷憤恨,盜寶殺人。”

    張寶兒一怔,將酒杯舉在嘴邊,沒送下去,呆呆地道:“對,很有可能……可他為什麽要殺人呢?”

    慕亮啞然失笑:“為什麽殺人,當然是楊縣令得到了什麽證據,他為了滅口呀。”

    張寶兒怔了一下,然後道:“刺史大人領會錯了,我是想到了王春被殺之事。凶手為什麽要殺他呢?”

    慕亮道:“當然是外地人進廟偷盜,被他撞見,才動起手來的。”

    張寶兒搖搖頭,道:“隻怕實情並非如此,刺史大人想想看,如果是兩人動手廝打,那廟裏的陳設應當破碎毀壞,但我看到,廟裏除了香爐不見了以外,沒有一點打鬥的跡象。而且王春身上也沒有其它的傷痕,凶手是瞧準機會,一斧斷頭的。以我看,應當是在王春沒發現他的情況下,突然偷襲。這不像是普通偷兒所為,不然,以王春的經曆,不大可能被人輕易殺死。”

    張寶兒說的有道理,慕亮倒是沒想到這點。

    張寶兒接著道:“還有就是那個香爐,凶手為什麽要拿走香爐呢?我聽地保說,這香爐足有一二十斤,純銅製成,凶手殺人之後,應當快速逃走,為什麽要拿著這樣一個沉重的香爐呢?所以……”

    慕亮道:“所以什麽?”

    張寶兒仰頭喝下一杯,將杯子重重一放,道:“這說明,凶手不是外地人,而是村子裏的。”

    慕亮吃了一驚,叫道:“你是不是說,殺王春與偷盜龍瓶,殺死楊知縣的,是同一個人!”

    張寶兒點頭:“很有可能。”

    慕亮思索著道:“對,對,凶手可能是將龍瓶帶到了廟裏,也許是去供奉觀音菩薩,但這時王春撞了進來,發現了龍瓶,於是凶手就出其不意,殺人滅口,而那香爐是他故意造成的假象……”

    張寶兒揚了揚眉頭,笑道:“猜得不錯,以我看來,那香爐定然就在村子附近。隻要細找,定可以找到。”

    慕亮高興起來,拍著桌子道:“看來隻要捉住了殺人的人,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哈哈,張縣令,真有你的……”

    他剛要吹捧幾句,突然聽到屋子前麵傳來了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事起突然,張寶兒與慕亮都猛吃了一驚,一起跳起來衝出去。

    慘叫聲從前麵一條街傳來,慕亮與張寶兒二人跑到那裏,隻見一家門口圍著幾十號人,紛紛議論,可看他們臉上的表情,不像是有什麽慘劇發生。

    又是一陣慘叫聲傳來,二人分開人群一看,不由得相對而笑,原來裏麵是個屠宰場,正在殺豬哩。

    慕亮沒看過殺豬,十分新奇,立定了腳不動,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

    隻見場院正中燒著一架大鍋,裏麵熱氣騰騰,水早開了,鍋邊上站著一個小夥子,又高又壯,一身腱子肉泛著古銅色的光,上身隻穿著一件小褂,腦袋上還在冒著熱氣,在他身邊,躺著一頭被綁住的肥豬。

    小夥子取出一把一尺來長的尖刀,對準豬的心髒,一刀捅進去,鮮血就像噴泉一樣射出來。

    此時,門裏門外一片驚叫之聲。連慕亮也臉上變色,他雖看過殺人,但從沒看過殺豬,現在一看,沒想到殺豬比殺人還要可怕。

    可能是因為被砍頭的大都是惡人,而被殺死的豬,全都是無辜的緣故吧。

    小夥子扔下剛剛放血的豬,取過一條長長的鐵釺,在豬的後腿處向上力插,然後拿過一支竹肖,從鐵釺插出的孔洞裏伸進去吹氣,一會兒功夫,那豬被吹得像是黃河上的羊皮筏子。

    等到再也吹不進氣了,小夥子用麻繩把豬後腿綁好,吩咐四個幫手一起用力,把豬抬起來,放入冒泡的大鍋裏打幾個滾兒,然後放在案板上,小夥子早抄起刮刀,三下五除二,就把一頭黑豬褪成了白條豬。

    慕亮看著小夥子將豬慢慢肢解,隻感覺到心頭一陣惡心,剛剛吃下肚的豬肉有造反的跡象。他拉拉張寶兒,示意他回屋喝酒。

    但是張寶兒並沒有動,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這個小夥子,非常有興趣地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尤其是方才他用嘴巴向豬肚子裏吹氣時,張寶兒的眼睛突然瞪圓了。

    慕亮又拉了拉張寶兒,張寶兒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兩句,慕亮連連點頭,獨自一人負手而去。張寶兒看了陣離了屠場,向後又轉了一條街,見到幾位大嫂坐在街邊,一邊針織一邊閑聊,於是便湊上前去,叫了一聲:“列位大嫂請了。”

    如果換了城中小姐,見到陌生男人,一定要起身回避,哪會答一句話,但這是偏遠山鄉,婦女們大都性子開朗,能說能笑,見了張寶兒也不害羞。

    一位婦人嘻嘻一笑,道:“什麽事呀,小相公?”

