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一章 天明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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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州治所金城,出巡至此的李笠,登上南郊皋蘭山,舉目遠眺。
卻見黃河自西向東流淌,穿梭於群山之間,依山傍水的金城,不愧為“金城湯池”之名。
然而世間並無攻不破的“金城”,眼前這座金城,在數百年亂世之中,也逃不過兵災的反複衝擊。
他轉到旁邊臨時搭起來的涼棚內坐下,給同行的兒子們,講金城的曆史。
後漢末年,天下三分,後來三國歸晉,戰亂結束,太平降臨。
但是,這太平沒持續多久,中原再次大亂、晉室東遷。
河西、隴右地區,再次亂起來。
期間,經曆了三秦(前秦、後秦、西秦)、五涼(前涼、後涼、南涼、北涼、西涼)時期。
當中,西秦、南涼的國都就定在金城。
這麽多個朝代(國家),國祚都不算長,所以包括金城在內的河西、隴右地區,長期處於動蕩、戰亂之中。
之後,河西、隴右地區又為魏國所有,暫時太平了。
卻在元魏末年,爆發了大規模叛亂,這場叛亂席卷關、隴,聲勢浩大。
之後,魏國變成了周國,現在,河西、隴右地區又歸楚國。
對於當地百姓來說,朝廷換來換去,好像一個個戲班在輪流登台表演,對於他們來說,其實都沒什麽區別。
所以,李氏楚國,在當地人看來,和三秦、五涼、魏、周,又有什麽區別?
或許,過得二三十年,又換了個朝廷也說不一定。
年少的皇子們聽到這裏,嚷嚷起來:“不會,我們家才不會!”
“到底會不會,那就看你們將來,努不努力了。”李笠笑了笑,繼續說:
“你們這一路過來也看到了,隴右地區,有許多堡寨,也就是塢堡,或者莊園。”
“這些塢堡,在亂世時,就是一個個保命的地方,塢堡,大多是宗族聚居支持,擁有大量部曲、私兵,抵禦各類敵人,其中包括流寇、強盜、潰兵。”
“塢堡主要養活部曲私兵,就得有人種地,於是又雇傭莊客,附近百姓無法自保,紛紛投奔這些塢堡主、寨主,求得庇護。”
“但這是要付出代價的,投奔塢堡的百姓,要麽給塢堡主賣命,要麽給塢堡主幹活,不然,塢堡主憑什麽保護他們?”
“天長日久,這些塢堡主在地方百姓心中的威望越來越高,而朝廷派來的地方官,想要治理好地方,就得依靠這些塢堡主,即當地強宗著姓。”
李笠說的事情,對於八九歲的少年來說,有些“超綱”了,但李笠還是堅持念叨,確保兒子們從小就有基本的概念:
中樞對地方的治理,可不是看起來的那麽容易,並不是往一個地方派了刺史、郡守、縣令,就能把當地管得妥妥當當。
長期的戰亂,使得各地百姓隻能抱團取暖才能活下去,而不是依靠不靠譜的官府。
於是,出現了各種強宗著姓,成為一個個地頭蛇。
所以,地方上的一些大事,沒有地頭蛇們的認可和配合,地方官可是做不好的。
那麽,常說的“民心”,其中的“民”是指各地的塢堡主、莊園主,而不是指布衣草民。
皇子們大概聽懂了,李笠沒有繼續說,讓小家夥們去玩。
小孩子的精力有限,很難長時間集中注意力,更何況他說的是枯燥乏味(對於小孩子而言)的政治,說的時間長了,沒有效果。
皇子們確實對父親說的事情難以理解,得了允許,如鳥獸散,跑去別處玩耍,李笠聽著不遠處寺廟傳來的鍾聲,往寺廟走去。
此寺名為“天明寺”,位於皋蘭山北麓,距離金城很近,所以常有香客來上香,人氣還是不錯的。
而天明寺一帶地勢較高,位於山中,相對城裏較為涼爽,故而多有大戶人家在天明寺附近建別院,夏天來避暑。
所以上山的道路較為寬敞、好走。
李笠來到金城,沒有入城中暫住,以免擾民,而是將行轅設在城外山下,然後帶著家眷上山小住,以天明寺為行宮,度過愈發炎熱的夜晚。
順便等吐穀渾那邊的消息。
現在,消息來了。
李笠轉入小院,和中書令張鋌交談起來。
吐穀渾的使者,前不久抵達金城,帶來不少禮物,送給出巡至此的楚國皇帝,以及轉達吐穀渾可汗慕容誇呂的歉意:
如今是春、夏之際,汗國各部忙著放牧,要接羊羔(繁殖牲畜),要給牛羊貼膘(飼養牲畜),所以需要四處尋找水草豐美之地。
可汗率眾放牧,遠在西海極西之地,無法及時趕來隴右覲見楚國皇帝。
還請皇帝恕罪。
“他是不敢來見陛下,甚至不敢逗留西海畔,生怕官軍突襲。”張鋌說著說著,笑起來:“畢竟騎兵從金城去西海,走湟水河穀也不算遠。”
李笠哼了一聲:“這是做賊心虛麽?”
