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陽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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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私第,入宮赴宴的侯安都,酒醒了一半,見兒子侯亶來請安,想起今日在酒宴上聽到的一些消息,便問起兒子。

    譬如,對田地征收田租,擬實行“累進稅率”。

    侯亶在轉運司任職,對征收田租的相關事宜很清楚,便解釋起來,卻是從稅製說起。

    秦漢時代,實行算賦和口賦,到了後漢建安年間,天下大亂,丞相曹操行戶調,按戶征收定額稅。

    替代之前的算賦和口賦(這兩種稅即人頭稅),和田租一起,成為國家的正式賦稅。

    曹魏時,戶調製成為定製,晉時加以完善,征稅對象主要是“戶”。

    後來天下再次大亂,南北對峙,南方的朝廷,繼續實行戶調製。

    而北方又出現一個魏國,後來,魏國的土地製度實行“均田製”,稅製,也改為以“丁”為征稅對象的“租調製”。

    此製規定:受田農民承擔定額租調(田租、戶調),一夫一婦每年納糧若幹石(租)、帛或布若幹匹(調)。

    此製度,隨著魏分東西,又變成齊、周,延續下來。

    南方,楚國建立後,經過一係列的檢寺、檢地、檢籍,實際上已經開始實行均田製,所以,稅製就是類同北方的租調製。

    並延續前朝傳統,允許百姓以繳納“免役錢”(身庸)的形式,免服勞役。

    所以,現在楚國的稅製,其實已經在租庸製的基礎上,演變為租庸調製。

    征稅對象,總體上來說是“丁”。

    侯亶的講解很淺顯易懂,向來隻關心武事的侯安都聽明白了,於是侯亶繼續講解。

    如今楚國一些地區的工商業發展很快,大量無地人口湧荊州江陵、郢州夏口、饒州鄱陽、徐州寒山、江南建康和廣陵等地,成為工商業者。

    隨著海貿、邊貿興起,相關從業人數也在逐年增加。

    而長江、淮水、洞庭湖、彭蠡湖的商貿愈發興旺,沿途地區也有大量百姓從事工商業生產活動。

    這些人脫離了農業生產,若以均田製基礎上的租庸調製來征稅,怎麽征?

    而且,許多農民,農忙時種田(自己的地,或者當佃農),農閑時去作場做工,或者給各類商家當夥計。

    這些人,在本地務農,在異地務工,算是農業人口,還是非農業人口?

    稅要怎麽征,如果務農地(戶籍地)、務工地都征稅,那是加重這些人的負擔。

    許多作場主、商賈經商賺錢後,大量購入田地,那麽,這些人在戶籍類別上來說,到底算是農(地主),還是商(商賈)?

    這些人在家鄉,可能隻有薄田幾畝、茅屋兩三間,卻在異地有良田千頃,別院若幹,怎麽征稅?

    一戶人家,戶主和長子在家務農,次子及其他兒子到城裏做工,過年才回來,這樣的“戶”和“丁”,該怎麽收稅?

    如今,因為饒州樂安銅礦的年產量超千萬斤,錢荒的現象得到極大緩解,那麽,繳稅的方式,是否可以實物繳納、貨幣繳納並存?

    貨幣繳稅方式,有利有弊,到底該如何取舍?

    此外,隨著楚國將河南、河北乃至更多地區納入治下,工商業的發展會愈發迅速,邊貿和海貿的影響範圍會更大。

    稅製的統一以及改革,勢成必然。

    侯安都聽兒子說了一通,有些懵,侯亶便點出關鍵:

