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七章 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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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一隅,院子裏,許多宮女排成一道道橫隊,聽女官的訓話。
“四年時間,一眨眼就過去,四年前大夥剛來的時候,還是懵懵懂懂,如今,一個個都有了出息,回家後,嫁個好人家,好好持家。”
“宮裏的事情,就不要多說了,這是製度,希望大夥銘記在心。”
女官語氣平緩的說著,看著眼前這些熟悉的麵孔,有些唏噓:年年迎接新人,年年送走舊人。
現在是開春,新一撥宮女已經抵達行在,將開始為期四年的“宮廷工作”,而工作期滿的“老宮女”們,也將離開皇宮,返回家鄉。
該說的,女官簡要的說了,最後的一步,就是發紀念品,也算是讓這些宮女回到家鄉後,有一個炫耀的小小本錢。
紀念品是一枚銅鏡,樣式為少府寺特有,絕無人敢在明麵上仿造。
銅鏡裝在一個製作精美的鏡盒裏,鏡盒本身就是個鏡台,樣式同樣具有“少府寺特色”,會是鏡主人出嫁時,最風光的嫁妝。
宮女們排著隊,依次領取自己的紀念品,許多人情緒有些低落,既是因為“分離”,也是因為希望落空。
四年前,她們滿懷憧憬,離開家鄉來到開封行在,在宮裏做事。
認識了許多夥伴,有了不少好朋友,還學了許多規矩,又學會了簡單的讀書寫字,以及算數。
最重要的是,她們有了一個夢寐以求的機會:接近皇帝,接近皇子。
如果,她們能被皇帝或者皇子看中,那就是小雞變鳳凰,不僅自己的人生大變,連帶著家人也會受益。
奈何,奈何....
四年時間很快過去,她們並未有什麽奇遇,絕大部分人表現平平,未獲得“續約”的機會,期滿就要離開皇宮。
不過,許多人在工作之餘,通過宮裏組織的各種“聯誼會”,經由官媒撮合、父母認可,找到了如意郎君。
許多如意郎君,都是在宮裏當值的侍衛、禁軍,或者是立功將士,本人大多在京城居住,所以訂了親的宮女,離任後,還會留在開封。
至於親事沒有著落的宮女,返鄉後也不愁嫁,因為在宮裏做過事的女子,懂規矩,有見識,不愁沒有媒人上門來牽線搭橋。
但畢竟是分別的時刻,現場氣氛有些低沉,不過這有些鬱鬱寡歡的氛圍,很快被燕鳴聲打破。
春天到了,從南方回來的燕子們,在天空中盤旋著,在屋簷下遊走著,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既有些吵鬧,又帶來歡樂的春天氣息。
院子隔壁,走在遊廊下的李笠,聽著附近屋簷下傳來的燕子叫聲,問跟在一旁的趙孟娘:“宮裏建築,燕子窩多麽?”
趙孟娘回答:“多,如今燕子回來了,吵著呢。”
說完又補充:“孩子們可喜歡燕子了,鬧著要做新木屋,給燕子有個新家。”
李笠點點頭:“有燕子在家裏搭窩,那可是好事,要知道燕子最喜歡在平平安安的地方搭窩,宮裏燕子窩多,說明什麽?說明宮裏平平安安!”
趙孟娘含笑點頭,見李笠看著隔壁院子方向,便說:“工作期滿的宮女,就要返鄉了。”
相關事宜,由趙孟娘主管,這些年沒出過什麽簍子,李笠便說:“回家好,回家嫁人,和良人過日子,不比在宮裏熬個幾十年強?”
