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九章 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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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長安,昔日周國皇宮,如今雍州州學,李笠和黃姈登上原來的宮城城牆,沿著小道慢慢走,作為晚飯後的散步。

    李笠看著暮光中的長安城,感慨萬千。

    眼前所見之長安,為漢魏長安城,卻又有所不同:曆經數百年的不斷重建、破敗、重建,每個時代的長安城,都有不同的樣貌。

    三國歸晉,但很快天下大亂,許多年過去,北方的朝廷,國號變成了魏,控製著關中地區。

    南方的朝廷國號從“晉”變成“宋”,又變成“齊”,又變成“梁”。

    長安依舊是長安,隻不過已經沒了國都的地位,是方鎮大員坐鎮關隴的治所。

    某年,隴右地區爆發大規模叛亂,很快蔓延到關中,魏廷派大將率兵到關隴地區平亂,這個大將,身世很不一般。

    李笠靠著城垛,向黃姈講述一段發生在長安的曆史故事。

    那個率軍入關隴平叛的魏國大將,還是駙馬,但另一個身份,是齊國宗室。

    此人姓蕭名寶夤,為齊國末帝蕭寶卷的同母弟。

    曾經建康城裏爆發叛亂,有人擁戴(挾持)天子同母弟蕭寶夤為帝,叛亂很快被平定,蕭寶夤痛哭流涕向兄長解釋,說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什麽事,就被人架上車,說是要入宮當皇帝。

    殺起人來隨心所欲的蕭寶卷,沒有為難自己的親弟弟,蕭寶夤依舊過著無憂無慮的宗王生活。

    可好景不長,雍州刺史蕭衍造反了,擁立宗室為偽帝。

    叛軍順著長江東進,耗時一年攻入建康,蕭寶卷兵敗。

    於是蕭寶卷成了東昏侯,偽帝成了真命天子,蕭衍護國有功,執掌朝政。

    蕭寶夤此刻,已經不是當初糊裏糊塗被人架上車入宮當皇帝的糊塗蛋,意識到情況不對,於是在某天,潛逃出宮,渡江北上,跑去魏國。

    他的身份,很快被魏國核實,於是作為亡國宗室(蕭衍受禪稱帝,建立梁國,齊國滅亡),成了魏國的貴客。

    蕭寶夤不忘亡國之恨、殺兄之仇,時刻念著要複國,於是積極請戰,成為魏國大將,幾乎參加了魏、梁之間的曆次大戰。

    蕭寶夤一心一意要報仇,要複國,所以即便“屢戰屢敗”,卻依舊“屢敗屢戰”,其堅韌不拔的意誌,真是讓人佩服。

    黃姈聽到這裏,下意識看了一眼李笠,因為她覺得李笠話裏有話。

    李笠則繼續說下去。

    隴右爆發叛亂,魏廷派“戎馬沙場數十載”的蕭寶夤入關隴平叛,蕭寶夤一如既往的“本色表演”,“屢敗屢戰”,百折不撓。

    平叛之戰進展不順,官軍(魏軍)各種花樣兵敗,打著打著,蕭寶夤坐立不安了:

    朝廷派大使酈道元來關中,看樣子,是要興師問罪。

    “酈道元?是《水經注》的作者酈道元?”黃姈問,李笠點點頭:“對,就是他。”

    故事繼續,坐立不安的蕭寶夤,覺得自己即將大難臨頭,因為朝中政敵不會錯過這個找茬的機會。

    於是一不做二不休,派人在半路幹掉酈道元,然後在長安稱帝。

    蕭寶夤是齊國宗室,既然稱帝,當然是稱“齊國皇帝”,也就是在關中複齊國。

    他出身蘭陵蕭氏,身份是明明白白的齊國宗室,在關中稱帝複國,想著關中百姓(豪族)必然踴躍支持,於是...

    於是,屢敗屢戰的蕭寶夤,還是屢戰屢敗,關隴地區的漢人豪族,也未如他之前期盼的那樣,出手相助。

    蕭寶夤擋不住魏軍的進攻,很快丟了長安,隻能倉皇出逃,逃去給自己當初平叛的對象當“馬仔”。

    隻不過,這一次入關中平叛的是狠角色:權臣爾朱榮的族弟,爾朱天光。

    爾朱天光帶著虎狼之師抵達關隴,不停打勝仗,把叛軍打崩,蕭寶夤兵敗被俘,結束了自己曲折起伏的一生。

    不過,大概是蕭寶夤的執念過強,走了沒多久,也把爾朱榮帶走了:

