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 進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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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西巡關中的皇帝駐蹕於此,從行轅議事回來的洛州刺史彭均,在府邸附近提前下了馬車。

    竟然走輸送柴禾、瓜果蔬菜的廚房小門入府,唬得廚房院子裏仆人們一個個呆若木雞。

    他也不吭聲,悶頭往裏走,“殺”向書房。

    候在書房外的仆人,看見突然出現的郎主,如同見了鬼一樣,驚得麵色發白:前門望風的死哪去了!

    他們想動不敢動,想發聲,被彭均一瞪,站都站不穩。

    彭均隨後到窗口一瞥,果然,八郎彭憲在研究馬經小報而不是看正經書。

    於是擺擺手,示意隨從去拿竹條。

    彭府執行家法,用的就是竹條,竹條價格便宜量又足,打斷了也不心疼,換一根接著打,可謂“無縫執法”。

    聞訊趕來的黃氏,遠遠瞥見良人“捉賊捉贓”後要發飆,趕緊讓侍女去扯屋簷下掛著的鳥籠。

    籠中鸚鵡受驚,叫起來:“哎呀,哎呀!!!救命啊,救命啊!!”

    鳥聲傳來,彭憲驚醒,眼見著父親板著臉、背著手走進來,一個激靈站起:“父親,孩兒已經等候父親考校多時。”

    “等候多時?”彭均看著兒子,看看案上來不及掩藏的馬經小報,似笑非笑:“那我就考校考校你的學問。”

    “是,是..”彭憲隻覺後背發涼,趕緊讓座,請父親坐下,自己老老實實站著。

    彭均先拿起那馬經小報,扔到一邊,然後將被小報蓋著的書拿在手中。

    書為《漢書》某卷(冊),是彭均要求兒子們經常讀的書籍,今日彭憲偷懶被他抓個正著,他就要找個無可辯駁的理由,好好教訓一下這小子。

    你以為你聰明就可以不看書了?

    彭均心中怒罵,他對聰明的八郎寄予厚望,期盼兒子靠科舉博功名,而不是又從軍當武官,畢竟彭家總得出個文官。

    所以彭憲沒有去讀軍校,而是“備戰科舉”。

    但兒子聰明過了頭,經常耍小聰明,讓彭均頭疼不已,現在就要教訓一下小崽子。

    不過,因為問的問題有些敏感,彭均先讓外麵的仆人都散開。

    然後問:“漢初三傑,張良、蕭何、韓信,前兩位得善終,韓信卻不得好死,你覺得,韓信冤麽?”

    “不冤。”彭憲回答得很快,彭均問:“理由,簡略些。”

    “韓信死時,三十來歲,正直當打之年,漢高祖難道不怕自己死後,韓信無人可製?”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有能力威脅皇權的文武官員,若不知進退,那麽隻能變成死人,皇帝才放心。”

    這回答簡單明了,也是彭均讓兒子們多讀《漢書》的原因。

    彭憲見父親怒氣消散大半,知道自己“有救”了,便趁熱打鐵:“韓信假齊王事件,已經為他的結局埋下了根。”

    “相比之下,張良、蕭何就知進退了。”

    “張良求留侯之封,以修習黃老之術為名,急流勇退,蕭何知輕重,甚至自汙,化解殺機,所以,開國勳臣想要自保,就得學這兩位。”

    “坐下來說吧。”彭均示意兒子坐下,怒氣完全消散,開口說道:

    “蕭何,是漢高祖微末時就結識的熟人,為沛縣元從,他尚且要自汙,要隨機應變以自保,其他人,再不知進退,真就是自尋死路了。”

    “漢高祖的連襟以及同鄉樊噲,算是自己人了吧?漢高祖因為忌憚皇後呂雉,擔心外戚尾大不掉,加上身體不適,擔心死後樊噲為呂氏爪牙,便派人去殺樊噲。”

    “也虧得派去的陳平多了個心眼,妥善處置,樊噲才保住一命。”

    說到這裏,彭均看著兒子,意味深長的說:

    “父親是皇帝連襟,也是同鄉,如果皇帝對黃家起了戒心,要剪除外戚羽翼,我也會跟著倒黴,所以,平日裏行事一定要注意。”

    “不可飛揚跋扈,不可托大,一定要知進退。”

