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 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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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州鄱陽,棋院內,一間棋室裏,許多青少年正在對弈。
外麵大雨瓢潑,室內卻相對安靜許多,除了此起彼伏的落子聲,就隻有不絕於耳的“哢嚓”聲。
那是按下計時器按鍵發出的聲音,哢嚓哢嚓,聽在耳中,急在心裏。
棋室一隅,留著總角發髻的蕭原。與同樣留著總角的一名少年對弈,他經過思考,落子,按下旁邊的計時器按鍵。
計時器為對弈雙方共用,有兩個表盤,蕭原按下自己一端的按鍵後,自己一端表盤指針的走動停止。
對手一端的表盤,指針開始走動。
蕭原正要借著對方思考的時間鬆一口氣,未曾料對方立刻拿起一粒棋子,落子,然後按下計時器按鍵。
距離他按下按鍵,不過十餘秒。
好快!!!
蕭原心中驚歎,剛想稍微放鬆的心,瞬間又提起來。
他思考著棋局,根據對方的落子,判斷對方的意圖,以及自己的應對。
不一會,落子。
按下計時器按鍵。
結果對方很快落子,又按下計時器按鍵,前後相隔,也就十餘秒。
蕭原的心愈發緊繃,額頭上滲出汗珠,心中有些驚慌:莫非,我的棋路,被他看破了?
不然落子這麽快,想都不想的,仿佛我要在哪裏落子,都被他猜出來了!
年少未經曆練的他,心中焦慮體現在臉上,被坐在一旁的裁判看在眼裏。
比起一臉緊張、衣著有貴氣的蕭原,其對手雖然一身布衣、蓬頭垢麵,看上去卻很淡定,下棋速度很快,氣勢咄咄逼人。
是個下快棋的好手。
如今的圍棋有了不少改變,譬如分為快棋、慢棋,快棋是限時的,沒那麽多時間給棋手慢慢斟酌,所以很考驗個人反應。
快棋賽裏,下棋快的人,給予對手的心裏壓迫是很強的。
裁判舉目望去,棋室裏對弈的數十人,過半都是布衣,許多人身上衣服多顯舊,還打著補丁。
僅就衣著來看,貧富分明。
但是,棋院的升段賽,可不區分棋手的身份和家世,唯一看的就是下棋本事。
贏了(成績從高到低排名,成績上榜就是贏了),升段。
輸了,下一次升段賽再來。
“叮”。
一聲輕響傳來,裁判低頭一看,發現是蕭原的“預留時間”用完了,計時器發出“提醒”。
那麽接下來,進入讀秒階段:布衣少年落子後,蕭原隻有一分鍾時間思考、落子,如果超時,算輸。
也就是說,蕭原之前思考時間過長,把自己的“預留時間”用完,接下來,每一子,落子前就隻有五十餘秒時間思考。
下棋下到這份上,蕭原可以說是窮途末路,除非有急智,或者棋感很好,否則必輸無疑。
“五十、四十九...”裁判低聲讀秒,聲音隻讓麵前這兩位聽見,盡可能不影響周圍正在對弈的棋手。
“十五、十四...”
“五、四...”
讀秒即將結束時,蕭原落子,手有些抖。
不到十秒,對手落子,裁判又開始對蕭原讀秒。
此時的蕭原已經是滿頭大汗,巨大的壓迫感,對於一個少年來說真的難以負擔,若是之前,他早就方寸大亂了。
但是,父親每日陪著他下棋,專門下快棋,鍛煉他的應對能力,所以,蕭原雖然心急如焚,但還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對方是個布衣,和他年紀相仿,想來家境不怎麽樣。
平日裏肯定不像他那樣,有充裕的時間練棋、看棋譜,或到棋院觀棋。
所以,要麽真的是個天才,要麽...
