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二桃殺三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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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sp;上午,李笠賴在床上不起來,黃姈心中不快:一大早的,明明已經要過一次了,還想要。

    &esp;見李笠又開始不老實,黃姈氣得伸手扯李笠的耳朵:

    &esp;“七年,七年!當皇帝才七年,你就懈怠了?”

    &esp;李笠不是真想“要”,純屬調戲,雙手又不安分起來,黃姈隻好換個方式:

    &esp;“三郎,可不能把身子掏空,傷了元氣,這不是打仗玩命。”

    &esp;這招倒是有效,李笠摟著發妻,不再亂摸,而是倒苦水:

    &esp;“打仗就是消耗啊,別看官軍這次砍突厥人砍得爽,兩年的積蓄都快掏空了。”

    &esp;“騎兵出擊,備馬少不得,馬一多,加上冬天,消耗極大,是這個原因?”黃姈問,見成功轉移李笠的注意力,趕緊起來穿衣服。

    &esp;一夜折騰,早上又折騰,再這麽下去,誰都吃不消。

    &esp;特別是前天,張才人侍奉李笠沐浴,結果兩人在房裏折騰了一個多時辰,搞得到處都是水,房間裏一片狼藉,讓黃姈很擔心李笠的身體吃不消。

    &esp;說起打仗,李笠的注意力果然轉移,自顧自的說:

    &esp;“對呀,那麽多馬,天寒地凍的,地裏野草又不多,它們光靠吃野草可不行。”

    &esp;“吃野草對於馬來說等於人喝粥,不至於餓死,但幹不了重體力活。”

    &esp;“而且,大量騎兵集中行軍,沿途的草被前麵的馬啃得七七八八,後續隊伍的馬沒得吃,就隻能靠後勤輸送草料。”

    &esp;“輸送草料的輜重車,也是馬拉的,這些馬也得吃東西,消耗層層疊加,後勤負擔翻倍的往上漲...”

    &esp;趁著李笠抱怨,黃姈已經更衣完畢,但見李笠還不肯起來,她便問:“怎麽了這是?不起來批閱奏疏?”

    &esp;“我在想一個問題。”李笠雙手抱頭,繼續躺在床上,黃姈隻好聽著。

    &esp;“以開國君主的能力、精力狀態為基礎,構建的高效、高強度運轉狀態的中樞決策體製,下一代承受得了麽?”

    &esp;黃姈聞言心中一動:“三郎的意思?”

    &esp;“我可以天天批閱奏疏,不停接見各部官員,交代任務,督促工作,從早忙到晚,樂此不彼。”

    &esp;“我可以控製**,不大新土木修各類行宮、禦苑、亭台樓閣,以此取悅自己和後宮嬪妃。”

    &esp;“我可以一心撲在國務上,起早貪黑加班幹活,不遊山玩水,不吃喝玩樂,妥妥變成一個加班狂人,可我的子孫們能做到麽?”

    &esp;“他們做不到。”李笠自問自答,這個回答,是基於人性。

    &esp;“守業者,遲早會忘了創業者的艱辛,以為自己的現狀是天經地義的,不知道珍惜,隻知道享受。”

    &esp;“他們不可能變成批閱奏疏的加班狂人,手中握著權力,享受著權力,卻未必願意承擔權力帶來的大量責任。”

    &esp;“你別不信,當皇帝可不容易。”李笠看著黃姈,一臉嚴肅:“開國的皇帝,見識過大風大浪,應付官僚來,算是得心應手,可他的子孫呢?”

    &esp;“要知道,皇位的傳承,隻在一個家族中,在家主的幾個兒子裏選繼承人,很難有英才,更多的是資質尋常的平凡之輩,而他們要麵對的是什麽人?”

    &esp;“王朝的官僚群體那麽龐大,在官場或戰場上廝殺出來、躋身高位的文武官員,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esp;“從家族家主的幾個兒子中,選出來的繼承人,麵對這樣的人精,麵對龐大的官僚群體,他的壓力有多大?”

    &esp;黃姈下意識回答:“應該很大,他不知道這些官員之中,誰能用,該怎麽用,也無法判斷誰忠,誰奸。”

    &esp;李笠點點頭:“對,這種壓力,成年人承擔起來,都會覺得吃力,遑論未成年人?而一個王朝,出現少帝的幾率可是不低的。”

    &esp;“那麽,這些少帝,必然依賴自己意識中最可靠的人,譬如娘家舅舅,或者陪伴自己長大的玩伴。”

    &esp;“讓這些人,和外廷的官僚鬥,讓這些人,去應付那些人精,讓這些人,把煩惱都事情統統處理掉,而他,則無憂無慮的享受皇權的各種福利。”

