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似是而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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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開封稅關,交易市場邊上,一家酒肆二樓臨街包廂,微服出巡的李笠坐在靠窗位置,看著外麵的熙熙攘攘。
開封位於汴水旁,因為交通便利,所以本就商貿雲集。
現在,行在設於開封,開封的人氣自然就暴漲,連帶著物流暴增,稅關及其附屬的交易市場也擁擠起來。
他看了一會街景,將視線轉入房間,午餐吃剩的飯菜,已經整理幹淨。
李笠手裏拿著一張徐州印刷的兌換券,和陪同出行的張鋌一起,挖個坑給跟著來的皇太子李昉跳:
坑名(題目):官員不得在原籍為官,不得在一地久任,這製度的利弊,該如何看?
又有“引言”:
這製度,自秦漢時期就開始實行,皇帝派出官員到地方任職,收稅、管理地方的同時,對付地頭蛇,維持地方秩序。
逐步強化中樞對地方的控製。
對地方主官定期輪換,能避免官員長期在某地任職,形成尾大不掉的地域集團,也能防止某地豪族把持當地官府,漸漸形成割據。
當然,現在因為各種原因,這個製度未必嚴格執行,本地人任本地官,成了各國朝廷收買某些地方豪族的手段。
這是特殊時期的“例外”,不可當做慣例。
但是,又有一種看法,認為官員在地方任上,幾年一換,又麵臨中樞的政績考核,就很容易急功近利,在當地搞一些竭澤而漁的事情。
或搜刮民脂民膏,撈一把就走。
而本地出身的人,若在本地為官,那就會為家鄉著想,施政會謀長遠,對待鄉親們,也會溫和些,沒有“撈一把”就走的念頭。
畢竟自己的家就在當地,要是把事情做絕了,等於是敗壞自己家族的名聲。
到時候家裏人出門,到處都被人指指點點,戳著脊梁骨罵,搞不好祖墳都被人刨了。
所以,該怎麽看這個問題?
李昉從小就接受父親的教育,很快就意識到這問題是個坑,當然不敢貿然跳進去,思來想去,發現一個破綻。
見跟著出行的幾個弟弟們,一臉懵懂的看著自己,李昉來了鬥誌:
“這個說法,其實是有一個隱藏條件的。”李昉笑起來,不是直接回答,而另辟蹊徑,針對一個預設條件:本地人在本地為官,行事會收斂。
“能當官的本地人,極大概率是當地大族子弟,不然坐不穩位置,那麽對於他們來說,需要顧忌的鄉裏鄉親,是哪類人呢?”
“很明顯,隻能是門當戶對的其他大族,隻有這些人,才配和他稱為鄉親,至於尋常百姓,抱歉,不算鄉裏鄉親。”
“甚至,不算人。”
李昉說完,聳了聳肩膀,他不需要詳細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問題的關鍵點,已經點出來了。
“哈哈哈哈,好,好!”李笠笑起來,笑得很開心,其他幾個皇子聽了兄長的回答,恍然大悟:原來這問題有坑啊!
李笠見兒子們都想得清楚,便說:“當初,父親年少時,在鄱陽捕魚、艱苦度日時,若去找鄱陽大族——鄱陽李氏攀親戚,講香火情,你們猜猜,他們會怎麽說?”
不等兒子們回答,李笠自問自答:“你也配姓李?”
這話一出,皇子們的表情精彩了。
他們從出生時起,周圍的人就對自己客客氣氣的,誰敢對他們說“你也配姓李”?
這是因為他們的父親很了不起,誰都不敢看不起。
但父親小時候,家境拮據,是個小吏,所以,誰都能欺負,誰都能看不起。
李笠見自己和長子的問答,收到效果,很滿意。
他說的這句話,參考《阿q正傳》,阿q認為自己也姓趙,便找鄉紳趙老太爺攀親戚,結果被趙老太爺罵:“你也配姓趙!”
這句回答算是自嘲,而自嘲後麵帶著的情緒,讓旁聽的張鋌覺得可大可小。
不過張鋌看不出李笠有“報複”的念頭,畢竟,這是在教導太子和皇子們,教導未來的國君和藩王。
李笠轉向張鋌:“太子說的沒錯,本地人當本地官就會體諒鄉親?先定義鄉親是什麽,再講道理。”
“這種似是而非的說法,提起來有道理,可仔細一想,就不對勁。”
張鋌點頭稱是,李笠看向兒子:“似是而非的說法,還有很多,譬如現在,八座尚書定任期,風聲放出去了,引起熱議,就有一種說法...”
“說八座尚書若定任期,就會讓尚書們產生任期內‘千萬別出事’的念頭,於是,任上所作所為就會求穩,循規蹈矩,甚至,諱病忌醫。”
“麵對弊政,不是及時進行糾正和整治,而是選擇遮掩,隻要自己任內不出事,管他下任如何麵對。”
“或者,施政時,追求短期利益,避免‘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結果,不想自己任內辛辛苦苦做出來的政績,卻被繼任得了去。”
“於是,為了確保自己任期內能盡快出政績,急功近利,竭澤而漁,放任弊政做大而不處置,錯過最佳糾正時機。”
李笠說著說著,拿生病來舉例,以便年紀小的兒子能聽懂:
“就像給病人看病那般,本來病人患病,是可以治好的小病,卻因為曆任庸醫的求穩,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變成病入膏肓的絕症。”
“要知道,天下官僚都有一個壞毛病,那就是求穩,不喜歡出事,出事了就喜歡遮掩,實在遮掩不了,那就盡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實在化不了,那就甩責任。”
官鬥的技能,幾個年少的皇子當然不懂,所以聽得似懂非懂,但早就曆練過的皇太子李昉,那是明白得很。
李笠喝了一杯茶,繼續說:
“而各尚書實行任期製,就會加劇官員‘求穩’、‘求無事’的心態,你穩,我穩,他也穩,弊政糾正不了,國家,漸漸病入膏肓。”
說了一通,他問兒子:“你的看法?”
