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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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鄱陽某酒肆內,客人滿座,雖然夥計們不斷地把各色菜肴、美酒端到不同的包廂,但廂內的客人們,注意力都不在酒菜上麵。
悅耳的鋼琴聲,從“回”字形結構的酒肆中間位置琴台處,向四周不斷擴散。
於是,位於“回”字建築“外廓”各包廂的客人,一個個都側耳傾聽。
時不時看向中間琴台位置。
琴台上,放著一架外形精美的鋼琴,鋼琴前,坐著一位青衣女子。
女子正直妙齡,容貌出眾,挽著靈蛇髻,專注的彈著鋼琴。
纖纖玉指,在黑白琴鍵上不斷起伏,如蜻蜓點水般,在聽眾的心中點起陣陣漣漪。
琴聲悠揚,仿佛微風吹拂,卻驟起狂風,撲向迎風搖曳的點點梅花。
一處包廂內,坐在窗邊的柳荃,聽著美妙的琴聲,一臉陶醉,時不時看著手中曲單。
他因為經商,暫居鄱陽,今日得友人相邀,來此見識一下“七段琴師”的技藝,現在聽來,確實不同凡響。
現在彈奏的鋼琴曲,真好聽,柳荃認真看起曲目簡介。
曲名《梅花三弄》,改編自琴曲《梅花三弄》,當然,琴曲中的“琴”指的是傳統的琴,不是鋼琴。
這曲子,大有來路:相傳為晉時伊所作笛曲,後來改為琴曲。
曲子的出現,還作為一則故事,被《世說新語》收入其中,又稱“桓伊三弄”。
某年某月某日,名士王徽之離開都城建康,但所乘的船還停泊在碼頭。
恰巧當朝大員桓伊乘車在岸上經過,王徽之沒認出其車駕,於是船上一位客人點出車中人的身份。
並點明桓伊的特長:桓伊善於吹笛,家中藏有漢時蔡邕的柯亭笛,常常吹奏。
桓伊吹笛的技藝十分高超,被稱為江左第一。
王徽之便派人上岸,邀請桓伊過來,給自己吹一曲。
桓伊是高官貴胄,得知這一要求卻不著惱,因為他久聞王徽之的大名:王徽之是書法大家王羲之的兒子,很有名氣。
於是桓伊下車上船,坐在胡床上,用笛子吹三弄梅花之調。
即一首曲子,以不同音位吹奏三次,有三種調。
桓伊果然技藝高超,吹出的曲調高妙絕倫,聽得眾人如癡如醉。
吹奏完畢,桓伊上岸登車,一走了之。
前前後後,賓主雙方沒有直接交談一句,卻沒人覺得不對,魏晉風流名士之舉止狂放,不拘禮俗,由此可見一斑。
此事很快傳開,引為美談,後來收錄入《世說新語》。
而笛曲《梅花三弄》,又演變為蕭曲,以及琴曲。
現在,已經被改編為鋼琴曲,並在原曲的基礎上,根據鋼琴音色的特性,加以不斷調整、完善。
此刻,酒肆琴師彈奏的《梅花三弄》,就是經由樂府定下“官調”的鋼琴曲。
柳荃看到這裏,放下曲單,眯起眼睛,繼續側耳傾聽。
梅花,誌高潔,冰肌玉骨,淩寒留香,曆來是文人墨客詠歎的對象。
自古以來,有無數樂曲通過讚歎梅花的潔白芬芳和耐寒,借物抒懷,歌頌具有高尚節操的人。
現在這首《梅花三弄》,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通過肅穆深沉的琴聲,展現出寒冬臘月萬木凋零的蕭瑟情景。
唯有梅花鐵骨錚錚,迎寒而立。
第二部分,琴聲的節奏開始快速切換,高音低音頻繁跳躍,交替奏鳴。
各種音調此起彼伏,情緒激越,讓人體會到梅花迎風怒放之勢,
但“動”過之後,又是溫柔的“靜”。
曲調的一動一靜,生動展現出梅花在寒風中的傲然不屈,以及“淡定”。
琴聲漸漸變得空遠悠長,仿佛空澗鳥鳴一般。
餘音嫋嫋,回味無窮。
琴聲停了,但滿座賓客都鴉雀無聲:聽眾們還沒回過神,都留在琴聲構成的“紅梅傲雪圖”中,久久不能自拔。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反應過來,大聲喝彩。
隨後,如潮的喝彩聲響起,各包廂的客人,為琴師精湛的琴技所折服,紛紛叫來夥計,打賞。
數目不等的賞金,默默地交給夥計,沒有唱名,沒有唱數。
賞金多少,全在心意,而不是炫耀。
聽鋼琴曲是很文雅的事情,所以即便這裏是酒肆,琴師是酒肆安排來彈琴助興的“伶人”,但給對方打賞,可不能像風月場打賞小娘子那樣,簡單粗暴。
今日在此請柳荃“大開眼界”的傅徇,打賞一萬錢(十貫),當然,因為他是該酒肆的“老顧客”,為方便吃住,開有“賬戶”,錢直接從賬上扣。
外麵,琴師向四周的包廂款款行禮,然後告退,準備下一首曲目。
意猶未盡的柳荃,一直等那倩影消失在視野後,轉頭看著傅徇,不住誇讚:
“真是不錯!今日可是大開眼界了!”
