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第214章 寶塔疑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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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兒,你這些日子到哪裏去了?”江小桐問道。
“我與嶽父大人出城去轉了轉,怎麽?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事,宋神醫來找過你好幾次了!”
“宋神醫?”張寶兒苦笑道:“是不是又來給我看麵相了?”
宋神醫對張寶兒直可謂是鍥而不舍,從長安跟到潞州,再從潞州跟到曲城,現在又從曲城跟到了長安。宋神醫跟著張寶兒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要觀察他的麵相變化。宋神醫樂此不疲,卻苦了宋郎中了,既然不能扔下老父親不管,隻得隨著宋神醫不斷四處遷徙。
宋神醫對張寶兒有恩,因此宋神醫怪異的舉動,張寶兒也並不往心裏去,或者說他已經見怪不怪了。回到長安後,張寶兒給宋氏父子買了一處宅院,宋郎中在臨街的門麵繼續開他的宋氏醫館,而宋神醫則住在後院裏享清福。
張寶兒正好有事要找宋神醫,聽了江小桐的話,張寶兒便準備去一趟宋氏醫館。
見了宋神醫,自然少不了被他看麵相。待宋神醫看完之後,張寶兒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遞於宋神醫,神色凝重道:“宋神醫,您精通藥理,幫我看看這是什麽藥?”
宋神醫從張寶兒手中接過一顆黑色藥丸,仔細端詳起來。
張寶兒身上的這顆藥丸是從錢鬆府上得來的,錢鬆在巫蠱案中構陷相王與太平公主被打入刑部大牢後,並未畏罪自殺,據他交待,是有人當初逼迫他服下了藥丸,之後每兩個月必須再服,否則將會頭痛欲裂生不如死。為了能繼續生存下去,他隻好聽命於那些人了。此次以巫蠱案中構陷相王與太平公主,就是對方給他的指令。
張寶兒派華叔潛入錢府,果然發現了錢鬆還未來得及服用的那顆藥丸。本來張寶兒很自信,順著錢鬆這條線一定可以找到幕後之人,可誰曾想當天夜裏錢鬆就被人滅口於刑部大牢之中。錢鬆一死,線索就斷了,張寶兒隻能寄希望於手中剩下的這顆藥丸了。
既然錢鬆能被逼迫服下藥丸,那朝中官員一定不會隻有他一人被逼服藥。為了不打草驚蛇,張寶兒並沒有隨意找人辨別藥丸,直至今日見了宋神醫,他才拿出了藥丸。
“這藥丸甚是怪異,應該是來自西域。”宋神醫慎重道。
“那您一定識得此藥了?”張寶兒心中大喜。
宋神醫搖搖頭:“我不知道!”
“啊?”張寶兒有些失望。
宋神醫見張寶兒一臉失望的模樣,笑著說道:“我雖然不識,但有人肯定識得!”
“真有人能識得?”張寶兒又燃起了希望。
“據我所知道的人中,有兩個人精於藥理,善於分辨藥材。一位是千草神醫湯一平,但他已經久不露麵,雲遊四海,不知所終;另一個便是長安城安仁堂的徐郎中,他行醫數十年,練就了一身辨識藥丸的才能,我與他私交頗深,可以引薦於你,要不了幾日,你便能知道結果。”
“那就多謝宋神醫了!”張寶兒神情一振,隻要得知了藥丸的信息,便能順著此線索尋找幕後真凶了。
張寶兒與華叔從宋神醫家中出來,一路愜意地走著,一邊四處看著。
遠遠望見集市中聚了一群人,不時傳來尖銳女聲。
張寶兒覺得好奇,走到近前一看,卻是一個中年婦人對著一名和尚跳腳大罵。
和尚二十多歲年紀,眉清目秀,兩耳垂肩,倒是好人品,好相貌。席地而坐,閉著眼雙手合十,口中喃喃不知念些什麽,身邊女人聲音震天,他卻充耳不聞。
“咦?怎麽又是他?”張寶兒搖頭輕笑道。
華叔也笑道:“果真是無巧不成書!”
原來被罵的和尚不是別人,正是普潤。
就在此時,那個中年婦女尖厲的聲音傳來:“這還有王法嗎?”
中年女人穿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水紅衣衫,臉麵圓肥如餅,一邊拿手絹擦著眼一邊高叫,“我辛辛苦苦養大的孩兒,被這淫僧拐跑啦!”
觀眾人立刻起了一陣議論,嗡嗡亂響,莫衷一是。
再看普潤,既不爭辯,也無羞慚之色,隻是照常念經,眼皮也不抬一下。
“呸!裝模作樣的禿驢!”