    &esp;“齊國的少帝高緯,就是這德性。”李笠話鋒一轉,轉到時政:“他即位後,隻顧吃喝玩樂,把大權,交給父親的心腹、母親的姘頭和士開。”

    &esp;“朝政被和士開搞得烏煙瘴氣,他無所謂,反正自己不被政務幹擾,全心全意過得快活才是最重要的。”

    &esp;“大臣的勸諫,他不當一回事,因為他更相信自己身邊人的話和忠心。”

    &esp;“在他眼裏,這些陪伴自己長大、如同親人的親信,才是最可靠的,其他人所說,不過是危言聳聽,不過是居心叵測。”

    &esp;“所以,當初,趙郡王高睿勸諫他,希望能把禍國奸臣和士開調離中樞,可在他眼中,主張把和士開調走的這些人,才是奸臣。”

    &esp;“而和士開,是任勞任怨的忠臣,有他在,就能做個無憂天子,隻管吃喝玩樂就行了。”

    &esp;說到這裏,李笠坐起來,黃姈趕緊給他更衣。

    &esp;“和士開,已經被齊國晉陽武勳逼著皇帝殺了,為河北的丟失負責,以和士開的頭顱謝罪,然後呢?”

    &esp;“和士開是先帝潛邸的心腹,死了,而現在,從潛邸時期就開始陪伴高緯的心腹韓長鸞,取而代之,成為皇權的代理人。”

    &esp;“走了一個和士開,來了一個韓長鸞,這不就是換湯不換藥?少帝臨朝,就必然出現如此結果。”

    &esp;“話說回來,我再怎麽勤政,再怎麽苦心經營,建立起來的王朝,以及決策體製,終究是要以皇帝為運轉核心的。”

    &esp;“以後,碰到了奇葩接班人,碰到了少帝,現在這套體製就完了,然後就是改朝換代。”

    &esp;黃姈停下給李笠係衣扣的手,看著他:“這也不能成為三郎怠政的理由呀。”

    &esp;“你看你,著相了不是,我沒怠政,僅僅是國君一人勤政,沒什麽用,我認為,製度建設更重要。”

    &esp;“製度建設,是我真正要關心的大事,目的,當然是要確保資質平庸的子孫,或者年少的子孫,坐上位置後,能坐穩。”

    &esp;李笠說著說著笑起來:“我出征期間,太子監國,但實際上,國務、政務的施行,主要由八座尚書會議來決定,不就做得很好麽?”

    &esp;“一般品級官員的任免、升遷,以及諸多事宜的協調,都進行得井井有條,又不是缺了某個人,國家機器就停轉了。”

    &esp;八座尚書,漢時起指的是尚書令(尚書高官官)、尚書仆射(尚書省貳官)、以及尚書省六(曹)尚書,加起來是八個人,稱為“八座”。

    &esp;時光流逝,到了蕭梁時期,八座尚書,是尚書左、右仆射,以及六(曹)尚書。

    &esp;尚書令為掛名虛職,有職無權,尚書省事務由尚書省副長官尚書左右仆射分領,這是皇權對相權的削弱,盡可能避免獨相、權相出現。

    &esp;楚國也有八座尚書,為尚書左右仆射以及六部尚書,延續前朝的八座尚書議事製度,隻不過賦予的權力更多,開會的頻率加大、議事的內容和範圍增加。

    &esp;黃姈回答:“那也隻是臨時的呀,長期如此,世人隻知政出八座,祭由皇帝了....”

    &esp;李笠反問:“這有什麽問題?皇權和相權,既成矛盾,又是共生。”

    &esp;”因為皇帝總不可能事無巨細全部過問所有事務,自己獨自來維持整個國家的運轉。”

    &esp;“他需要官僚群體來分擔行政職能,而總攬官僚體係,就需要集權於丞相。”

    &esp;“這就是皇權和相權的關係,矛盾而又共生,總是要以某種形式共存,達成平衡。”

    &esp;“隻不過,一旦平衡失敗,就會導致矛盾爆發,然後形成新的平衡。”

    &esp;“皇權要加強,必然削弱相權,但行政總要有人來做,要有人來總攬、拿主意,怎麽辦?當然是分割相權。”

    &esp;“先把尚書令變成虛職,分為尚書左右仆射,把一人掌握之相權,變成二人分領之相權,一起統領尚書省各曹(部)施政。”

    &esp;“然後施政時,把六曹尚書拉進來開會,集體決策,進一步稀釋相權。”

    &esp;“從開始的獨相,變成雙相,再進一步變成群相,避免獨相、權相的出現,但又能保持尚書省的正常運作。”

    &esp;“然後,把軍權剝開,尚書省變成文官係統的政務執行機構,即便有兵部,但也隻是管著一般軍政,管不了軍隊人事。”

    &esp;“如此,相權對皇權的威脅,就大幅減弱了。”李笠做了個小結,“這是數百年來,曆代皇帝努力的結果,不停地削弱相權,可不是我的臆想。”

    &esp;“所以,我覺得可以在此基礎上,強化八座尚書議事這一製度,開會議事對議題進行投票表決,承擔起更多的行政職能。”

    &esp;“當皇帝怠政時,至少尚書省能夠維持正常的施政,不至於荒廢國事,當然,中書省、門下省怎麽強化製度保障,另說。”

    &esp;這道理,黃姈當然明白,繼續幫李笠係衣扣,問:“八個人,若針對某件事投票表決,形成四比四的僵局,怎麽辦?”