傅徇笑了笑,起身給柳荃斟酒:“當然了,鄱陽是帝鄉,行在和都下出現的琴曲,鄱陽總是不會落後。”
“一會,還有更精彩的表演。”
“傅兄,這打賞,那位小娘子,能拿到手多少?”柳荃問,傅徇聞言看了看對方:“據我所知,對半,怎麽,柳兄有想法了?”
“嗨,哪、哪有什麽想法。”柳荃訥訥,傅徇笑起來:“哈哈,竅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沒什麽。”
“可對於店家來說,好不容易培養出一位鋼琴師,升至八段..鄱陽可沒幾個八段鋼琴師。”
“這可是搖錢樹呀,怕不是當寶貝一樣供著,柳兄要想抱得佳人歸,可不容易。”
柳荃來了興致:“鋼琴段位,真的這麽難升?”
“難,很難。”傅徇也來了興致,今日他請柳荃來此,一是為了聽鋼琴曲,二是為了閑談,拉近關係。
一如圍棋以段位來衡量、區分棋手的棋力,鋼琴,如今也以段位來衡量、區分琴師的能力。
但是,彈琴和下棋不同,下棋是對弈,彈琴可不能“鬥琴”,那麽,要如何衡量一個琴師的彈琴技藝高低呢?
看所奏鋼琴曲的難度。
鋼琴師級別分九段,九段最高,初段(一段)最低,隨著段位的提升,要求能夠流暢彈奏的鋼琴曲,其難度也在大幅上升。
不同難度的鋼琴曲,既有根據傳統琴曲、樂曲改編來的琴曲,也有本就作為鋼琴曲而出現的琴曲。
這其中,就包括了大量的“鋼琴名曲”,多為宮中流傳出來。
曲目越難,對彈琴技藝的要求就越高,這其中不止有彈琴的指法,還對琴師的個人音樂素養有不小的要求。
同一首鋼琴曲,在資質平庸琴師的彈奏之下,不過是照本宣科,但在有天賦琴師的彈奏之下,就能演繹出不一樣的韻味。
“道理,和食肆說書人讀報紙一般,若從頭到尾語氣都沒什麽起伏,讀出來的故事,你聽得懂,但會覺得乏味。”
傅徇特意舉起說書人讀報紙、講故事的例子:
“若是能夠讀得聲情並茂,故弄玄虛,勾起聽眾的興致,你不覺得,這才有勁麽?”
這例子好懂,柳荃愈發興致濃厚:“傅兄,那,那要培養出八段...不,七段就行,七段鋼琴師,培養起來,是不是很難?”
傅徇點頭:“當然,首先得選個好苗子,其次,找個好先生來教,而且這苗子得能吃苦,刻苦練琴,又要有悟性,最後,還得有一架好鋼琴。”
他指了指窗外琴台上放著的那一架鋼琴。
“這架鋼琴,為少府寺對外銷售的成品,你覺得,值錢幾許?”
柳荃雖然不太懂鋼琴,但聽了“少府寺”三個字,知道這鋼琴的品質,必然很接近宮中禦用之物,琢磨了一下,小心的說:
“大概,一萬貫?”
“哈哈,倒不至於。”傅徇笑著搖搖頭,伸出右手,張開五指:“五百貫左右,但還隻是鋼琴本身。”
五百貫,可以在房價高漲的鄱陽城裏,買一個中等規模宅院了。
“但這還是開始,鋼琴要養護,所以需要雇傭琴工來進行專人保養,鋼琴的音色要時不時校正,得有專門的調音師。”
傅徇繼續講解著有關鋼琴的知識,柳荃認真聽著,畢竟這也可以作為談資,日後和其他人聊起來,也有得聊。
調音師,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當的,要吃這碗飯,首先耳朵得靈,其次要對聲音的微妙差別很敏感。
若是傳統的琴,五弦琴、七弦琴,調音麻煩不?
麻煩,但比起動輒上百根琴弦的鋼琴來,這就不算什麽了。
給鋼琴調音,這工作可不容易,難度比起傳統的琴調音,簡直是天壤之別。
饒州地界,有樂府“認證”的高級調音師,不超過五人。
平日裏給官、民、商的鋼琴調音,忙得不行。
最高檔的鋼琴(品質接近禦用鋼琴水準),隻有少府寺和少數幾個鋼琴作場能夠做出來,而鋼琴這種樂器,不是個人可以製作的。
高檔鋼琴的價格再貴,也有無數人想買,所以還得排隊等。
“所以,那些世家高門,如今想要炫耀琴棋書畫,至少琴、棋這兩樣,是炫耀不起來了。”
傅徇話鋒一轉,說起士族風流:“你說下棋厲害是吧,好啊,業餘幾段?職業幾段?”