    現在,有一種方案來征稅,譬如田租的征收,對地不對人。

    若某縣有田一萬頃,在冊戶數五千戶,當地官府就按照田畝數,向田地的所有者征收田租,而不是按戶數,向每一戶征收田租。

    於是,有地的人就要繳納對應田畝數的田租,沒地的人,就不用繳納田租。

    又如身庸,不再對性別、年齡設限值,任何該服勞役的人,隻要繳納足額的免役錢,就能免役。

    至於戶調,以“戶”為對象進行征收,即把征稅對象由每戶的“丁”,調回“戶”。

    而戶的定義,有變化:隻要在當地有資產,無論是田產、作場、產業,都算是當地的“戶”,要被當地官府根據這些“戶產”征稅。

    侯亶拿來紙筆,畫起示意圖,以便讓父親理解他的講述內容。

    朝廷規劃中的稅製改革,就是取消租、庸、調,和雜稅、雜役,用地稅和戶稅這兩種稅取代。

    本該由百姓承擔的大量勞役,朝廷就用征來的稅,支付給廂兵,或者雇傭人手,由這些“雇工”來替代百姓,履行各類勞役。

    地稅,按照土地數量的多寡進行分級,實行累進稅率。

    戶稅,按照家境進行分級,也實行累進稅率。

    侯安都見說到正題,來了精神,侯亶繼續講解:

    地稅方麵,個人名下土地數量,以不同的田畝數分級,設“台階”,每一級台階征稅的稅率不同,逐級升高。

    戶稅方麵,按家貲多寡程度分級,每一級的征稅稅率不同,逐級升高。

    侯安都聽到這裏,問:“這戶的定級,必然是當地官府來定,具體怎麽定,怕不是多有曲筆吧?”

    “定級規則越多,那些奸滑胥吏做手腳的機會就越多..”

    侯亶點點頭:“對,所以,戶的定級,擬定四條,簡單有效。”

    “其一,戶主名下土地數量,其二,戶主名下產業繳稅額,其三,戶主名下房產、產業占地麵積。”

    “其四,名下奴婢數量,這是按官府在冊契約奴婢數量來定,不在冊登記的奴婢,出逃後,官府不會將其算作逃奴。”

    侯安都有些驚訝:“以戶主來統計名下產業,這破綻很大呀。”

    他豎起幾個手指,“譬如,戶主讓自己幾個成年的兒子分家立戶,然後把名下田產、房產、商號、奴婢,名義上分給自己幾個兒子。”

    “如此一來,化大為小,要繳納的稅便少了許多,但兒子還是得聽老頭子的,這家,還是老頭子說了算,奴婢,還是在主家幹活。”

    侯亶點點頭:“沒錯,這就是繞開累進稅率的辦法,簡單有效。”

    侯安都聽兒子這麽說,疑惑不已:“那朝廷還?”

    “父親可知漢武帝的推恩令?”侯亶問,侯安都想了想,悚然動容:“這、這、這..”

    “這就是陽謀。”侯亶笑起來,將畫了示意圖的紙拿掉,放上一張白紙,提筆寫起來。

    “經營有方的老頭子,置下大量田產、房產以及產業,為了避稅,就會讓自己成年的兒子分家立戶,然後把名下產業,分給自己的兒子們。”

    “老頭子在時,兒子們即便有想法,也不敢違逆,可等老頭子走了之後...”

    “兄弟之間,誰會服誰?畢竟自己是獨門獨戶,自己名下產業,自己不做主,聽兄弟指手畫腳?”

    “兄弟間的矛盾,不要說嫡庶之別,就是嫡親兄弟,搞不好都要翻臉。”

    “而宗族產業呢?大宗、小宗,主支、旁支,各房...這要怎麽化大為小?誰都想分一杯羹,這就有得爭。”

    “分出去的田地、產業,等德高望重的家主走了,新家主,還想堂叔伯、兄弟們聽他統一調度?更別說拿回來。”

    侯安都是地方豪強出身,家族內鬥的各種齷齪伎倆,他可是見識過,也聽說過。

    現在聽兒子這麽一說,酒瞬間醒透了。

    如此做法,可以在兩三代人之後,讓那些大莊園、大家族從內部瓦解。

    難怪今天酒宴上,赴宴的文武官員談起這件事,麵色各異,而皇帝能想出這種絕戶計,也真是壞得可以。

    然而皇帝有“壞”的本錢,誰敢不服?