女人卷起袖子,眼看就要動手,身旁突然傳來一聲威嚴喝止:“住手!這是做什麽!”
中年女人抬眼一看,見是一個一個年輕人和一個中年漢子,她是見過世麵的,知道這兩人不簡單,趕忙哭哭啼啼道:“公子!這不要臉的禿驢將我女兒拐帶私逃了!”
“你女兒?”張寶兒皺起了眉頭。
眼看張寶兒板著一張臉,似乎甚不通情麵,中年女人不由得略有畏縮之意,隨即很快接道:“正是!是小婦人收養的!”
張寶兒心中了然,長安城中也有暗娼戶,不入教坊名冊,一般由中年女子以收養為名教習歌舞,待藝成之後令其接客,從中牟利,這婦人大約就是這一種。
張寶兒問道:“你家女兒多大年紀,叫什麽名字?”
“叫桃蕊,今年十七。”
“嗯。何時認得這和尚,何時逃走?”
“這……”
張寶兒身後的華叔一瞪眼,那女人忙道,“今早逃走的,若不是我翻她衣櫃發現一串念珠兒,則不知道她勾搭的是個賊和尚!”
“既然合謀私逃,為何和尚還在?”
“還沒來得及逃走,就被我抓住了!”女人舉起手中一隻藍布包袱,“這就是那死妮子的包裹,卻拿在和尚手上,證據現成,怎麽不是他!”
“原來你說他拐帶,是因為包裹在他手上。”張寶兒轉頭向普潤問道,“你這包裹來自何處?”
正在念經的普潤停了口,瞥了張寶兒一眼,安然道:“一名女子交與貧僧。”
圍觀的人起了一陣騷動,中年女人一臉得色,剛要開口,張寶兒卻不讓她說話,接著問道:“你可認得那女子?”
“素昧平生。”
“胡說!”那婦人叫了起來,“哪有將包裹交給不相識的人的!”
張寶兒問那婦人:“你可知道包裹中有何物麽?”
“當然知道!”中年女人不耐煩道“我早翻檢過家中失物了,有她兩件體麵衣裳,我的一支鳳頭釵,還有她自己背著我攢下的體己錢。天殺的!這死妮子要把我家全都偷光了!”
“那就不對了。”張寶兒遺憾地搖了搖頭,“這包裹不是你家女兒的。”
“你說什麽?!”中年女人跳了起來,恢複原先氣勢洶洶的模樣,“我家包裹我怎會認錯?”
“可這包裹裏並沒有錢財衣裳,隻有一些石塊。”
“怎麽可能?”女人睜圓了眼,幾乎要把張寶兒一口吞了。
“不信麽?那就打個賭。若我說錯了,賠你一百兩銀子;若說對了,跟這和尚無關,便放了他。”
一把抓過包裹,女人悻悻環視四周,而後迫不及待地打開。隨著一聲驚叫,整個人呆在當場,裏麵果然不是衣服細軟,而是幾塊石頭,正如此前所說。
四周嘩然,所有目光都投射到張寶兒身上。
張寶兒微微一笑,不理會仍在發呆的女人,一拍手,向普潤說道:“無事了,走吧。”
女人張著口,發了半天怔,等她醒悟過來,三人早去得遠了,連背影也看不見。
張寶兒也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瞅著吃飯的普潤。
普潤先是雙手合十,念了一段不知什麽經卷,寶相莊嚴,神情肅穆。華叔本已拿起筷子,此刻隻好放下。正當華叔不知所措的時候,普潤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端起了碗,轉瞬碗中便空了。
華叔一碗飯還沒吃幾口,那邊早添了三次,當真是風卷殘雲不足形容其速,狼吞虎咽不足形容其態,華叔不禁看得目瞪口呆。
總算五碗畢,普潤將碗筷一放,低眉垂目,又恢複了先前老實模樣。
張口結舌之餘,華叔脫口道:“好大飯量!”
“五穀輪回,萬物化生,是為無用,方見有恒。”
“……什麽?”
一句也聽不懂,華叔不禁有些悻悻然,一旁的張寶兒哈哈大笑起來。
“我說普潤呀,先莫忙著超度你肚裏的米飯了。喂,跟人私奔的滋味如何?”
抬起眼,普潤和尚認真誠懇答道:“我自為我,她自為她。任她惱我,我不惱她。”
“哈哈,沒想到你還挺有女人緣的,每次都有女人纏著你!”
和尚雙手合十也不分辨。
華叔有點好奇地望著普潤:“你方才為何不辯解?”
