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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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初一,清晨,元日大朝會在太極殿進行。

    參加人員數以千計,滿朝公卿,以及各地州官(或長史)、邊地豪酋雲集皇宮,向禦座上的皇帝道賀,並匯報地方情況。

    昨夜守歲沒怎麽睡覺的李笠,此刻精神抖擻,逐一聽取方伯(地方長官的代稱)的匯報,並與大臣們商議重大國務。

    現在,是貞元十一年,他當皇帝,已滿十年。

    大權在握的感覺,很不錯,權力使人年輕,所以如何會覺得疲倦?

    更何況,有好消息傳來:李昕收複漢中,梁州地區,再入朝廷的控製之下,蜀地門戶徹底掌握在楚國手中。

    周國的“右臂”(益梁地區),繼“左臂”(陝州、洛州地區)之後,徹底被切斷了。

    對此,李笠當然高興,而這十年間,發生了許多事情,他也做了許多鋪墊,現在,是出成果的時候了。

    便在大朝會上,宣布幾個“決定”:

    一,各州取消“中正”官職。

    此詔令,宣告九品中正製的徹底“死亡”,因為“州郡中正官給人才評品級”這一製度,為九品中正製的根本。

    根沒了,“樹幹”當然也就隨之“枯萎”。

    而之前,雖然楚國推行科舉,依舊在州一級設有中正官,算是一個過渡。

    現在過渡期結束,取消中正官,從今往後,一個人呢但凡想入仕,要麽憑軍功或者門蔭,要麽參加科舉。

    門第,不在是入仕時必須考核的硬性指標。

    一個人,是不是人才,中正說了不算,新規則說了算:科舉考試成績,或者軍功。

    無論是士族、庶族還是布衣,想當官,要麽提筆在科舉考場廝殺,要麽提刀在戰場玩命,亦或是父輩用玩命換來的軍功,為兒子換取入仕的機會。

    這就是規則,楚國不亡,規則就一直在。

    但是,楚國並不是天下第一個廢除或者拋棄九品中正製的國家,當初的西魏、現在的周國,早在多年前,就已經在實際上拋棄了這個腐朽的製度。

    因為周國沒有中正官或類似官職。

    廢除九品中正製的詔令當眾宣讀後,文武大臣,麵色各異。

    對於庶族乃至微寒出身的文武官員來說,九品中正製的壽終正寢,就是將禁錮庶族數百年的牢籠打破,值得歡呼雀躍。

    而對於士族官員來說,這意味著延續了數百年的士族政治特權,在製度上消失了。

    士族子弟靠著門第、閥閱輕鬆做官的時代,至少目前來看,已經結束。

    如果有得選,他們當然要反對,而且是強烈反對。

    然而,楚國皇帝,不在乎他們的反對。

    皇帝直接掌握著軍隊,軍隊從上到下,都和士族沒什麽瓜葛。

    一大群武勳靠著楚國的新製度,穩穩保住自己和兒孫的富貴,又如何願意回到當初蕭梁時那種“文貴武輕”的舊時代?

    大量庶族子弟,就等著通過科舉考試入仕、當官,又如何願意恢複九品中正製?

    所以,士族官員們心中再怎麽不滿,又能如何?

    第二個決定:從今年開始,正式在官學推廣“拚音法”,給字注音,其音,為雅言正音。

    “拚音法”經過無數學者的完善,已經“正式定稿”,可以全麵推廣,朝野內外早有心理準備,都認為這樣的改革很有必要,所以詔令宣讀後,並無什麽波瀾。

    第三個決定,科舉考試改革,在縣試、州試、省試的現有三級考試之上,增加“殿試”,主考官為皇帝。

    參加殿試的考生,是在省試裏脫穎而出的南、北榜士庶考生。

    在其入仕待遇不變的前提下,若能通過殿試,可入新設“翰林院”,任“翰林編修”,於禁中任職。

    曆練一段時間後,由吏部銓選任官。

    這個決定看上去好像沒什麽特別,但意義十分重大:

    殿試中選的考生,等同於天子門生,前途一片光明。

    而入翰林院任翰林編修,就是直接到皇帝身邊當侍從文官,一旦被皇帝看中,接下來,就能平步青雲。

    這可是多少人擠破頭都搶不到的機會!

