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決戰(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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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杆上了套筒式刺刀的火銃,長度不過一丈,和一般的格鬥短矛長度差不多。

    火銃銃身不及矛杆光滑、平值,分量又明顯重許多,所以,單人格鬥時,上了刺刀的火銃並不是好的格鬥兵器。

    但成千上萬的火銃兵,在三段射之後,端著刺刀發動驚濤駭浪般的衝鋒時,無人可擋。

    見識過三段射威力的周兵,大部分當場陣亡,亦或是身負重傷,倒地呻吟,無法將威力告訴後麵。

    後排的周兵,不知道前麵發生了什麽,卻看見前方突然空了:大量同袍倒下,滿是鮮血。

    隨後,濃煙中寒光閃爍,無數楚兵呼喊著“殺!”,端著“短矛”衝了過來。

    仿佛黑夜裏的猛獸,踩著無數人的屍體,渾身沐浴著陣亡者的鮮血,露出鋒利的爪牙,向他們撲來。

    周兵們的戰鬥意誌,被滿地的屍體,以及呼喊著衝鋒的敵人擊潰,剛和楚兵接觸,瞬間就被打崩。

    無數人扔下手中兵器,掉頭就跑。

    前沿的兵往後跑,反推著後方的兵一起跑,驚恐如同漣漪般向後擴散,偌大軍陣逐漸崩潰。

    跑得慢的人,被楚兵追上,胸膛被刺透,哀嚎著倒下,其他人見狀跑得更快。

    呼喊聲,哭喊聲,如同雨天的雨聲般不斷響起,潰散的周兵為了逃命,開始相互推搡、踐踏,而發動刺刀衝鋒的楚兵,卻漸漸放慢腳步。

    一度散亂的衝鋒陣型,隨著敵軍的潰散,開始有意識的重整。

    衝得太靠前的隊伍,聽到號令,向後收縮。

    跑得較慢的隊伍,加快步伐,和其他隊伍對齊。

    橫陣再次成型,分成前後數道,各隊伍維持著小跑速度,以數道相對平直的直線,緊跟著潰兵,平推過去。

    衝鋒依舊在繼續,雖然速度慢了些,卻是以不可反抗的威壓之勢,壓著潰兵倒卷其後軍,迫使越來越多的人潰逃。

    此為騎兵戰術“倒卷珠簾”戰術的步兵版本,不是以直接殺傷為目的,而是迫使潰兵裹挾更多的兵潰逃,以達到事半功倍之效。

    效果很不錯,楚兵以不占優勢的兵力,全線擊潰、追擊周兵。

    追著追著,距離後方越來越遠,出現了明顯的空檔。

    空檔出現了,潛伏已久的狼群,忽然發力,從側翼撲向追逐獵物的獵人。

    這是另一波周軍騎兵,抓住機會投入作戰,他們目睹了前軍騎兵衝擊敵陣、卻消失於煙霧、火光中的慘狀,也目睹了己方步陣崩潰的敗局。

    卻高聲呼喊著,駕馭坐騎,向對方身後露出的巨大破綻疾馳而去。

    這破綻,竟然沒有騎兵遮擋,因為騎兵還沒完成渡河。

    敵軍渡河,步兵可以快速跨越壕溝、障礙,但騎兵並沒有做到,所以,這些楚兵並沒有足夠的騎兵護著側翼。

    在側翼沒有可靠保護的情況下,純粹的步陣還敢和後方拉開這麽大距離,將碩大的後背展露無疑。

    這在合格的騎兵將領看來,就是己方扭轉戰局的巨大良機。

    機會稍縱即逝,從長安西側迂回的周軍騎兵,很快分成數股,由戰場西側斜插,直奔東南麵楚軍軍陣側翼。

    他們的出現,已經被楚軍注意到。

    號角聲中,向南追擊的楚軍橫陣放慢速度、停下,然後快速變陣:

    原本就分為前後數道直線的大陣,兩端開始“閉合”,由幾道平行線,閉合為一個個空心長條矩形。

    隨後,這長達數裏的矩形,中間多個位置“裂開”,隨後由一個大矩形,分裂為數個小矩形,即空心方陣。

    變陣的速度很快,當周軍騎兵開始全力衝鋒的時候,變陣完畢的一個個空心方陣裏,火銃兵已經端起火銃。

    本來是後隊的他們,一直沒有開火,所以衝鋒時,是斜端火銃,跟在後麵推進。

    現在,曾經的前軍隊伍在後,他們則變成前軍、直麵敵軍,默默等著開火的命令。

    命令未下,敵騎越來越近,在五十步左右距離上就開始放箭。

    箭矢橫飛,落入人群,“篤、篤、篤”的聲音中,火銃兵們中箭。

    因為他們身上穿著板甲,戴著鐵麵,所以即便被箭射中,許多人也安然無恙。

    但也有倒黴者中箭倒地,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敵騎越來越近,不斷放箭,火銃兵們持銃瞄準,卻沒有開火,因為命令未下。

    二十步距離左右,騎射的周騎輕微轉向,從一個個空心方陣前略過,並沒有棄弓持矛、直接撞入陣中。

    與此同時,楚軍的一個個方陣裏,也沒有一聲銃響。

    第一撥騎兵略過,緊隨而來的騎兵,手持馬槊、長矛,對準這些沉默的方陣,奮力衝鋒。

    雙方距離越來越近,火銃兵端著火銃的手開始顫抖,既是因為害怕、緊張,也是因為累。

    火銃本身分量不輕,畢竟那麽長一根鐵管,必然比木棍重。

    前端又上了刺刀,所以重心前移,平端的時候,手很容易累。

    但即便再累,他們也不敢放下火銃,也不敢擅自開火,因為沒有命令,誰也不許射擊。

    麵對呼嘯而來的敵騎,他們確實害怕,但對軍法的恐懼,壓過任何恐懼。

    敵騎忽然轉向,又從陣前略過:麵對嚴陣以待的步陣,哪怕並沒有如林長矛,騎兵也不會輕易直衝,而是不斷試探。

    第二撥騎兵略過,隨後衝過來第三撥。

    卻是馬群,不是騎兵。

    身材矮小、瘦弱的馬,是馬群的主要成員,楚軍方陣裏,軍官們見著如此情景,隻覺頭皮發麻:敵人這是要用劣馬開路啊!!