    侯安都思索起來。

    他當年,跟著陳霸先北上,征戰沙場幾十載,圖的是什麽?

    當然是圖加官進爵,封妻蔭子,高官厚祿。

    等到自己有錢有權了,就要廣置田產,侍妾成群、賓客盈門,吃喝玩樂,隨心所欲。

    此次出征歸來後,他和許多將領憑軍功加官進爵,又有不少賞賜,便打算買更多的田地,買新的別院。

    買更多的烈酒,養更多的樂伎、樂師,買年輕漂亮的美人,夜夜笙歌,夜夜做新郎。

    如今的日子,也確實爽得很,所以侯安都覺得新朝廷真是好,給李笠做鷹犬,超值。

    他這樣出身嶺表的“粗鄙武人”,可以靠著軍功,在朝中有體麵的官職,平日有體麵的排場,體麵的生活。

    平生所願實現,真的很滿足了。

    可這“累進稅率”若真的實行,或者說,這新稅製...

    “這新稅製,有何名頭?”侯安都問,侯亶回答:“既然隻有地稅、戶稅這兩稅,就暫時稱為‘兩稅法’。”

    侯安都點點頭:“兩稅法,這兩稅法,真的要實行麽?若如此,富貴人家被征的稅大幅增加,難免人心浮動。”

    “所以,目前隻是放出風聲。”侯亶放下筆,“當然,陛下要做的事,肯定是要做的,不過,這件事幹係重大,所以,朝廷打算先在一些地區試行。”

    “試行?”侯安都對兒子透露的消息很感興趣,侯亶回答:“對,試行。”

    “兩稅法有利有弊,比較突出的弊,其實許多人都有指出...”

    “是什麽?”侯安都追問,因為這事關自家切身利益。

    侯亶講解:“一,戶稅的稅額是以錢計算,那麽,一旦某地錢幣流通量不足,就容易產生錢重物輕的現象。”

    “天下絕大多數百姓,都是種地的農民,這一點,很要命。”

    “他們要先售賣自己的種地所得,才能換到錢,拿去繳戶稅,可錢在商賈手中,一旦錢重物輕的情況出現,百姓們等於是賤賣自己的種地所得。”

    “二,地稅的征收對象,是地不是人,那麽,官府其實就不在乎地歸誰,反正隻要能按照田畝數征稅即可。”

    “也就是說,朝廷一旦全麵實行兩稅法,對於抑製土地兼並的意願,會減弱...”

    “這從長期來看,後果可能會很嚴重,因為土地大量兼並,集中在少數人手中,導致越來越多的人沒有地種。”

    “而工商業未必能完全吸納這些無地人口,於是,流民四起,局勢危如累卵...”

    侯安都問:“不是實行累進稅率麽?按土地畝數分級來征稅?這可以一定程度上抑製土地兼並吧?”

    侯亶搖搖頭:“累進稅率的作用,更像是推恩令,讓大莊園、大家族走向瓦解,但是,這些富貴人家子孫,依舊能占據越來越多的土地。”

    “尤其那些豪商,他們通過經商,每年都能輕鬆賺下大量錢財,然後拿來買地,他們的子孫,在前一代人的積累下,繼續大規模買地...”

    “即便老頭子去世後家庭瓦解,兄弟分家,但分出去的一個個小家庭,憑借起家優勢,依舊會膨脹起來,不斷開枝散葉,占據更多的土地。”

    這道理很容易想明白,侯安都點點頭:“也是,試行的話,想來更穩妥。”

    他又想起了自己廣置田產的夢想,有些遺憾的說:“如此一來,田買得越多,將來要繳納的稅,也會越多...”

    “父親,自古以來,土地都是最寶貴的財富,有地就有糧食,有地才有保障,該買就得買,買多少都值得。”

    侯亶說著說著笑起來,闡述自己的看法:“加稅就加稅,比起土地的價值,累進稅率加的稅,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