    第四個決定,對於違法的文武官員之處置,除非謀逆、弑殺父母等不赦重罪,否則慎用死刑,改為流放三千裏:

    流放地在嶺南,桂州、廣州或者交州。

    視罪行,分為一人流放,直係親屬(妻、子)陪著流放,舉族(三族)一起流放等等,刑期各有不同。

    這麽一改,意味深長:對於許多人來說,意味著一旦在官場上“犯事”、“倒黴”,還有死灰複燃的機會。

    雖然流放嶺南那煙瘴之地,和死差不多,但好歹還有一線生機,畢竟隻要人在,就有希望。

    或許熬個幾年,熬得朝中形勢變化,自己還能回來。

    所以,被政敵趕盡殺絕的可能性降了一些,不過,保不齊在流放途中“暴斃”,亦或是死於流放地。

    但即便如此,有苟延殘喘活下去的機會,總歸比直接被砍頭好得多。

    第五個決定:門下省、中書省正貳長官,如尚書省八座尚書一般,實行任期製,七年一任,不得連任。

    卻可以流轉:卸任尚書省八座尚書,可以流轉至門下省、中書省任職,當然,也可能是外放地方。

    具體怎麽流轉、選舉、外放,自有相關製度。

    而之前作為八座尚書議事會議副手的“參議”,此官職正式定下,為三省主貳長官、八座尚書的“候選人”之一。

    這個決定,不是李笠突然定的,事前經過長時間的醞釀、討論和鋪墊,所以許多高官之前就已經知道。

    現在宣布,算是定調。

    比起前麵幾個詔令,這個消息,才真的讓滿朝文武精神抖擻。

    楚國以群相取代獨相(尚書令,或者錄尚書事之人),中書省、門下省、尚書省的主貳長官,就是宰輔級別的官員。

    若把六部尚書算在內,宰輔的官位多了一些,如今全麵實行任期製,意味著“宰輔輪流做,今年到我家”成為可能。

    皇帝明顯是訂了一個新的遊戲規則,讓文武官員根據這個規則,“體麵”的爭奪宰輔之位。

    各派係的官員鬥在一起,相互掣肘,形不成合力,對於皇權的威脅,自然就大大減輕。

    但由此引發黨爭,進而導致“隻對人、不對事”的惡性黨爭,怎麽辦?

    。。。。。。

    下午,李笠在聽濤閣與太子李昉交談,說一些機密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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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的大朝會開了大半天,頗為消耗精力,李笠散朝後小睡了一下,恢複精神,便和兒子探討起權力的本質來。

    權力的本質是什麽?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李笠認為,權力的本質,就是對“服從”的認同。

    村長之所以能成為村長,不是因為他有這個名號,而是大部分村民認為服從這個人,對自己有利,才會認同對方“村長”的地位。

    所以權力即服從,來源於服從者心目中對被服從者中的定位。

    被服從者的定位有四種:利益保護者、利益帶來者、利益損害者、觀念上認為應當服從的被服從者。

    那麽當“被服從者”是皇帝時,在身份各異的服從者看來,他們服從這個皇帝的權威,可能是基於什麽原因呢?

    一,我是庶族子弟,皇帝興科舉,讓庶族子弟有入仕、受重用的機會,所以,我要給他賣命,給皇帝賣命,就是保障我和家族的利益。

    這時,皇帝是利益保護者。

    二,我給皇帝賣命,皇帝會引我做心腹,我就能執掌機要,形如宰輔,這時,皇帝是利益帶來者。

    三,我不給皇帝賣命,皇帝一不高興把我砍了,這時,皇帝是利益損害者。

    四,皇帝有大義名分,作為臣子,就該效忠皇帝,為皇帝賣命,這就是第四類:我作為臣子該服從皇帝,所以服從。

    然而事實上,許多皇帝在臣子心中的形象,是什麽樣的呢?

    晉、宋、齊、梁,朝代更替之際,為前朝盡忠死節者,有多少?

    說一千,道一萬,利字當頭:我當前朝忠臣,有什麽好處?

    服從前朝末帝,和篡位權臣死鬥,能給我帶來什麽?

    服從皇帝,他能保障我的榮華富貴?還是能殺我?

    如果他什麽都做不到,我為何要服從他?為何要為他盡忠?