    他讓兒子們多讀書,不單是為了兒子有文化,也是為了讓兒子們能夠從史書裏學到為人處世的方式,“知進退”。

    漢高祖和沛縣元從之間的故事,就很值得他引以為鑒,因為李笠和他們這些人的關係,真的很像漢初君臣的關係。

    即便李笠不是薄情寡恩的人,可自古以來的皇帝,行事多是薄情寡恩,彭均看史書看多了,越看越心驚,覺得當了皇帝的人,遲早會性情大變。

    正所謂“伴君如伴虎”,他自然要為自己和兒子做打算。

    彭均自己可以做到“知進退”,卻擔心兒子闖禍。

    所以,要求兒子們平日裏行事低調些,莫要仗著自家出身不得了,就為所欲為。

    “陛下出身微寒,重情義,體恤百姓,同時,恨飛揚跋扈之人,恨他們魚肉百姓,恨他們恃寵而驕、得寸進尺。”彭均輕聲說著,彭憲認真的聽。

    “父親雖然是陛下元從故舊,開國勳臣,但也不能仗著身份為所欲為,你們更是如此。”

    “記住,陛下是個很講原則的人,他說過讓勳臣們富貴,就一定會讓勳臣們富貴,可一旦有人踩了陛下的底線,陛下要做處置,是不會猶豫的。”

    “孩兒明白。”彭憲點點頭,他當然明白父親讓他看《漢書》的用意,所以不會如同書呆子般死讀書。

    彭均卻搖搖頭:“你不一定明白,你現在明白的這些,無非有助於自保,但將來想要道路通暢,還要多琢磨、多長一些見識。”

    “陛下的雄心壯誌,細節方麵,外人很難看清楚,隻有用心去想,才能想通。”

    “孩兒也有琢磨過的。”彭憲覺得自己的心裏話,有時該適當說出來。

    “你說說看。”

    “是,孩兒以為...”

    彭憲認為,皇帝是個“拎得清”的人,對開國勳臣,該給的富貴,都給。

    但也三番五次“提醒”,提醒勳臣們“一定”要管束家人、部下,不得行為非作歹之事。

    這種“提醒”的分量有多大?

    看梁、武兩家一直以來都是低調行事的模樣,再看外戚黃家那與人相處時“慈眉善目”的作風,就能明白這“提醒”的分量有多大。

    梁公和武公,是皇帝兒時玩伴,皇後是皇帝枕邊人,所以他們明白皇帝到底是怎麽樣的一個人,也明白踩皇帝“底線”的後果是什麽。

    所以,如果有勳臣子弟敢亂來,鬧得太過分了,皇帝真是會殺人的。

    彭家也不例外。

    而且,皇帝為了加強皇權,削弱任何可能對皇權造成的威脅,做了各種布置。

    所以,別看皇帝明麵上對開國勳臣們“和藹可親”,可一旦勳臣們不知進退,“踩底線”,真是會因為“謀反未遂”,而全家倒黴。

    至於更深層次的“底線”,彭憲認為,皇帝鼓勵勳臣們經營產業,但放貸這種事情,要適當控製,更多的是辦實業。

    以黃家為例,明明黃家的錢莊實力雄厚,光靠向民間放貸就能日進鬥金,但錢莊卻有意控製放貸的類別,。

    經常以“低息”,向各類作場放貸,解對方燃眉之急,以作場、商號為主要放貸對象,而不是升鬥小民。

    皇帝辦海貿,明顯傾向鼓勵各地多辦作場,商號多進貨,讓更多的作場主、商賈們從中獲益,進而雇傭更多的百姓,讓百姓也能獲益。

    而不是讓海貿單純的給皇家以及勳貴們撈錢。

    彭憲對此作了總結:“所以,家中產業,還是要以實業為主,陛下想要靠實業撐起海貿的不斷發展,讓國家和百姓都受益。”

    “勳貴們若能以實際行動支持陛下的想法,而不是想著對百姓放高息貸款賺錢,陛下會很高興的。”

    兒子居然能夠“無師自通”,彭均高興之餘有些不敢相信,但又不能問“是不是有人教你這麽說的”,長舒一口氣:

    “你能想明白就好,陛下當年說過,將來富貴了,不會忘了我們,他做到了。”

    “但是,共富貴的前提,是我們這些元從故舊守規矩,行事要有分寸、知進退,不能仗著資格老,不能仗著是皇帝的家鄉人,就為所欲為。”

    “開國以來,皇帝很少殺官員,能不殺就不殺,這是他心軟麽?是他不敢殺麽?不是。”

    “是他有絕對的信心,可以壓製文武百官,所以不需要用濫殺來作為震懾的手段。”

    “甚至,還改殺為流放,軟硬兼施。”

    “文武百官明不明白這個道理,我們管不著,我們自己,心裏要有數,不要作威作福,不要讓陛下覺得彭家子弟居功自傲,有了不該有的想法。”

    “你們和皇子們是表兄弟,但必須對每個皇子都以禮相待,不要厚此薄彼,也不要嘲笑、輕視那些庶出的皇子,因為將來到底誰即位,說不定。”

    “更不要摻和皇子間的爭鬥!”