“辯之無益,不如不辯。”
“普潤,你怎麽會被那女子纏上?”張寶兒問道。
“主持讓我出寺化緣,行到橋頭,見一年少女子抱著一隻藍布包裹慌慌張張跑來,不由分說將包裹交給我,說是托我照管一刻便回,結果等了半天,那女子一去不回,卻等到了那中年女人。”
普潤突然想起什麽,轉頭問張寶兒道:“施主怎知那包裹中是石頭?”
“猜的。”
“什麽?”普潤瞪大了眼睛:“胡亂猜測也敢與人打賭?”
“怕甚麽?”張寶兒懶洋洋道,“輸了又不會死人。”
“呃……”普潤無語了。
張寶兒看了一眼普潤笑道:“當然不是無端猜測,那私奔女子將包裹交給不認識的路人,顯然在拉人頂缸,故布疑陣拖延時間,又怎會當真將細軟放在其中?看那橋頭沒有別的雜物,隻有一地卵石,換了我,倉促之間恐怕也隻有裹些石頭充數。”
普潤正想說什麽,一個神色慌亂的小沙彌突然奔了進來:“師兄,不好了,寺裏出事了!”
張寶兒眉頭一皺,轉頭對華叔道:“看來我們又要去一趟慈恩寺了!”
……
七層寶塔高聳入雲,這是慈恩寺中最高的建築,就在塔下,橫躺著一具屍首。身上穿著灰色僧衣,一顆光頭上全是血和腦漿,摔得稀爛,已看不出麵容。僧人們聚在一旁,神情惶然無主。
人群中突然響起一聲嚎啕,來自一名中年僧人。跌跌撞撞走了過來,掩麵痛哭道:“首座!首座!你怎會失足掉下這寶塔?!”
張寶兒回頭一看,卻見普潤已盤膝而坐,為死去僧人念誦經文。神色並無悲痛淒惶,卻是平靜祥和,陽光照在他的眉梢眼角,競有一種神聖之感。
張寶兒向身邊的小沙彌問道:“他是什麽人?”
“死去的是寺中首座淨修大師父,哭的那位是他大弟子,僧值元覺。”
沉吟片刻,張寶兒默不作聲走過去,俯身察看地上屍首,神情專注。
元覺淚眼模糊,突然看到一個陌生人,不禁一呆:“你是誰?”
張寶兒不答反問道:“你怎知他是失足墜塔?”
“啊……”元覺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問題,“這……這,他人在塔下,當然是摔死的。”
“是麽?”張寶兒在地上撚起一把浸了血的土:“高處墜落,看頭上傷勢,出血應當甚多;但地上卻隻有些微血跡,且位置都在頭部傷處一側,並無飛濺跡象。此外就是這傷口,自頂骨到後枕,呈長型開裂.顯然是鈍器所傷,絕非正常摔落。”
直起身來,張寶兒將手負在身後,盯著元覺,淡淡道:“他不是失足落塔,而是被人擊中後腦,移來這裏。”
元覺張開嘴都忘了合上,呐呐道:“那……到底是誰殺了他?”
就在此時,張寶兒身後突然起了一陣騷動,僧眾均垂手而立,一名氣度非凡的老僧出現在張寶兒身後。
普潤此刻也站起身來,恭敬向老僧行禮:“主持!”
上次辦案的時候,張寶兒見過弘智主持,此次再見到他卻卻與上次的感覺又有了不同。弘智主持雖然須眉都已花白,骨幹精瘦,但雙眼湛然,絕不像一般老人的混濁無神,而是光芒閃動,似有大智慧深藏其中。
“主持!”元覺一見老僧,立刻撲跪下去,痛哭流涕,“我師淨修,他……他死了!”
見他如此,身後的一眾僧侶也跟著跪下,一時間哭聲一片。
弘智主持不發一言,伸出一隻枯幹的手,撫摸元覺頭頂。目光緩緩掃過眾人,皺紋密布的臉上毫無表情,但眼中卻盡是溫暖撫慰之意,讓人心中寧定。不知不覺中,哭聲漸漸止了,四周靜了下來。
“有生有滅,這是諸法無常之理。去吧,不必悲傷。”
聲音蒼老,元覺站起身,雖仍悲戚,神色已不似方才倉皇。
張寶兒不動聲色注視眼前情景,直到弘智主持將目光投向他,這才上前打了招呼。弘智主持隻是朝他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了。
華叔在身後突然問道:“姑爺,您說這和尚是被人打死的?”
“有此可能。”張寶兒抬頭望了望寶塔,“屍身沉重,遇害之地不可能離此太遠。或許……就在這塔內。”
一陣風過,塔上銅鈴發出清脆響聲,猶如半天梵樂。天碧如洗,古木蔭蔭,一派靜穆深幽,又有誰能將此佛門清靜地與殺人現場聯係起來,但地上血跡卻無情地揭露了這個事實。
張寶兒一撩衣袍便向塔門走去,卻被元覺攔住了:“施主,不能進去。”
“為什麽?”