    既然我不認可對他的服從,哪怕他有皇帝的名號,對我而言,也不過是路人,是死是活,與我無關。

    所以,得不到群臣服從、畏懼的皇帝,手中根本就沒有權力可言,空有皇帝名號,卻不過是傀儡罷了。

    李笠說了一通,把話題轉到自己:“我為何能當皇帝?因為我手中有強軍,誰敢不服、跳出來反對,誰就會死。”

    “所以,前朝官員們怕了,而我又分好處給他們,軟硬兼施,他們便選擇服從,於是,我才有了皇帝的權力。”

    “但是,我為何能夠擁有一支強軍呢?因為我能力出眾,能夠帶著這些將士打勝仗,升官發財,將士們跟著我玩命,有好處,他們才會服從我的指揮。”

    “我,才擁有權力,且權力越來越大。”

    李昉聽明白了,李笠繼續說:

    “將來,你繼位,首要之務當然是抓軍權,手握殺人劍,別人才會怕你。”

    “但是,若隻會揮舞長劍、亂殺人來恐嚇群臣,這是不行的,遲早會有人鋌而走險,所以,還得軟硬兼施。”

    “用利益拉攏他們,讓他們明白,你既可以是利益損害者,也可是利益保障者,並且,會給他們帶來新的利益。”

    “加上你有大義名分,是儲君登基,便是群臣理所當然的效忠者,他們都服從你,你,才擁有皇帝的完整權力。”

    “但這需要製衡,而製衡是很難靠一個操縱者長期維持下去的。”

    “這樣的製衡,我可以做到,你,應該可以做到,可你的兒子、我的孫子,能做到麽?未必。”

    “權力的遊戲,玩起來太艱難,一旦輸了,就是身死族滅,如此重壓之下,人的心態遲早會失衡,導致應對失當。”

    “一個皇族之中,想要每一代的十來個皇子出現的人才,妥妥的壓製官場人精們,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要用製度來實現這種對於服從的認同。”

    李笠辛辛苦苦這麽多年,打下的基業,將來總是要傳到兒子手中,所以,他不希望兒子、孫子是敗家子。

    希望李楚的國祚長一些,好歹能有正常的壽命:一百到兩百年左右。

    那麽,權力的本質,他就一定要向兒子講清楚。

    “十年來,我拚命建設新體製,就是為了保證這一點。”

    “新的軍製,保障了軍人的利益,讓他們的利益和體製綁在一起,自然就會擁護皇帝,將來,沒有太高軍事素養的皇帝,也能掌握軍權,讓文武官員怕他。”

    “三省主貳長官連同尚書省八座尚書任期製,是為了讓各方勢力利益均沾,讓文武官員認為服從皇帝,利益能夠得到保障。”

    “興科舉,辦教育,就是要讓庶族出頭,讓庶族的利益,和皇帝的利益綁在一起。”

    “大興海貿、邊貿,以及各類工商業,是為了讓皇帝掌握搖錢樹,有足夠的錢財來收買人心,穩,並給文武官員帶來利益。”

    “這些製度,我花了十年,初步建立起來了,接下來,就是要盡可能把更多人的利益,綁到這些製度上去。”

    “將來,你,還有你的兒子,不需要耗費太多精力,不需要依靠宗室、外戚,就能依靠製度,實現權力製衡。”

    “製度捆綁的利益群體越多,維護這個製度的人就越多,真要有人挑戰製度,不需要皇帝振臂高呼,利益群體們自己就會把這挑戰者撕碎。”

    “所以,即便未來的某位皇帝,是個資質平平者,也能靠著群臣對利益的服從,獲得他們對自己的服從。”

    “為此,付出黨爭逐漸出現、逐漸惡化的代價,我認為是值得的。”

    李笠最後的話,讓李昉愕然:這、這不是飲鴆止渴麽?

    李笠看出兒子的擔憂,笑起來:“天下間,沒有不滅的王朝,我們李家的楚國,若能延續二百年,這就夠了,該滿足了。”

    這種話,也隻有父子之間才會說起,李昉明白父親的意思,點點頭:“孩兒知道了。”

    李笠繼續說:“所以,為了延緩黨爭對製度的腐蝕,就要把斬草除根的規矩改一改,少殺人,改為流放,讓人有死灰複燃的機會。”

    李昉瞪大眼睛:“這...恐怕也隻是一時之計吧?黨爭惡化之後,什麽手段使不出來?”

    “所以隻是延緩,不是根治。”李笠笑起來,“十年,父親打好了基礎,再進一步夯實,將來,你就能穩穩繼位。”

    “不過,在那之前,得造勢。”李笠將自己準備好的資料拿出來,交給兒子:“平周的大功,思來想去,還是分給武官們吧,你取威名即可。”

    他做了決定,讓皇太子掛帥滅周國,但是,要設參謀部,由參謀部來實際主導戰爭,皇太子不過是掛名。

    皇太子得滅國威名,參謀部軍官分實際軍功,連帶著跑腿的其他皇子,也沾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