“之前,各國宮裏的老宮女,那真是可憐,家裏人早就沒了,或者斷了聯係,自己一個人在宮裏待了幾十年,出去,沒有依靠,也不知幹什麽。”
“閑暇時,和幾個年邁的夥伴敘舊,說著許多年前的舊事,越說,就越傷心。”
“不該是這樣的,不該,皇宮不該是一個牢籠,年輕的女子入宮為宮女,如果四五年都沒什麽進展,就該回家,嫁人,好歹後半生有個依靠。”
李笠總是對平民同情,趙孟娘覺得這大概是出身的原因:她和李笠,都是出身微寒,李笠還吃過許多苦,所以有人情味。
現在,皇宮裏的用人製度是雇傭製(宮女,宦者例外),一般四到五年為期。
工作期滿後,少部分表現出色的宮女,晉升為“女官”,或者成為妃主們的貼身侍女,大部分宮女則會出宮。
如此雇傭製,不僅打破宮裏用人的“慣例”,也和現有的奴婢製度有所不同。
來到庫房,李笠看著即將入庫的許多木箱,隨意點了幾個,讓人打開,驗貨。
這是規矩,雖然宮裏內務由內當家——皇後,以及二(內)當家——貴妃負責,但隻要有貴重物品入庫,都會請李笠過來驗貨。
這是兩位內當家操持家務“問心無愧、不怕查賬”的意思。
雖然有些麻煩,但李笠也遵守這個製度,他治國治軍,講的是賬目分明,絕不容忍瞞報虛報,家裏,也是如此。
一個打開的木箱裏,放著幾根長長的象牙,不過這些象牙有明顯磨損,裂紋,一看就知道是次品。
而且是在市場上賣不出好價的劣質品。
皇家所用象牙,居然是明顯的劣質品,這是怎麽回事?
趙孟娘要解釋,李笠擺擺手:“我知道,莫要著急。”
“新成立的南洋司,組織大船主們發兵,攻破林邑國都,用火炮轟殺了許多戰象,這些都是戰象的象牙,是紀念品,無所謂品相好不好。”
原來李笠記得緣由,趙孟娘便不多嘴。
李笠拿起一根象牙,看著上麵的各處破損,輕輕撫摸著:“傷痕累累,是戰士的榮耀,戰象的象牙若是光滑無暇,那就失去了紀念意義。”
“我特地要的紀念品,看來,有司還是很上心嘛。”
趙孟娘表態:“之後,妾會注意把關,多收極品象牙。”
“無妨,我們又不需要這玩意裝點門麵。”李笠把象牙放回箱子,“天子的門麵是什麽?是兵強馬壯,是國富民強。”
“隻要官軍驍勇善戰,所向披靡,那麽,即便我住得寒酸些,也沒有人敢輕視。”
“相反,若是官軍羸弱不堪,即便我住得金碧輝煌,也會被人看作是待宰...這什麽玩意?”
李笠指著另一個木箱裏拿出的金像,趙孟娘看了看,回答:“這是林邑王宮裏供奉的佛像,據說是...是天竺工匠做的。”
李笠看著這滿滿“印度風”造型的佛像,隻覺有些不適應:感覺眼神怪怪的,莫不是什麽“邪神像”?
或者是什麽“南洋降頭術”?
瞬間,各種東南亞鬼片片段在腦海裏閃過。
他不信佛,也不想在宮裏供奉什麽“南洋佛像”,哪怕是放著也不行。
“熔了,熔做金鋌,留著沒意思。”
“是,妾明白了。”
李笠又抽了一箱,打開後發現是各色寶石。
趙孟娘講解著:“是獅子國的寶石,紅的,藍的,個大,飽滿,無瑕疵,可是難得的極品。”
獅子國,在天竺以東,為大海裏的一個巨大島國。
李笠琢磨著獅子國當是後世所稱“斯裏蘭卡”,拿起一顆鴿子蛋大小的紅寶石:“要雕琢這玩意,得用金剛石吧?”
“嗯,寶石太硬,得用金剛石來雕琢,三郎如果看中哪顆,妾立刻讓人來做。”
“不,原樣寶石,別有一番風情。”李笠把紅寶石放回去,看著這一箱寶石,感慨:“這次,大船主們可是在南洋發了大財。”
趙孟娘想起幾位大船主的“請求”,趕緊補充:“此次南洋司用兵,繳獲的各類寶貝,大多上繳國庫,內庫...”