    馬群在左右兩側騎兵的裹挾下,向著楚軍方陣群西北角(最外沿)斜著撲來,距離越來越近。

    事已至此,楚軍沒有別的選擇,隨著一聲聲令下,當麵楚軍空心方陣爆發出火光和濃煙。

    火銃齊射,射倒一大片馬,而倒下的馬匹,又絆倒後麵的馬。

    塵土大作,硝煙彌漫,衝鋒的馬群傷亡慘重,殘餘的馬驚慌失措,紛紛轉向,四散跑開。

    然而地麵依舊在顫抖,馬蹄聲密集如潮水,越來越近。

    發射完畢的火銃兵,雙眼透過煙霧彌漫,看見潰散馬群後麵,有無數高大的黑影陸續出現。

    黑影越來越多,密集如牆。

    他們漸漸看清了,那是人、馬俱甲的具裝甲騎,尾隨群馬而來。

    當群馬吸引了方陣的齊射火力後,這些如同鐵塔般的具裝甲騎,露出獠牙。

    手中原本豎著握持的馬槊,很快放平,身披重甲的周軍騎兵,高舉馬槊過肩,鋒利、修長的槊頭,對準前方目標。

    胯下強壯的坐騎全力奔跑,如潮的具裝甲騎,以泰山壓頂之勢,撲向那些單薄的楚軍空心方陣。

    對於火銃兵而言,麵對如此凶猛的騎兵衝鋒,他們手中那沒有裝填彈藥的火銃,即便上了刺刀,也是比短矛還垃圾的兵器。

    沒有長矛、沒有騎兵掩護的步陣,又沒有火炮的保護,麵對騎兵的衝鋒,就隻有死。

    死亡的恐懼,讓火銃兵們腦袋一片空白,而長期訓練之下的條件反射,讓他們聽到命令後,下意識蹲下,將火銃斜著對前。

    用自己和手中那連短矛都不如的火銃,構成一個個肉身拒馬。

    方陣另一條“邊”,列隊的火銃兵們平端火銃,利用外沿同袍蹲下而讓出的“射界”,對準衝來的騎兵。

    手有些顫抖的本隊尉官,揮刀指向衝來敵騎。

    敵騎如潮,宛若群虎下山,很明顯,對方是鐵了心要衝鋒,不會轉向。

    他用顫抖的聲音,呼喊起來:“開火!!”

    火光閃爍,雷鳴不斷,火銃兵齊射,彈丸隨即擊中厚厚的鎧甲。

    然後擊穿,沒入血肉之軀。

    中彈的周兵和戰馬,無論是死是活,衝鋒的勢頭,裹著軀體繼續前進。

    有人和馬半途邊倒地,但更多的人和馬撞入血肉之軀構成的短矛陣,激起殘肢斷臂飛濺、塵土大作。

    到處都是人仰馬翻,到處都是被馬槊挑飛、被戰馬撞飛的火銃兵。

    激烈的衝撞之下,外沿的楚軍方陣,過半消失在衝鋒的具裝甲騎之中。

    但衝鋒依舊在繼續,不惜血本都要衝破敵陣的周軍騎兵,穿過屍體狼藉的地麵,撞向新一層楚軍步陣。

    迎接他們的,是依舊列隊站立、平端火銃的楚兵。

    麵前方陣的瓦解,無數人被撞飛、踩死的慘烈情景,讓這些楚兵腦袋嚇得發懵,但依舊麻木的列隊站著,迎接生與死的考驗。

    他們,不過是殺人機器中的一個部件,害怕與否,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哪怕心中再害怕,也不能跑,無論眼前死了多少人,他們都得列隊站著。

    火銃裝填著彈藥,他們就要做好射擊的準備。

    火銃射擊後,若沒時間裝填彈藥,那就蹲下,變成肉身拒馬。

    肉身拒馬,在人、馬俱甲的具裝甲騎麵前,不過是一灘爛泥...

    可即便如此,也要維持隊形不變!!

    “開火!!!”

