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注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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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李笠隨意用完晚膳,拿起一本厚厚的字書(字典),翻看起來。
書頁有些殘破,很明顯是翻過許多次才有這樣的效果,而且沒有封麵,整本書看起來,根本就不像是正規的出版物。
李笠一邊看,一邊呢喃著,不停地發出各種聲音,對字書上的字,進行“拚音”。
試圖根據這本“字書初稿”上的內容,學習這個時代字音的“切音法”(反切法)。
作為接受過義務教育的現代人,他實際上很不適應“古代”的反切法,總覺得有些違和。
加上古漢語裏有不少字的讀音,和現代漢語有出入,所以,這種違和感更強。
一切都在如今常用的反切法上。
此法,是用一個漢字或注音符號表示“聲”,此字為“上字”。
再用另一個漢字或注音符號表示“韻”和“調”(此字為“下字”),把它們拚合成被注字的讀音,這就是反切法。
譬如“緩”字,以反切法來注音,就是:胡管切。
“緩”字的讀音,取“胡”字的聲(h),取“管”的韻和調(uan),然後拚合成(huan=h+uan)。
又譬如“哀”,烏開切。
“敖”,五勞切。
按照反切法來給漢字注音,需要動用的漢字(上字和下字),大概在千餘個,繁多,難記難用。
是普及教育的一個攔路虎。
現在,訓詁學權威顧野王,仔細研究了李笠“拚音法”的內容,根據現實情況,選擇對原有的反切法進行改良。
改良之目的是去繁化簡,把上下字簡化為四百來個,而不是用聞所未聞的“拚音法”。
所以,初步改良後的反切法,相比原來的反切法,明顯簡化,為“簡式反切法”。
熟練掌握四百字的讀音,總比掌握一千多字的讀音要容易些,在此基礎上對其他漢字進行反切注音,學起來也容易些。
但李笠不滿意,他認為用四百餘字來作為聲母、韻母,還是太多了。
所以,顧野王和其他有識之士,在四百餘上下字的基礎上,不斷改進、簡化。
現在的成果,已經把反切的上下字(聲母、韻母)簡化到三十八個:
聲母字二十一個,韻母字十七個。
反切、拚音時,用的是“快拚”,即不講究聲母韻母的細節讀音,快讀、略過去就行了。
如此精簡,李笠琢磨過後覺得效果很不錯,隻歎:專家果然是專家。
若是讓他自己來弄“拚音法”,大概想破頭都搞不出來切合實際的“拚音法”。
但是,這個三十八字“簡式反切”方案出來後,引起了許多人的反對。
反對人士認為,過度簡化上下字,如同飲鴆止渴。
為此,朝廷召開學術研討會(結果都是地域歧視會),開了許多次,學者們吵來吵去吵出來的結果,是各方達成“妥協”。
妥協成果,是將“三十八字反切法”這極度簡化的反切法,用於初學者“入門”,此為第一步。
等初學者掌握了這個“極簡反切法”,便要更上一層樓,學習“六十八字反切法”,此為第二步。
兩步依次走,第一步,適合啟蒙,以及掃盲班。
學習效果,隻要掌握數百個常用漢字的讀音就行,不僅能寫、能認自己的名字,還能大概看懂通俗讀物,譬如報紙上的新聞。
寫信時,能用簡單的文字,表達自己要說的話,可以讀信,看懂信中文字所要表達的內容。
還能大概看懂官府榜文(前提是官府榜文內容直白、沒有生僻字)。
第二步,是“進階”,適合讀書人深造,掌握各種生僻字的讀音,能讀出各類典籍上生僻字、異體字的正確讀音。
這就是李笠對教育的構想,一分為二:掃盲教育,知識教育。
但構想是否切合實際,得看實踐的結果。
李笠翻看著這本被他翻得有些殘破的字書,看著上麵構成的重點,想起自己看過的許多報告,對改進注音法信心滿滿。
改良後的簡式反切注音法,已經在不少學堂試行,與傳統的反切法教育進行比較。