李笠兩世為人,一聽,就知道大船主們肯定是走了什麽門路,托貴妃在他耳邊美言幾句。
省得有人詆毀,說船主們在此次興師問罪中,自己拿戰利品大頭,然後隨便用些次品糊弄皇帝。
他不說破,伸手到“寶石箱”裏摸了一會,從箱底摸出幾顆寶石,確定箱底放的不是普通石頭,隨後拍拍手:
“行了,沒問題,裝好,入庫。”
有人討好“趙貴妃”,是李笠樂見的,畢竟貴妃貴妃,皇後之下,諸妃嬪之上,若是連個討好的人都沒有,他臉上也無光不是?
趙孟娘見李笠心情不錯,沒對自己的話有什麽“不良反應”,放下心來。
若不是為了給兒子多結下“善緣”,她才不會“行個方便”,給那些在少府寺掛了員外郎官職的大船主,在皇帝耳邊說好話。
這世道,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趙孟娘知道李笠有賺錢的天賦,既然這麽關心海貿,那就說明海貿大有前途。
所以,李笠讓太子管海貿事宜後,趙孟娘也起了心思,想要給兒子在海貿這塊,爭取一下。
皇位將來是太子的,或者是嫡出皇子的,趙孟娘不想爭,也不會去爭,卻想給兒子爭個“錢途”。
兒子們將來即便做個清貴無權的宗王,手裏錢多,日子也就好過許多。
想到大船主們的另一個請求,趙孟娘醞釀了一下,見李笠確實心情不錯,便問:“南洋司攻破了林邑國都,林邑國,還留著?”
“留著,留著。”李笠坐在一旁,接過趙孟娘端來的茶,喝了幾口:“飯要一口口吃,急不來。”
“林邑國占著日南郡故地,朝廷當然要收複,但是,要講究策略。”
從不關心政治的趙孟娘,問起這件事,李笠明白肯定是受人請托,探探他的口風。
不過他不介意透露口風,索性借趙孟娘這個“渠道”,傳播出去。
“宋時,宋軍就和林邑交手過,甚至攻入其國,繳獲無數,得金銀珠寶無數,可那又如何?”
“那地方的人,心裏對中原沒有半點歸屬感,除非一下子移民十幾萬人過去,或者長期駐紮大軍,否則,這地方還是會得而複失。”
“而且,朝廷若拿下林邑國,駐紮大軍,其他小國憂懼之下,對於海貿的影響會很大。”
“所以,我們要徐圖之。”
“就按原計劃,讓亦官亦商的南洋司出麵,扶持王族裏聽話的人,當傀儡國王。”
“然後,南洋司的商社在其港口建立堡壘,設貿易據點,安置僑民,一來方便做買賣,二來,給傀儡國王撐腰。”
“林邑國的貴族們,肯定討厭這傀儡國王,但無論他們怎麽折騰,反正隻有南洋司認可的人,才能是林邑國國王。”
“也就是說,把林邑國當做個殼,朝廷得實惠。”
“就這麽經營一兩代人,中原僑民不斷以經商寓居的方式在那裏定居,改變當地人口結構,待得時機成熟,自然就能改國為州。”
既定方針不變,趙孟娘明白了。
李笠想讓趙孟娘更受人巴結,便透露更多的風聲。
南海(南洋)諸國,受天竺文化影響較深,尤其宗教方麵,這樣的影響,中原朝廷單靠加強經貿聯係是無法削弱的。
而且道教也競爭不過佛教。
要麽殺一撥人,然後來個“滅佛”,但這樣做的成本太高,而且直接由中原的勢力來“鵲巢鳩占”,直接經營當地,也不可能。
所以要軟硬兼施,中原海商仗劍經商,用寒光閃爍的刀劍,和金燦燦的銅錢,威逼利誘,迫使南海諸國“合作”。
南洋司先拿到當地特產的“經銷權”,控製各大貿易港。
然後得寸進尺,成為“全權代理商”,變相壟斷當地特產,把其他國家的海商擠出“市場”。
別國海商要買香藥等特產,無法直接和當地國家貴族交易,隻能和“全權代理商”,也就是和南洋司洽談業務。
中原海商,以南洋司為紐帶,團結起來,壟斷南海各國的特產,成為說一不二的“坐賈”,然後,憑借武裝商船船隊,向西擴張商路。
變成行商,向天竺各國,乃至更西的國家,直接銷售香藥等貨物。
坐賈的利潤要拿,行商的利潤也要。
朝廷借助南洋司,把南海各國,變成中原的後花園,中原海商的邊貿據點,推進到天竺以東、大海裏的獅子國。
“中原海商的武裝商船,裝備著火炮,打起海戰來,無人可擋,除了風暴。”
李笠盡可能用簡單的語句,透露一些口風:
“南洋司的大船主們,將來控製著南海特產,規定在獅子國港口交易,否則其他國家海商一兩香藥也買不到,這規矩,誰敢不遵守?”