雖然旁邊在讀秒,時間越來越少,但蕭原想起父親的話,瞥了對方一眼,觀察對方的神情。
這一瞥,四目相對。
那布衣少年沒想到走投無路的對手,竟然有心情抬頭看他,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下意識看向別處,避免和蕭原對視。
這下,讓蕭原欣喜若狂:原來你也慌啊!你之前定是虛張聲勢,想用快棋亂我心智,而不是胸有成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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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所得,讓蕭原頗為激動,他盡量排除雜念,捋清思路。
即便已經想好該如何下,但依舊在讀秒即將結束之際才落子。
而對方,依舊落子很快,看樣子是不打算給他喘息(思考)的機會。
持續幾個回合,蕭原都是在讀秒即將結束時落子,仿佛一個即將墜崖,卻用手緊緊攀著懸崖邊緣的人,為了活命,拚盡全力撐著。
他這麽難“死”,布衣少年明顯沉不住氣了,終於,蕭原等來了轉機:
對手圖快(不想給他時間思考)落子,下了一步臭棋。
棋子落下,少年也意識到不對勁了,但落子之後就不能動,還有裁判在旁邊看著呢。
反擊開始,蕭原依舊在讀秒即將結束時落子,而布衣少年思考的時間長了很多,以數分鍾計,不複之前以秒計的落子速度。
棋盤之上,戰局逆轉,布衣少年陣腳大亂,蕭原從容反擊。
對方的思考時間,就是他的思考時間,越長,對他越有利。
既然他沒有被“亂棍打死”,那麽輸的就隻會是對方。
棋院另一邊,一觀棋室內人滿為患,服色各異的客人,看著正麵牆上那大型“演示”棋盤,看著工作人員用長杆叉著棋子,在棋盤上“落子”。
這棋盤為鐵製,碩大的黑白棋子內有磁石,所以“落子”後,棋子不會掉下來。
而“演示棋盤”上的棋局,是工作人員根據隔壁棋室內進行的棋局,進行“模擬”。
因為棋室裏,是兩位“九段棋士”進行對弈,“戰況激烈”,所以讓觀棋的客人們跟著緊張起來。
觀棋不語真君子,雖然他們並不是在對弈現場直接旁觀,但依舊沒人說話,也沒有人議論。
所有人都沉浸在“黑白兩軍”的激戰之中,眼見著黑方漸漸落於下風,但依舊有翻盤的可能,他們琢磨著各種應對方式,忘乎所以。
蕭勤亦是其一。
他手裏還拿著茶杯,茶已經涼了,但兩眼盯著大棋盤,注意力完全被棋局吸引。
方才,蕭勤覺得口渴,抬手拿麵前案上的茶杯,但拿到茶杯的一瞬間,白方落子,擊中黑方的要害,看樣子像是一擊致命,把蕭勤的魂都勾了去。
哪裏還顧得喝茶。
他在想黑方得如何應對,思來想去,連兒子蕭原的升段賽都忘得一幹二淨。
無數人屏氣息聲,等著黑方落子,不知過了多久,工作人員拿起長杆,叉起一枚黑棋,向大棋盤舉起、靠近。
觀棋者們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這黑棋上。
“啪”的一聲,黑棋吸附在棋盤上,觀棋者們先是一愣,隨後有人脫口而出:“妙,妙啊!”隨後也有人看出來了,忍不住發出讚歎。
“請保持安靜!”工作人員輕聲提醒,現場即將爆發的喝彩聲,被生生按下來。
蕭勤也看出了這一步的精妙之處,因為不好喝彩,緊握雙拳,卻發現手上拿著茶杯。
於是將涼了的茶一飲而盡,將茶杯放好,然後握拳,輕輕揮舞了一下。
爽!這盤棋看得真爽!!!
看看左右,都是喜上眉梢的看客,大熱天的這麽多人擠在觀棋室,人人悶得一身汗,卻看了一場精彩的棋局,真是沒白來一趟。
九段棋士之間的交鋒,果然精彩紛呈!
蕭勤正要繼續觀棋,卻得僮仆入內稟報,說郎君已經結束比賽了。
這下蕭勤才想起來,今日他來棋院,是陪著兒子來打升段賽,而不是如往日那樣,來棋院找業餘棋手切磋,看專業棋士對弈。
現在,兩位九段棋士的對弈已經到了關鍵時刻,他想留下來看。
但是,兒子更重要。
蕭勤有些不舍的離開座位,往外走去,不忘交代僮仆:“這場棋的棋譜,你記得來棋院領。”
“郎主不是棋院的會員了麽?每個月的棋譜,棋院都會送來的...”
“那是以防萬一,萬一他們漏了今天這盤棋...”
蕭勤走出觀棋室,發現外麵雨已經停了,兩位便衣“特勤”,就在不遠處。
他作為前朝宗室,和其他宗室都被軟禁在鄱陽,不過在有人“陪同”的前提下,是可以在鄱陽城內走動的。
而一臉興奮的蕭原,站在不遠處的廊下,滿是期盼的看著這邊。
蕭勤這一看,就明白了:兒子肯定贏了比賽,才這麽高興。
若如此,兒子就成功升段,由專業二段,升為專業三段。
勝過他這個圍棋水準業餘五段的父親。
果不其然,蕭原給父親帶來了好消息,他經過艱苦的“戰鬥”,反敗為勝,戰勝了攻勢犀利無比的“快棋手”。
時值中午,父子倆轉到棋院旁邊的食肆,這裏,已經坐滿了一對對用餐的父子。
今日饒州棋院舉行專業圍棋的升段賽,許多家長帶著孩子來參加比賽,到了飯點,自然就把周邊的食肆、酒肆、茶肆給擠滿了。
蕭勤早就料到會有這種場麵,早就提前定好包廂,現在從容帶著兒子入包廂,一邊吃,一邊交流。
其實是蕭勤聽兒子講比賽經過。
外麵傳來大量議論聲,都是家長和孩子在討論下棋,討論著“升段”。
楚國開國後,皇帝頻頻頒布新政,讓百姓們的生活,漸漸起了變化。
而圍棋,也起了變化。
皇帝不會下棋,不過卻大力支持圍棋,組織圍棋高手製定新的圍棋規則,並辦棋院,將棋手分為“專業”和“業餘”兩類,並定級。
給圍棋棋手定級,之前就有了,漢魏之際,參照九品中正製,將圍棋棋手等級劃分為九品:
一品入神,二品坐照,三品具體,四品通幽,五品用智,六品小巧。
七品鬥力,八品若愚,九品守拙,其中一品等級最高。
楚國將圍棋的九品製改為九段製,一如用科舉製取代九品中正製那般。
並把棋手分為“專業棋士”和“業餘棋手”,各自定級,以及晉級。
又設若幹棋院,推廣圍棋,組織愛好者對弈,並開展“職業圍棋”活動。
那麽,什麽是“職業圍棋”?