李昉撓撓頭:“不實行尚書任期製,難道各國尚書或者中樞宰輔,就是某人任某職十幾年,不換人的?”
這個反問,直指問題核心:但凡皇帝有腦子,有能力施政,就不會讓任何一個宰輔之位,長期被某個人把持。
一如地方官必須異地為官,必須定期輪換那樣,皇帝會定期讓中樞宰輔輪換。
所以,數百年來,不僅地方官定期輪換,中樞高官其實也是定期輪換。
隻不過相比地方官的輪換期限相對較固定,中樞高官因為掌握著大權,所以其任期長短,全在皇帝把握。
皇帝特別相信、依賴的大臣,有時可以長期擔任某職,但總體來說,中樞宰輔各職務,都要時不時輪換,以防止出現權臣。
尤其涉及官員升遷、選拔的吏部尚書(或相應職務),正常皇帝,誰敢讓某個人長期把持這個職務?
又有中領軍、中護軍這樣的要職,因為統帥禁軍、在宮裏宿衛,直接關係著皇帝全家的性命。
除非任職之人是皇帝特別相信的人,且其這人知道輕重,否則,兩個職務也要隔三差五換人。
不然,十幾年的中護軍、中領軍當下來,這皇宮到底誰做主?
現在,若實行任期製,明確尚書們的具體任期,其實隻是在現實的基礎上,將職務調動製度化,給出可以量化的指標:任期。
任期可以是四年,五年,六年,具體多少年合適,都可以協商。
若現任某位尚書不稱職,或者皇帝不滿意,亦或是引發眾怒(官僚群體之怒),該怎麽彈劾、罷免、補任,也可以協商。
所以朝廷才放出風聲,引來各方熱議。
李昉總結:既然一直以來,曆朝曆代中樞各職務,正常情況下都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那麽,對於任期製的質疑,其實沒必要反駁什麽。
李笠對兒子的回答很滿意,於是開始問第三個問題。
他晃了晃手中的兌換券:“徐州的兌換券,如今信譽已經建立起來了,而且發行量比當初翻了許多倍。”
“許多地方,尤其是兩淮、河南的商賈雲集之地,這張紙,被越來越多的商家接受、認可,可以當做錢來用。”
“因為有了眾多錢莊、大商號的擔保,有了眾多豪商的認可,人們進行大宗貨物交易的時候,兌換券用得很多。”
“薄薄的一疊紙,可抵萬貫,大宗貨物交易,交易雙方不再需要動用車隊運錢,直接將兌換券作為交易媒介,再方便不過。”
“所以,有人呼籲,朝廷發行紙幣,限定在兌換券目前立足的區域流通,取代大量銅錢,省時省力,利國利民。”
“你覺得,這建議如何?”
李昉沒有遲疑,直接回答:“這建議聽起來不錯,但不可行,所以,又是一個似是而非的話題。”
“如今不具備紙幣發行的條件,恐怕接下來幾十年,都不行,朝廷一旦發行紙幣,一段時間後,必然超發。”
“一開始,超發的規模不大,但必然逐步提升,於是,紙幣的信用瞬間崩盤。”
“兌換券花了十幾年,才為紙質等價物建立起來的信用,可能一個月就會毀得幹幹淨淨。”
李笠問:“為什麽?”
李昉回答:“因為錢總是不夠用的,朝堂諸公,乃至皇帝,都無法抵禦印紙當錢花的誘惑。”
“而他們一旦起了這個念頭,沒有人可以阻止他們超發紙幣。”
“好,好!!說得好!!!”李笠真的高興,他對兒子們的教育,算是成功了。
當然,他防不住兒子演戲,兒子或許是故意選他喜歡聽的答案來作答。
但是,他已經盡力教育兒子了,將來兒子真的要做死,也不關他的事。
張鋌見李笠教子有方,心中也很高興。
曆來,雄主的太子難當,開國的第二代皇帝,也很難當。
而宗室內訌,已經成了每個朝代揮之不去的噩夢。
張鋌知道李笠很想兒孫能夠融洽相處,無論嫡庶都能好好地過完一生。
也很想楚國能夠活得長一些,至少國祚不那麽短。
所以,李笠想要改革體製,或者建立新的體製。
確保他的兒子繼位後,坐穩江山,身為兄長,能與弟弟們相安無事,國家沒有造反的狂妄藩王,也沒有屠殺宗室的暴君。
而張鋌,也想讓自己的子孫,活在一個太平世道裏。
沒有戰亂,沒有頻繁的朝代更替,百姓安居樂業,四方平靖,天下太平,多好。
這樣的期望,不知他,無數官員,無數百姓都在期盼。
期盼楚國真的統一天下後,大夥能夠過上安穩日子,子子孫孫安穩下去。
而不是如統一三國的晉國,雖然結束了亂世,卻開啟了更大、更血腥的亂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