    &esp;李笠回答:“群相對於施政進行協調、決策,投票表決,需要有個帶頭人,一錘定音,所以,尚書左仆射,可做首相,表決時,其他尚書是一票,他是雙票。”

    &esp;黃姈又問:“如此來,尚書左仆射,就有成為權相的可能,他可以對其他八座尚書逐個擊破,安插自己人...”

    &esp;“那麽,我讓八座尚書實行任期製,譬如四年一換,到期必須卸任,不得連任此職,包括尚書左仆射。”李笠笑起來。

    &esp;“我有個想法,八座尚書的每一任候選人,包括尚書左仆射,由專門的機構根據對應的規則來提名,然後召集特定資格官僚群體,對候選人進行投票選舉。”

    &esp;“得票多的候選人,自動獲得八座尚書資格,皇帝認可後,敲鑼打鼓上任,開始四年的任期...”

    &esp;黃姈隻覺難以置信:“這怎麽能行?讓官僚們自行決定八座尚書的人選,而且還四年任期,這不是亂套了?”

    &esp;“為了爭位置,官員們就會結成朋黨,相互間排擠、傾軋,遲早要出現黨爭,這是要出大事的!”

    &esp;“皇帝無權決定八座尚書人選,隻能被動認可?這和被架空有何區別?”

    &esp;“八座尚書,每個都是四年一任,不得連任,國策哪來的穩定而言?”

    &esp;李笠聞言笑起來:“我隻是提個概念,具體事項可以具體分析、完善嘛。”

    &esp;“四年任期不合適,可以適當延長,五年?六年?都可以考慮。”

    &esp;“皇帝可以靠禦史台來監督、敲打八座尚書,甚至按規矩來彈劾、罷免,另選,當然,這要有一套規則。”

    &esp;“至於黨爭,確實是個問題,官員們一旦拉幫結派,相互傾軋,對人不對事,那...”

    &esp;李笠撓撓頭,他說這些話,當然不是臨時起意,而是仔細想過,而官員一旦結派,惡性競爭,導致黨爭失控,確實誤國。

    &esp;“我覺得,相應的體製約束,或許會有糾錯的效果。”李笠還是覺得這個構思有可行性,當然,一切都要以現實為基礎。

    &esp;現實,包括政治、經濟、文化、科技的現狀,要在現實的基礎上適當改進。

    &esp;而不能異想天開,直接把後世的政治製度“移植”過來,領先時代半步是天才,領先一步就是瘋子。

    &esp;“這、這也太....”黃姈還是無法接受如此奇特的想法,李笠笑著笑著,忽然收起笑容:

    &esp;“這就是二桃殺三士,把行政權和選舉八座尚書的權力,讓渡給官僚群體,讓他們在協助皇帝管理國家的同時,內部開始分化。”

    &esp;“他們相互掣肘,就無法形成尾大不掉的獨相,這不好麽?”

    &esp;“皇權的根本在哪裏?最重要的不是行政權,是軍權!”

    &esp;“開國皇帝之所以成為皇帝,是因為他是個軍事集團的首領,握有強軍,這才是關鍵。”

    &esp;“皇帝得國,來自擁有軍隊,皇帝失國,是因為失去了軍隊,皇帝要坐穩位置,關鍵在軍權。”

    &esp;“而一個王朝想要根基牢固,就得盡可能拉攏更多的利益群體進入體製,維護體製,那麽,皇帝不讓利,不分權,人家憑什麽向你效忠、為你認真辦事?”

    &esp;“把行政權、尚書選舉權讓渡給官僚、權貴們,製定遊戲規則,讓各方利益群體,都有機會根據遊戲規則,定期去爭八座尚書之位。”

    &esp;“他們成為新體製的受益者,新體製維護他們的利益,那麽他們對新王朝的忠心,自然就大了許多。”

    &esp;“誰敢挑戰這個規則,就是和所有人作對,成為公敵。”

    &esp;“皇帝手握軍權,作為規則的維護人,以及最終裁決人,不用直接下場和人精們博弈,又能坐穩位置,平衡各方勢力,這就是我想要的局麵..”