    爾朱榮入宮覲見皇帝時,被皇帝親手刺殺,同時入宮的嫡子也一起死了。

    爾朱榮父子一死,魏國形勢驟變,爾朱氏諸位頭麵人物,在報仇的同時,也開始了爭權奪利。

    爾朱天光趕著回京城參與分權,把關中交給副將賀拔嶽,但爾朱氏的氣運,隨著韓陵之戰慘敗給高歡而消散。

    坐鎮關中的賀拔嶽,和高歡不對付,很快就被高歡算計,遇刺身亡。

    賀拔嶽死得突然,部下群龍無首,高歡又準備趁火打劫,已然是到了“分行李回家”的緊要關頭。

    賀拔嶽的部下們便推舉賀拔嶽的故交、心腹,夏州刺史宇文泰為首領。

    宇文泰很快便為賀拔嶽報仇,並穩住局勢,然後以弱勝強,接連擊敗高歡的進攻。

    於是,關隴地區的豪強們,紛紛支持宇文泰,這和當初,蕭寶夤稱帝時應者寥寥的情景,形成鮮明對比。

    李笠提出了一個問題:蕭寶夤在關中稱帝複國,最後兵敗被俘,距離宇文泰在關中站穩腳跟,不過相隔數年而已,為何關隴地區的豪族們,會有如此明顯的差別對待?

    黃姈搖搖頭:“因為蕭寶夤是屢敗屢戰的庸將,沒人看好他能在關中站穩腳跟,自然就不會下本錢去賭一把。”

    “亂世,看的是誰能打勝仗,而不是出身好、閥閱高,這種玩意,在戰場上,一點用也沒有。”

    “光靠蘭陵蕭氏、齊國宗室的名號,別人不會賭上身家性命給蕭寶夤當馬前卒,除非他能扛住魏軍的第一輪進攻,或許,別人才會對他另眼相看。”

    “宇文泰就不一樣,能打仗,能以弱勝強,這樣的人,才值得地頭蛇們下大注。”

    李笠點點頭:“對呀,所以,朝廷若想讓關隴地區人心依附,必須軟硬兼施。”

    黃姈看著李笠:“所以,一場大規模的火炮演習,就能讓他們服服帖帖了?”

    “不會,地頭蛇不會服氣的,隻不過是暫時收起心思。”李笠搖搖頭,向前走,邊走邊說。

    “從後漢時起,隴右地區,或者說涼州地區,對於中原朝廷來說,就有些別扭。”

    “後漢建立伊始,涼州就不消停,確切來說,是羌人不消停,朝廷為了解決涼州隔三差五的叛亂問題,花費軍餉無數。”

    “可涼州地界,還是不消停,許多羌人部落,降而複叛,成日裏搞事,偌大個涼州地區,給朝廷帶來的收入寥寥無幾,每年卻要朝廷投入大量的錢糧去‘滅火’。”

    “就像人身上的大膿瘡,花了無數藥費就是治不好,總是疼,疼得人冷汗直流,總是不停流血,讓人身體虛弱。”

    “所以,後漢初年,就有放棄涼州八郡的提議,要把涼州人口全都遷入關中,放棄這塊不毛之地,不要再為這如同無底洞的破地方花錢。”

    “這不是飲鴆止渴麽?”黃姈反駁,“放棄涼州,羌人就占了涼州,等到羽翼漸豐,又向關中前進,關中不就是下一個涼州?”

    “而且,涼州地區常年戰亂,必然民風彪悍,朝廷還敢迫使他們背井離鄉去關中?”

    “一旦強製遷移激發民變,地頭蛇們就直接和羌人聯手,一起去禍害關中了。”

    李笠對黃姈的見識很滿意:“所以這提議沒有實行,朝廷就這麽耗著,耗著耗著,上百年過去。”

    “到了後漢末年,靈帝年間,因為花在涼州的平叛費用實在是太多,財政撐不住,便有人舊事重提,要放棄涼州。”

    “但還是被有識之士拚命阻止,因為正經的朝廷,怎麽能做出主動放棄國土的事情來?”

    黃姈大概想到李笠說起蕭寶夤的故事有何意圖,便問:

    “不放棄國土,這當然無可厚非,可若維持一片國土的代價過大,甚至會讓身上冒出個治不好的大膿瘡,這也是無法回避的問題。”

    李笠摩挲著旁邊城垛,看著暮光中的長安:“所以我不能回避,要來關中,要去隴右,要去河西走廊轉轉。”

    “順便讓地頭蛇們看看,我這個楚國皇帝,還有新朝廷的實力到底如何。”

    “然後呢?”黃姈又問,“一味地武力恐嚇,治標不治本,過得一兩代人,舊疾複發,怎麽辦?”