顧名思義,職業圍棋,就是以下棋為生。
朝廷開設官辦的棋院,定期舉辦比賽,分專業賽和業餘賽。
無論哪類比賽,有名次的選手都能獲得獎金,不過業餘賽的舉辦宗旨是“以棋會友”,獎金多寡倒是其次。
專業賽就不同了,獎金更高,並會對一定段位之上的棋士發放補貼,以便讓其沒有後顧之憂,專心琢磨棋藝。
各棋院間,每年都要舉辦“聯賽”,讓各棋院的高手不斷切磋,相互提高技藝,並允許各地圍棋愛好者旁觀(在觀棋室觀看)。
又有專門的報紙來刊載“棋訊”,定期出版。
每期賽事以及年度總決賽的獎金,朝廷撥一部分,民間商賈資助一部分,總體來說,十分豐厚,足以讓專業棋士衣食無憂,養活自己和家人。
各棋院則負責圍棋相關事宜,整理棋譜,定期刊印、銷售,獲取不菲收入。
而七段及以上段位的專業棋士,有官秩(散秩),免勞役,或者說,服勞役的方式,就是陪方伯(地方大員)及中樞高官下棋。
最高一級的九段棋士,能得授官職“棋待詔”,陪皇帝下棋。
雖然皇帝不會下棋,也沒人敢下棋贏皇帝,但是這樣的待遇,毫無疑問把圍棋的地位提升一大截。
對弈(下棋),本來就是很高雅的行為,尤其士族子弟,不管棋力如何,對弈總是常見的交際活動。
但現在,隻要棋下得好,哪怕是荒野村夫,也能以專業棋士的身份登堂入室,靠著下棋改善生活,甚至改善社會地位。
別的不說,就說陪方伯、中樞高官下棋,這種親近貴人的機會,多少人求都求不來。
隻要貴人高興,隻要貴人一句話,自己和家人的命運,就此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不是不可能。
更別說,成為棋待詔,陪皇帝下棋,這是多麽高的榮耀。
畢竟,當今天子不下棋,不代表之後的新君不喜歡下棋。
而對於前朝宗室蕭勤來說,既然他兒子喜歡下棋,又很有天賦,那麽將來成為專業棋士,時不時能名正言順的離開鄱陽這個軟禁地,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梁國滅亡,取而代之的楚國,如今算是善待他們這些前朝宗室,但再怎麽善待,也必然要軟禁他們。
蕭勤已經年過四旬,前半生,玩也玩過了,也去了許多地方,餘生在鄱陽度過,無所謂。
但是,他覺得兒子不該被一輩子困在鄱陽這個鳥籠裏。
若有機會,要能夠昂頭挺胸到各地走走、看看,和不同身份、地位的人打交道。
那麽,成為專業棋士,就是不錯的選擇。
即便前朝末裔的身份還是會很麻煩,但蕭勤覺得,兒子將來靠著下棋謀生,既能和喜愛的圍棋相伴,也能豐衣足食,真是不錯。
結完賬後,父子倆離開包廂,沿著樓梯下樓。
食肆門口處,一個小胖子在鬧騰著,鬧著讓自己父親點“最好吃的”。
蕭勤看著這個鬧騰的小胖子,忽然想起往事。
許多年前,他因為誤傷了嫡母,被父親趕到鄱陽“麵壁思過”。
在鄱陽,他遇到了一個人,那人當時是個魚梁小吏。
想起那日,對方帶著他到某個酒肆“扮豬吃老虎”的情形,蕭勤不由得莞爾。
昔年在河裏釣魚的小吏,如今以千軍萬馬為釣竿,釣盡天下英雄,真是世事無常。
父子倆走出食肆,此時已是雨過天晴,陽光灑在雨後的街道上,被一汪汪積水撕碎,金光閃閃。
蕭勤看著為行人漸多的街道,看著熟悉的鄱陽街景,想想兒子方才那“要做九段棋士”的願望,忽然覺得心中一鬆。
能遇到這樣的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