    說到這裏,彭均虛指四周:“父親當年,根本就不敢想能有如今的富貴,如果沒有陛下帶著父親,就沒有父親如今的富貴,這一點,你們要謹記於心。”

    “不是陛下靠著老夥計才有了今天,是老夥計們靠著陛下提攜,才有了今天。”

    “陛下有沒有我們幫忙,都一樣能有所作為,他甚至也不需要黃家的幫助,一樣能乘風而起,而我們,沒了陛下,就隻是...”

    “就隻是鄱陽小民,我,守著家裏分的一些魚塘,做個不大不小的塘主,梁公和武公,大概還是尋常漁民。”

    “黃家,也依舊是城裏開賭檔的地頭蛇而已。”

    彭均明白自己的榮華富貴是怎麽來的,所以,從不敢居功自傲,李笠給他的富貴,他小心翼翼的享受著,低調行事,也免得李笠難做。

    畢竟,開國皇帝對勳臣的處置,可是有前車之鑒的。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這是多少鮮血和眼淚凝聚而成的教訓?

    他能有今天的富貴,已經很知足了,但是,怕兒子們不知道事情輕重,仗著自家富貴,為所欲為。

    將來大禍臨頭,再想自救,就已經晚了。

    而且,他也確實恨欺男霸女、魚肉百姓的行為。

    蕭梁時,建康城內,高門甲族、宗室、權貴子弟可以為所欲為,搶劫殺人,殺夫奪婦,強買強賣,諸多惡行屢見不鮮,有司卻管不得。

    那是皇帝故意放縱宗室、權貴、高門甲族,以此作為“賄賂”,換取對方的“和和氣氣”。

    事實證明,這樣的賄賂,不僅收買不了富貴人家的人心,還會讓這些人愈發肆無忌憚,橫行無忌,魚肉百姓。

    倒黴的是百姓,日子越過越苦的是百姓。

    本來,富貴人家奢靡的生活排場,和食不果腹的窮苦百姓生活就形成了鮮明對比,其門下走狗、惡仆橫行霸道,貴人們肆無忌憚的欺侮百姓,更是激起滔天怒火。

    所以,當侯景做亂時,短時間內就“一呼百應”,聚集大量兵卒。

    攻入建康後,侯景宣布釋放奴婢,又吸引了許多人做馬前卒。

    這些人投奔侯景,未必是認同侯景的主張,而是因為侯景至少給他們機會,一個做人的機會。

    前車之鑒,當為後人警醒,彭均完全理解並讚同李笠明正典刑、約束富貴人家子弟的各種製度。

    他不是一朝得誌就作威作福的人,平日裏行事,循規蹈矩,也多次“提醒”親朋好友,千萬別在外麵打著他的旗號,為非作歹。

    剛開國時,確實有不少鄱陽子弟,或者徐州舊部,自認為是帝鄉人、從龍舊部,便端架子,要特別待遇,要如何如何。

    沒多久,消停了。

    畢竟,連梁、武、黃、彭四家都低調行事,無論是在京城(行在),還是在鄱陽,都嚴格約束家仆、舊部,下麵的“帝鄉人”、“從龍舊部”,有什麽資格要特別待遇?

    更別說李家自己,也嚴格約束家仆,皇子、宗室們一點也沒有為所欲為的跋扈樣子。

    在鄱陽的“皇莊”以及各類產業,無論管事還是尋常小仆,出門在外,見了人都是和和氣氣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小門小戶的家仆。

    皇帝帶頭做榜樣,元從故舊們跟進,上梁正了,下梁就不會歪,勳貴、官宦子弟也就老老實實跟著“遵紀守法”。

    但是,以後呢?

    皇帝再怎麽發狠,也是個念舊情的人,彭均知道即便自己某個家人犯了大錯,隻要不是過於惡劣,李笠終究是會看在他麵子上,適當從輕發落。

    可將來,他不在了,李笠也不在了,新君即位,會怎麽看這些目無法紀、為所欲為的勳臣子弟?

    他的兒子,和新君是表兄弟關係,可那又如何?

    涉及權力的鬥爭,哪怕是親兄弟都會痛下殺手,何況表兄弟?

    說了一通,彭憲見父親心情不錯,便問:“父親,陛下去關中,是不是關、隴有什麽風吹草動。”

    “這是國事,你一介白衣,不得過問。”

    “是、是,孩兒明白了。”彭憲有些訥訥,彭均見狀,口風鬆了些:“陛下不怕關隴地區有人造反,但懷著治病救人的宗旨,還是要防患於未然。”

    “畢竟,自己在家裏內訌沒意思,真要在家裏打起來,無論誰打贏了,家裏的壇壇罐罐也都打破了,那又是何必?”

    “真要打,還是打外人比較劃算。”

    “當然,若是還有人執迷不悟,不知進退,那就是自尋死路,怪不得朝廷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