“你說擅長音律,行,彈鋼琴唄,鋼琴可是樂器之首,會彈不?段位多少啊?”
“所以,如今定鄉品,若要說擅長音律、下棋,不看風評,隻看段位,這下,許多人想渾水摸魚,都摸不成了。”
定鄉品,指的是九品中正製下,對待選(入仕候選)之人的品級進行評定,士族子弟的鄉品,必然要高於寒族子弟的鄉品。
雖然如今朝廷愈發倚重科舉製選拔人才,但九品中正製終究還未壽終正寢。
現在,隨著官辦棋院和琴院(其實棋院也是琴院)的出現,對棋力和彈琴技藝進行“分級評定”。
一些不學無術的士族子弟想要靠著空口無憑的“精通音律”來糊弄,越來越難。
論下棋,首先得有天賦,而比天賦,比得上無數寒族子弟?
畢竟下棋下得好,就有接近貴人甚至皇帝的機會,多少寒族子弟乃至黔首為此而奮鬥,憑什麽士族子弟就能贏?
論音律,就看彈鋼琴的水準,鋼琴的琴譜以及技藝,士族可沒有家傳,畢竟鋼琴這種樂器,從出現到現在,不過二十年。
“就算他們想學,未必好學。”傅徇延伸話題,語氣中帶著不屑。
這種不屑,是對士族們的不屑。
“如今,各地有大量學堂教鋼琴,無論士庶,交學費都能入學,可士族樂意麽?不樂意。”
“若在家學,可以啊,得有鋼琴,入門級鋼琴,倒是不貴,可到了一定階段,入門級鋼琴得換,換成中檔鋼琴。”
“而且招待客人時,家樂不能少,如今家樂沒鋼琴是不行的,那也要讓琴師彈琴助興不是?”
“若是鋼琴檔次太低,拿個入門鋼琴來湊合,丟人呐...士族可是把臉麵看得很重的。”
“再說升段考試,升段考試,在琴院進行,人家那裏都是高檔鋼琴,音色比中檔鋼琴更好,且細微之處又有不同。”
“如果平日沒練過,考試時彈出來的曲調,就不是那個味...”
“買,可以呀,舍得出錢麽?今時不同往日,朝廷按田畝數征稅,不對士族優待,他們靠著莊園產出,手頭上能有幾個閑錢?”
“若比經商,他們一向清高,也賺不了多少錢。”
“鋼琴這種高檔貨,許多人已經玩不起了!”
“這麽說吧,如今,那些士族子弟再想拿琴、棋技藝來裝門麵,可裝不下去,沒有段位證書,就是不行。”
“即便隻是裝點門麵,在家中養鋼琴樂隊,開支也不小,雇高段鋼琴師,費用不菲,伺候高檔鋼琴,也得有專業的工匠。”
說到這裏,傅徇愈發興奮:“如今,哪個權貴,或者官位像樣的官宦之家,家裏不養一支鋼琴樂隊?”
“鋼琴師段位,至少五段起,還不能隻是一個,否則就是丟人。”
“還有那些豪商巨賈,家裏也有鋼琴有財力的商家,譬如這裏....”
“不說風月場,就說家樂這塊,如今沒有鋼琴壓陣,根本就見不得人,而鋼琴的檔次不能低,也不能隻有一架。”
“士族們習慣靠莊園過日子,如今入不敷出,他們養得起像樣規模的鋼琴樂隊?”
柳荃有些不解:“他們也可以到類似這酒肆的地方,娛樂娛樂嘛。”
傅徇冷笑幾聲:“士庶有別,這幫人,會樂意與我等粗鄙之人擠在一起?”
“包場倒是可以,出得起錢麽?請樂隊去家裏演奏,倒是可以,但他們能請幾次?學琴,又得和寒族子弟乃至平民百姓共處一室...”
“嗬嗬,他們的優雅,如今沒了琴、棋這兩根支柱,又沒了錢糧支撐,還能保持多久?”
“士族的家傳學識,如今尋常百姓,到州、縣學校可以學;若說入仕,將來,科舉必然徹底取代九品中正製,他們考試考不過,就沒官做。”
“沒有官做,錢不夠花,知識也把持不住了,他們憑什麽優雅!”
外邊,琴師入座,即將開始彈奏,琴童大聲報曲名:“接下來,彈奏的是《士麵埋伏》!”
柳荃因為看過曲單,所以並不驚訝,但依舊很好奇:“《十麵埋伏》不是琵琶曲麽?彈鋼琴也能彈出來?”
傅徇回答:“沒錯,因為有了改編的鋼琴曲,但彈奏難度不是一般的大。”
“這下,可得洗耳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