    耳邊響起咆哮聲,腦袋一片空白的火銃兵,下意識扣動扳機。

    火光在眼前閃爍,和噴射出的濃煙一道,將視線遮掩。

    發射完畢,火銃兵下意識蹲下,化作肉身拒馬。

    身後,方陣另一條“邊”,火銃兵們也陸續開火。

    濃煙之中,忽有數道黑影撞來。

    撞入肉身拒馬群中。

    有人被撞飛,身體在半空中打了個轉,如同秋天的落葉般,打著轉落下。

    但也有人沒被撞中,愣愣蹲在地上,看著濃煙。

    撞入陣的騎兵,之前沒死也摔得半死,連同抽搐著哀鳴的戰馬,被楚兵捅個透心涼。

    濃煙依舊彌漫,卻沒有黑影再衝出來。

    空心方陣大體完好,而衝鋒的具裝甲騎,已然是強弩之末,擊破了第一道空心方陣防線後,倒在第二道方陣防線麵前。

    如此距離的衝鋒,都無法攻破步陣,心驚膽戰的周騎紛紛撤退,之前氣勢洶洶的攻勢已然不在。

    楚軍的步陣,在沒有騎兵保護的情況下,於開闊地帶,擋住了敵軍騎兵的瘋狂衝鋒。

    卻因為結陣抵禦騎兵,耽擱了追擊。

    潰散的周軍步卒,被將領們聚集起來,又開始聚攏,意圖挽回頹勢。

    四散的周騎,在楚軍步陣周圍逗留不去,迫使楚軍維持陣型,無法從容移動。

    沒有騎兵掩護的楚軍步陣,麵對敵軍騎兵的威脅,隻能放棄對步兵的追擊,很快便失去了推動“倒卷珠簾”的機會。

    各隊軍官下令裝填彈藥,為新一輪惡戰做準備。

    但是,楚軍新的攻擊序列已經慢慢向他們接近:第二撥過河的軍隊,已經結陣完畢,踩著鼓點聲,向南推進。

    這些即將投入戰鬥的隊伍,看見了方才發生的慘烈交戰情景,看見了滿地狼藉,也看見了前軍的英勇作戰。

    前軍的任務,是在沒有火炮和騎兵的掩護下,先行過河,與優勢敵軍交戰,為後續隊伍的渡河、列陣,爭取到充足的時間和空間。

    事實表明,對方出色完成了任務,雖然傷亡不小,但主力尚在,抗住了敵軍的輪番進攻。

    現在呢?

    渭水上,已經搭建好許多浮橋,跨越壕溝群的便橋也已經通行。

    過河的楚軍騎兵,已經過了壕溝,完成了集結。

    由馬匹拖曳的“馬輕侯”們,也已經做好戰鬥準備。

    東麵,長安和灞橋之間的地區火光大作、雷聲陣陣、濃煙彌漫,可見友軍對灞橋周軍營壘的攻勢,已經進入白熱化階段。

    太陽西沉,決戰到了關鍵時刻。

    渭水北岸,楚軍大營處,忽然升起數團火光,飛上半空,綻放出絢爛的焰火。

    火光絢爛,讓人想起除夕夜釋放的焰火。

    這是中軍對決戰最後階段發布的進攻命令,主力已經完全渡河的楚軍,開始全力進攻,先攻長安北側,再取長安東麵營壘。

    蜂擁而出的騎兵,撲向正在集結的周軍步兵,傷亡慘重的周軍騎兵,竭盡全力攔截,卻一觸即潰,落荒而逃。

    楚騎不斷擠壓著周軍步陣,迫使周兵不斷蝟集,聚集成一個巨大的圓陣。

    之前楚軍步陣沒有騎兵掩護,陷入周軍的輪番圍攻,現在,沒有騎兵掩護的周軍步陣,雖然距離南麵長安城不算遠,卻已經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北麵,“馬輕侯”越過前軍的方陣陣地,抵達周軍步陣北麵。

    經曆了半日血戰的火銃兵們,得了命令,席地而坐,靜靜看著這一門門火炮進行戰鬥準備。

    夕陽餘暉將戰場染成金黃色,準備就緒的“馬輕侯”,對著麵前黑壓壓的周軍步陣,噴射出火光和濃煙。

    沉重的球形實心彈,在人群中拉出一道道血痕,血雨腥風再起。

    威力如此恐怖的兵器,超過了周軍步卒的承受能力,步陣瞬間崩潰。

    許多兵卒已經被驚恐弄得失去理智,不顧一切往外跑,要離開人群,躲避恐怖兵器的進攻。

    分布四周的楚騎,迅速圍攏過來,用幾種方言喊著“投降不殺”,迫使大量驚恐的周兵扔下武器、跪地投降。

    長安城北,城樓上,督戰的晉國公宇文護,見著城外兵馬崩潰、投降,看著楚軍騎兵開始向東移動,木然無語。

    尉遲迥的灞橋營壘,已經陷入苦戰,想把兵馬撤入長安,已經很勉強。

    若接下來,再被楚軍斷了退路,又無援軍接應,恐怕.....

    他放下千裏鏡,抬頭看天,沐浴著夕陽的身影,顯得蕭瑟、無助。

    左右看著城外敗局已定,一個個隻覺後背發涼、嘴角苦澀,心中哀歎:完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