元覺伸手指向塔前一座石碑,上刻著“禦敕”字樣:“塔中珍藏有前輩高僧的舍利,皇帝頒下詔敕,非本院僧眾不得擅入。”
張寶兒沒想到還有這層障礙,正要說話,一直在旁沒有出聲的普潤合什一禮,拿起塔邊的一把掃帚橫捧於雙手,向高塔跪拜:“血光不潔,令佛氣蒙塵。弟子普潤,今日滌蕩塵土,還各位先師清靜之所。”
說罷,普潤徑直走入塔中。
元覺張口結舌,連阻止的話也來不及說,轉眼瞥了那座禦敕碑石,臉上現出異樣神情。
眼看普潤身影沒入塔門,華叔這才醒悟過來,不禁大為佩服,低聲道:“這個普潤和尚當真有一手。”
張寶兒微微一笑道:“靜觀便可。”
“不過,”華叔瞥了一眼神色倉皇的元覺道:“姑爺,你不覺得這人甚是奇怪麽?”
張寶兒不置可否地看了看元覺,隻見他依曰呆呆望著入口處的石碑,一張養尊處優的白胖臉上已有細密汗珠。
沉吟片刻,張寶兒轉向身邊小沙彌,和顏悅色問道:“小師父,這塔平時出入的人多麽?”
張寶兒前番辦案來過慈恩寺,小沙彌自然認得他,聽他問話,趕忙答道:“不多!這是師祖們寄骨的地方,主持曾要我們不可打擾,平常很少有人來。”
“香客也很少來麽?”
“香客都在前殿,除非有什麽貴人要進寺遊覽,才由知客帶進來,不過一般都不上塔,就在塔下瞻仰。”
這塔位於寺廟後山坡上,與前院大殿離得甚遠。周圍幾處禪房,左側便是方丈,右側則是一片密林,的確清靜。
“元覺師父負責看管這裏?”
“他是僧值,專管規矩禮儀,我們都怕他。”吐了吐舌頭,小沙彌清秀臉上顯出童稚之氣:“罪過罪過,不小心說了師父的壞話,施主你可別告訴他。”
“哈哈,好,我不說。那是他的住處?”
張寶兒伸手胡亂一指其中一座禪房,果然小沙彌搖了搖頭,指向塔下一處小屋:“不,是那一座。”
張寶兒正要接著問下去,卻見小沙彌已經轉身走了。
目送小沙彌辯機的背影,張寶兒眼中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身後的華叔“咦”了一聲,卻見普潤手持掃帚從塔中走出來,趕忙迎了上去問道:“怎樣了?”
“阿彌陀佛,”普潤雙目微閉,“萬法皆有道,一心本無塵。”
“什……什麽?”
普潤將掃帚放下,沒有看忐忑不安的元覺大和尚一眼,自顧自向前走去。
華叔隻得跟上,低聲道;“你不是上塔查看了麽?結果如何?有沒有發現什麽蛛絲馬跡?”
“何物從心來,亦從心上去,勘破來時蹤,便知去時路。”
“你……”華叔不禁氣結,苦笑道,“我說和尚,你能否說一句讓人聽得懂的話?”
“能。”
出乎意料,普潤這一聲倒答得幹脆利落。停住腳步,望向滿臉期待的華叔,嚴肅說道:“貧僧餓了。”
慢悠悠剝著手上花生,看看一臉氣鼓鼓的華叔,又看看將臉埋在碗中虔誠扒飯的和尚,張寶兒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雙眼閃閃發光:“普潤師父是不想把發現的事情在大庭廣眾之下公開麽?人多眼雜,說不定凶手就在其中,自然是到此處來說更為安全啊。”
華叔這才恍然大悟,看向普潤。普潤此刻已結束了吃飯大業,抬起頭來,突然說道:“沒有血跡。”
“嗯?”
“塔分七層,自下而上,門、窗、地、壁皆無血跡。各層均有積塵,唯獨頂層甚是幹淨,扶手、階梯亦光潔,應是有人經常出入。”
這一連串說出來,條理井然,哪裏還有方才那迂腐僧人的影子。華叔張口結舌,張寶兒卻不以為意。
“這麽說來,塔上並非殺人現場。看那屍首傷痕,這樣短的時間除非重新刷漆,血跡很難處理得如此徹底。”
張寶兒思忖片刻,臉上露出了笑意,對華叔道:“走,我們先回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