    &esp;“資質平庸的皇帝,未成年的皇帝,靠著製度保證平衡,保證各方皆大歡喜,這不好麽?”

    &esp;黃姈聽著聽著,有些激動,但很快冷靜下來:“這真的可行麽?會不會是一廂情願?”

    &esp;“亦或是實施起來,效果沒那麽好?”

    &esp;說著說著,她想到李笠提出的問題:一旦皇帝亂來,胡作非為,那麽,擁有軍權的皇帝,隨時可以推翻這個遊戲規則。

    &esp;但要製約皇帝亂來,本身就存在一個問題:能夠製約皇帝的就隻有權臣,而當這樣的權臣必然掌握軍隊。

    &esp;當這樣的權臣出現後,皇帝也差不多要變成傀儡了。

    &esp;李笠回答:“皇帝掌握軍隊,同樣需要幫手,那就是勳貴。”

    &esp;“勳貴若給皇帝幹活,尤其是幹那種犯眾怒的髒活,那是要有利益回報的。”

    &esp;“過去,勳貴們想要更進一步,想要入中樞,辦法不多,但最好用的辦法就是投機,參與宮變。”

    &esp;“齊國的教訓,就是晉陽武勳們為了抓權,一有機會就發動宮變,擁戴某位皇弟奪位,如此一來,他們就能獲取可客觀的政治利益。”

    &esp;“所以,齊國不斷地兄終弟及,就是勳貴們在推波助瀾,他們為了避免中樞為鄴城官僚把持,選擇擁護某位皇子發動宮變,以此成為奪位功臣。”

    &esp;“他們通過這樣的投機,獲取政治利益,每一次的效果都不錯,自然就樂此不彼。”

    &esp;“那麽,當勳貴們可以通過體製內的遊戲規則進入中樞,或者推選代理人入中樞,維護自己的利益,冒險投機的**,就降低了不少。”

    &esp;李笠接過黃姈遞來的手巾,洗完臉,繼續說:

    &esp;“如果,中軍的基層,被管兵的軍士,以及軍校畢業的基層軍官把持,這些人,更傾向於效忠體製,而不是效忠主將。”

    &esp;“這些基層軍官、軍士,出身各個階層,可以是官宦子弟,可以是地方豪族子弟,可以是寒人,可以是軍屬或者軍人遺孤,不會對主將形成人身依附。”

    &esp;“他們的出身階層,若都維護現有體製,那麽他們本人的政治傾向,總體上不會差太多,在關鍵時刻,就不一定跟著主將去亂搞。”

    &esp;“如此一來,勳貴們在京城率兵發動宮變的難度就變大了,就算發動宮變,之後事態失控的風險也大了。”

    &esp;“因為他們會發現,基層軍官和軍士開始暗中串聯,軍隊開始失控,瀕臨嘩變,各地發行的報紙,開始煽動民意,聲討國賊。”

    &esp;“官僚集團和軍校生出身的青年軍官團,很快會凝聚力量反撲,對付公敵、國賊,陪著少帝胡鬧的後果,誰承擔得住?”

    &esp;“權衡利弊,勳貴們不會冒險支持皇帝胡來,不會輕易挑戰各方已經接受的遊戲規則,而這遊戲規則,本來就對他們有利。”

    &esp;“年少的皇帝想要亂搞,但沒有勳貴支持,調動不了軍隊威壓百官,他拿什麽去推翻‘祖製’?”

    &esp;李笠這麽一說,黃姈明白了,口中喃喃:

    &esp;“原來,原來報紙和軍校,還有這種用法...二桃殺三士,挑撥官僚們內鬥,相互掣肘...可一旦引發黨爭,那可如何是好?”

    &esp;李笠拍拍黃姈的肩膀:“王朝和人一樣,終究是會死的,不是麽?何必執著於長生不老?那就鑽牛角尖了。”

    &esp;“我隻是希望,我們建立的王朝,能活久一些,好歹活個一兩百年,就像一個人,能夠活到七十歲,而不是連成年都不到,便夭折了。”

    &esp;“世間沒有長生不老藥,也不可能有一個毫無弊端的體製,你看,這麽一想,其實許多問題,並不是不可接受。”

    &esp;“這些問題該怎麽解決?想辦法唄,舊的體製已經腐朽,沒有前途,新體製的建立,不就是我們這代人的責任麽?”

    &esp;“我們生於天下分裂的亂世,卻即將見證亂世的結束,那麽,天下統一的新時代到來之際,總要做些什麽。”

    &esp;“這七年來,我可都一直在努力工作,即便是現在,也不例外,工作內容包括新體製的建設,你怎麽能說我怠政了呢?”

    &esp;“不是隻有終日裏批閱奏疏,才是勤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