“到時候,南海各國不再有天竺的海商頻繁出現,到岸的海船,全都是中原海船。”
“城裏進進出出的,是中原海商,以及僑民,天竺海商被中原海商取代,天竺的文化、宗教傳播沒了源頭,過得幾代人,南海各國的信仰自然也就隨著中原。”
“寫漢字,說漢語,聽中原和尚講解佛經,這種變化,光靠簡單的武力去做,成本有多高?”
趙孟娘心裏有了數:原來如此,還是既有方針不變。
幾位大船主,就盼著為朝廷做幾代人的馬前卒,經營南海的各個“貿易據點”,然後把買賣做到獅子國以西,畢竟做行商的利潤更大。
李笠則繼續說:
“有些事情,隻要我們開了個好頭,打好基礎,子孫後代,就會沿著既定的路線走下去,披荊斬棘,走出一條光明大道,就像..奴婢雇傭製那樣。”
“三郎說的是如同宮裏的宮女雇傭製?”趙孟娘跟上了李笠的思維切換,李笠點點頭:
“對呀,奴婢,如今是等同於牲口般的地位,世代為奴,主家可以隨意處置,可以隨意買賣,弄死了,其實和弄死一條狗沒區別。”
“但是,一旦大部分奴婢變成契約製雇工,成了主家雇傭的工人,主家就不能隨意打殺,否則要鬧上公堂。”
“我向來以身作則,所以,當皇宮裏開始普遍實行雇傭製,就可以理直氣壯要求權貴、官宦跟著實行。”
“家裏的仆人,必須有契約,終身為奴的契約,簽了也無效!”
趙孟娘知道這事沒那麽簡單:“他們不會這麽老實的,而且千百年來的慣例,也不是皇帝一紙詔書,就能打破的。”
“我知道,所以,要一步步來。”李笠依舊信心滿滿,“沒有合法的雇傭契約,律法上就不認可主家對逃奴的指控。”
“沒有契約,府裏死了奴婢,就當他們是蓄意謀殺良民!”
“隻要海貿大興,各類作場生意紅火,就會不斷招工,許多窮苦百姓,既然能靠在作場裏做雇工來養活自己,就不會去給人當狗。”
“沒有人是天生下賤!”
“當作場主大規模招工,當官府支持‘無合法契約便不是奴婢’的定罪原則,你想想,那些被主家殘酷剝削、壓榨的奴婢,還會老實麽?”
趙孟娘不清楚李笠為何要和“慣例”(奴婢終身製)過不去,思來想去,大概是因為出身微寒,所以感同身受,想要改變些什麽。
而這樣的改變,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
她不知道。
李笠不知趙孟娘怎麽想,卻向對方講述自己的期盼:
“孟娘,大莊園的時代,該結束了,沒有大量卑賤奴婢維持運轉的莊園,是維持不下去的,新時代的帷幕,就由我們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