    張寶兒道:“在下剛剛喝過酒,閑遊到此,口渴得很,想來討碗水喝。”

    這婦人沒說什麽,起身回屋倒了一碗,送將出來。

    張寶兒一邊喝著水,一邊問道:“方才我看村裏有人在殺豬,手藝可精得很哪。”

    一個上年紀的婦人道:“那是自然,他家祖傳屠戶,到現在也不知放翻了幾千幾百頭豬。哼,成天有肉吃,羨慕死人。”

    張寶兒知道殺豬的規矩,誰家有豬要殺,等到宰完之後,豬下水與豬尾巴是要留給屠戶的。在這個地方,天天能有肉吃,簡直就是神仙的日子。

    張寶兒問道:“他家燒不燒得起炭呢?”

    送水婦人笑了:“啊喲,他燒不起誰還燒得起,就算用肉來換,也足夠他燒一年的了。”

    另一個年輕婦人接口道:“誰說不是?誰要嫁了他呀,算是掉進了肉缸裏,一生不愁油水。”

    送水的婦人“嘻嘻”一笑,拍了那年輕婦人一巴掌,調侃道:“小蹄子,恨自己嫁早了是不是?”

    眾婦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年輕婦人白了她一眼,道:“人家哪瞧得上我這黃臉婆,人家的心裏呀,隻有肖小姐喲。”

    張寶兒猛然一驚。

    送水的婦人沉下了臉,“唉”了一聲,道:“隻恨這簡良沒福氣,幹了這一行。我聽人說,如果他不是殺豬的,肖世居肯定一早就答應了這門婚事哩。”

    張寶兒禁不住問道:“那殺豬的小夥子叫簡良?他看中了肖小姐?”

    年輕婦人道:“是啊。雖然他沒說過,但我還看不出嗎?每次簡良看到肖小姐,臉上像蒙了紅布,可是肖小姐偏偏就是不理他。”

    張寶兒“唉”了一聲道:“如此說來,這簡良一定滿腹怨氣了?”

    年輕婦人道:“那可沒有,簡良是個厚道人,別瞧他殺豬時眼睛都不眨一下,但見了女孩子,話都不敢說一句的。”

    年老婦人歎息一聲:“可惜,如今肖小姐也隨家人一起下了大牢,我看八成是活不成了。”

    張寶兒道:“可是我看,簡良並沒有將肖小姐的死活放在心上吧。肖小姐在牢中受苦,可那簡良卻殺豬殺得紅火著呢。”

    年輕婦人“哼”了一聲,道:“那就不知道了。男人的心,說不清楚。沒準這簡良現在心中暗喜呢——早嫁了我,豈不是好?免得到死都是個雛兒……”

    說到這裏,她瞟了一眼張寶兒,臉上紅了一下,不再說了。

    張寶兒點點頭,又問道:“以大姐看,肖小姐有沒有心上人呢?”

    年輕婦人隨口道:“心上人嘛,倒也算有一個,就是村南的高槐。這個小夥兒是個下藥布阱的獵戶,時常進山打獵,不時帶回些小鳥小獸,送給肖小姐;他又做得一手好竹器,肖小姐也挺樂意和他交往的。”

    張寶兒道:“肖小姐下了獄,這個高槐一定是失魂落魄了?”

    年輕婦人道:“可不是!高槐整天呀像丟了魂一樣,天天去肖家探問。因為肖家已被官家封了,他就天天問那些衙門老爺,問什麽時候能把肖小姐放出來。唉,這個人挺可憐的,剛剛與肖小姐訂了終身,卻沒想到出了這樣的慘事。”

    張寶兒問道:“訂了終身?”

    年輕婦人低聲道:“你可別去亂講,告訴你,數月以前,他們兩個人曾在林中密會,我親眼得見,高槐給了肖小姐一隻綠鳥兒,而肖小姐把自己的頭釵送給了高槐。那可是肖小姐唯一的首飾,天天不離頭,還不是定情信物?”

    張寶兒“哦”了一聲,將手中的水碗送還給那婦人,正要起身離開,突然幾個小孩子跑過來,為頭一個手中拿著一樣東西,跑過來對那婦人叫喊:“娘,我搶到了,我搶到了……”

    那婦人喝道:“又去搶豬尿泡,快扔了……”

    小孩子道:“我不扔,我還要玩呢!”說完他跑到一邊,用力向豬尿泡裏吹氣,豬尿泡立時漲大起來。

    張寶兒看到這裏,突然一拍腦袋,叫道:“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