    李笠反問:“你說的本,是什麽?”

    “妾沒仔細看過相關的著作,所以,不清楚後漢時,涼州羌亂亂到什麽程度。”

    黃姈決定陪李笠聊涼州(隴右)的話題,哪怕她其實沒有任何幹政的念頭。

    “但妾覺得,一個地方若是盜賊肆虐,卻又有遊軍布防,毫無疑問,要麽遊軍和盜賊勾結,要麽遊軍自己也扮做盜賊,魚肉百姓。”

    “後漢的涼州羌亂,持續了上百年,妾以為,少不了地頭蛇們故意挑事,少不了將領養寇自重,趁機撈好處,於是推波助瀾。”

    “地方上若戰亂不休,朝廷為安撫民心,大概會經常減免賦稅,所以,對於地頭蛇來說,倒也不錯。”

    “戰亂中,小家小戶的百姓,無法自保,隻能依附於豪強塢堡主,而對於塢堡主而言,渾水摸魚,趁機兼並土地,控製更多的人口,不是正合適麽?”

    “越亂越好嘛!”

    “對於將領而言,每次揮師平叛,都是立軍功的好機會,而且,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每一次平叛,每一次調撥糧草、錢帛,都是各環節撈錢的好機會。”

    “而且,為了籌措軍費,籌集糧草,那就得向地方分攤,這一道道分攤下去,又有多少人能夠趁機撈錢?”

    “你撈完了,我撈,我撈完了,他撈,大夥輪流發財,前輩撈完了,後輩也得接著撈,涼州平叛這個‘撈錢項目’,怎麽能輕易取消呢?”

    李笠聽著黃姈的分析,愈發覺得黃姈的見識不錯。

    後漢的涼州問題,為何持續了上百年都解決不了?

    他覺得,其中一個原因,類似曆史小說裏分析的明末遼東問題那樣:遼餉,養活了多少人呐!!

    朝廷要向各地征收遼餉,地方上的大小官員乃至小吏,都可以趁機撈錢。

    朝廷每年都要往遼東撥遼餉,於是,相關環節的官員又能撈錢。

    名為遼餉的軍餉抵達遼東,遼東各級將領又能趁機撈錢。

    所以,遼東老是不平靜,官軍總是“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吃空餉吃得精神抖擻的將領,憑借著一次次“全軍覆沒”,抹掉舊賬,又立新賬,向朝廷索要錢糧來“招兵買馬”。

    朝廷不得不加派遼餉,不然遼東局勢糜爛,後果嚴重,於是各環節的文武官員吃得紅光滿麵。

    遼餉,成了無數人借以盈利的搖錢樹,所以不能停,遼東,必須一直亂。

    但負擔層層轉接之後,全都是麵黃肌瘦的百姓承擔,加上天災,百姓們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於是,李自成出現了。

    李笠認為,後漢的涼州問題,明代的遼東問題,之間雖然相隔了上千年,但某種意義上來說,其“久治不愈”的原因,都是很相近的。

    那麽,他要如何避免重蹈覆轍,避免許多年以後,隴右地區,再次成為中原朝廷的一個“失血口”呢?

    一時的武力威懾,擋不住地頭蛇的內外勾結,擋不住體製內利益集團的“上下其手”,按著老辦法來解決老問題,當然是解決不了的。

    隴右地區的地頭蛇們,可不認什麽“同胞情誼”,也不認什麽知遇之恩,更不會因為朝廷減免賦稅、給各種優惠待遇就誓死效忠。

    甚至他們之中,有多少人對自己的族屬有認同感,都未曾可知。

    隻有利益,才是各地區各階層最看重的一個“要素”。

    黃姈繼續說:“朝廷若是以各種優惠政策,來贖買隴右人心,怕是會適得其反,因為這等於是那家裏哪個孩子越鬧騰,就越容易從父母手中得好處。”

    “真要是這樣,孩子如何會消停?肯定是不停的鬧。”

    “朝廷為了避免隴右四處冒火,許十年免賦稅?好啊,等十年到期,隴右局勢忽然不穩,朝廷是不是要再免十年賦稅?”

    說到這裏,她故意對李笠挑釁:“所以,妾正好要看看,三郎到了隴右,要如何解決這個頑疾。”

    “那就拭目以待。”李笠笑起來,和黃姈一起向前走。

    統一天下,撫平數百年分裂造成的創傷,這就是他的責任,所以才要親自來關隴地區,為解決頑疾創造機會。

    盡量開個好頭,兒孫們將來,處理問題就會遊刃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