接受啟蒙的少年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統計結果表明,學習“新法”的少年,掌握漢字讀音的速度,比學習“舊法”的同齡人要快。
那麽,這個“新反切法”作為一個折中方案,可實施性不錯。
比起一步到位實行“拚音法”,這種改良過後的“新反切法”,更適合現實。
顧野王在給李笠的奏章裏反複強調,反切法畢竟是延續多年的“主流注音法”,天南地北的讀書人,都已經習慣了用反切法給字注音。
若是直接舍棄反切法不用,推行另一種注音體係的“拚音法”,隻會事倍功半。
首先,師資人才不足,因為朝廷即便統一天下,急切間也拿不出那麽多精通“拚音法”的人來擔任“先生”,到全國各地進行教學。
其次,在現有反切法的基礎上,推行“新反切法”,推廣速度以及人們接受、適應程度,必然要比從頭開始推廣的“拚音法”快很多。
朝廷(皇帝)改革注音法的本意,就是讓天下讀書人更快、更好的掌握漢字注音方式,降低學習門檻。
在此基礎上,正雅言。
那麽,無論是“拚音法”也好,“簡式反切法”也罷,隻要能確保朝廷更好、更快的實現這一目標,就是好辦法。
而不必拘泥於“創新”,不能為了創新而創新,卻忽略了創新的本意。
李笠回想著這些年,顧野王為了改良注音法而做出的種種努力,忽然覺得很慶幸。
雖然梁國的國內矛盾尖銳,百姓生活艱難,但不可否認,梁武帝在文化上,給國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無論是文學,音律還是各類學問,梁國的文人,迎來了將近五十年的好時光。
所以,在此基礎上,他“發明”的鋼琴、管風琴,有大量現成的音律專家以及樂師加以完善,而僅僅知道原理的他,其實是沒有能力完善這種複雜樂器的。
注音法的改良也是如此,他隻知道“漢語拚音”,但並不知道如何將後世的“漢語拚音”,和這個時代的現實相結合。
是顧野王這樣的學術權威,讓他的構想變成現實。
他在文化上的各類“創新”,其實大多是提出“創意”,然後由成長於梁國時期的“業內專家”來進行完善。
那麽,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在位期間,楚國在文化上的種種飛躍式發展,離不開梁國(梁武帝)打下的基礎。
是梁武帝治下近五十年的太平時節,培養出來的文化人才,讓他有了更進一步的資本。
想到這裏,李笠不由得回憶起《魏書》作者魏收,向他說起的一段對話。
當初,東魏權臣高歡,縱容勳貴們貪汙,負責整頓吏治的行台郎中杜弼,覺得這樣不好。
於是,高歡點明現實:
黑獺(宇文泰)在關西(關中,指代西魏),經常利誘關東(指代東魏)諸將去投,如果我不讓武勳們貪汙,不給他們好處,他們真會跑去關西。
南邊,那個姓蕭的老頭(蕭衍),專門在衣冠禮章,搞得有聲有色,以至於中原士大夫認為蕭老頭的建康朝廷才是正朔。
你看,我若不放縱勳貴、高官們撈錢,武官就會跑去給黑獺賣命;
文官、士大夫會跑去和蕭老頭一起吟詩作賦、遊山玩水,如此一來,朝廷還怎麽維持下去?
這段對話(大意如此),說明梁國的“衣冠禮樂”確實搞得有聲有色,對中原士大夫的吸引力很強。
以至於讓東魏權臣高歡都有了忌憚。
梁武帝在位期間的文化成就,是實實在在的,奈何....
李笠把字書放下,拿起茶杯喝茶。
奈何,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漂亮的皮毛(文化),需要附著在堅韌的皮之上,梁國的文化繁榮,但百姓的日子卻是水深火熱。
所以,當國家矛盾尖銳到一個火星就能引爆的地步時,再繁榮的文化,也隻會落得在大火之中煙消雲散的結局。
可以想象,如果侯景真的如同曆史上那樣,攻破台城,禍亂江南。
梁武帝苦心經營了將近五十年的太平盛世,創造出來的大量文化財富,在戰火過後,不可能剩下多少。
可以說,不能造福平民百姓的文化繁榮,終究不過是鏡花水月罷了。
李笠提筆,在這字書的首頁,寫下大大的四個字:
以民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