“這是他們的生存方式,遇強則走,遇弱則欺。”張鋌收起笑容,“陛下,吐穀渾這個膿瘡,雖然目前不至於致命,但始終是要處置的,否則河西、隴右不得安生。”
“是啊,但不是現在。”李笠翻看著有司上呈的資料,“要打,就得把他腰椎打斷,否則還不如不打。”
“朝廷先在隴右、河西站穩腳跟,控製住湟水河穀,把他們堵在西邊,以後,再慢慢收拾。”
見左右無旁人,李笠低聲說:“朕還以為,吐穀渾會殺害朕的使節,沒想到,那慕容誇呂還是知道分寸的。”
“周國剛滅,若吐穀渾挑釁朝廷,那真是自尋死路,臣以為,吐穀渾那邊再狂妄,也不敢於此時,傷害朝廷使者。”
兩人說的事,其實是和一件往事有關:
蕭齊時,建康朝廷遣使吐穀渾,吊唁去世的吐穀渾首領(那時還沒有稱可汗),並按慣例,加封新首領為鎮西將軍、領護羌校尉,接任西秦州、河州刺史。
之所以叫“慣例”,是因為吐穀渾一向和建康朝廷交好,接受建康朝廷的封爵、官職,當然,這些官職都是虛職。
吐穀渾的新首領,名叫慕容伏連籌,為前首領之子,見了齊國使節丘冠先,讓丘冠先當著眾多貴族的麵,向他跪拜。
丘冠先作為天子使者,哪裏會叩拜藩臣,當然不肯,伏連籌覺得大失臉麵,便將丘冠先殺害。
這位如此囂張行事,無非是仗著天高地遠,同時向魏國、齊國稱臣,兩頭靠,齊國不能把他怎麽樣。
伏連籌弄死齊國使節,對魏國使節也不是很恭敬,拒絕魏帝讓他入朝覲見的要求。
甚至模仿中原王朝的官製,自己也建百官,發給鄰邦小國的公文,行文用是皇帝才用的“製”。
隻是由於魏國控製著河西、隴右,真的有能力發兵攻打吐穀渾,所以伏連籌的無禮,也就隻是鬧鬧別扭而已。
從伏連籌繼位以來,這數十年以來吐穀渾趁火打劫的行為來看,漸漸在西海地區做大的吐穀渾,野心不小。
隻要有機會,就一定會向河西、隴右地區伸手。
一如張鋌所說,這就是個膿瘡,如今還不成氣候,可若放任不管,遲早是個禍害。
如今的吐穀渾可汗慕容誇呂,是伏連籌的兒子,有其父必有其子,必然也有野心。
現在,對方心裏有鬼,當然不敢來金城見楚國皇帝,也怕楚軍忽然突襲,所以肯定西遁。
李笠抬頭,看著藍天:“朝廷先把金城經營好,再慢慢西進,推進到西海,溫水煮青蛙,看他還怎麽跳。”
“說到西海,那是個不錯的地方,風景好,而且,西海裏有一種魚,很特別,你來看看。”
他來到院內魚池邊,從池裏撈起一條魚,張鋌仔細看了看,發現這魚看上去像是鯉魚,卻無鱗。
李笠介紹起來:“這是湟魚,長在青海...也就是西海,湟魚春夏之際有洄遊的習性,所以在湟水裏能撈到,這是昨日送來的。”
“陛下,這鯉魚..為何無鱗?還有洄遊是為何?”張鋌對魚沒什麽了解,有些好奇,李笠回答:“因為環境原因,青海湖是鹹的,湟魚可以在鹹水生活,但繁殖得在淡水水域。”
淡水、鹹水,最明顯的區別就是江河與大海的區別,張鋌是建康人,知道長江河口定期會有海水魚洄遊入江,變成“淡水魚”。
卻沒想到在這裏,也有如此奇特的魚類。
“其實,吐穀渾的生存法則,和這湟魚一般,為了適應環境,改變了自己的習性。”李笠把魚放回魚池。
“南北對峙,吐穀渾就兩頭稱臣,在夾縫中生存,一旦有機會撈一把,就毫不猶豫趁火打劫,一旦苦主興師問罪,又能立刻服軟。”
“但最大的原因,是因為西海地區的特殊性,中原朝廷無法在這荒蕪之地實現長期有效控製,就隻能對身材柔軟的吐穀渾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所以,他這一支慕容氏存活到現在,還能保有個國家,而在中原的慕容氏,其燕國已經滅亡許久了。”
張鋌見話題說得差不多,便問:“陛下,既然這魚兒果然不咬鉤,那麽,還要不要繼續釣下去?”
“釣,當然要釣。”李笠看著魚池裏的魚兒,笑起來:“朕慣會釣魚,沒有魚,能例外!!”
。。。。。。
夜,天明寺裏閃爍著些許微弱的燈光,寂靜無聲。
不過,某個地方,還是有些許動靜。
作為行宮的一個小院內,寢室裏那隱隱約約的風雨聲戛然而止後,幾位在外間值守的宮女,看看時鍾,心中祈禱:
阿彌陀佛,這下要消停了吧?
主陛下和兩位娘子沒入睡,就可能隨時搖鈴,所以她們不能打盹。
側耳聆聽,裏麵似乎有說話聲,看來,陛下和兩位娘子還“有得談”。
寢室內,李笠摟著兩尾湟魚..馮小憐和張麗華,意猶未盡。
之所以形容美人為湟魚,當然是因為身無鱗又光滑,隻是再這麽下去,今晚就別想睡了。
“三郎,突厥的兵馬會不會偷襲呀?”馮小憐輕聲問,李笠還沒說話,張麗華先說:
“想都別想,突厥人要來,從瓜州開始,這一路上,河西各地都有烽燧,他們如何偷襲?”
“麗華說得對,突厥人要偷襲,是遮掩不住行蹤的。”李笠同時摟了一下左右,“那突厥使者鬼鬼祟祟,肯定是在計劃什麽,你們猜猜,他們想幹什麽?”
“他們想行刺!”馮小憐說,張麗華也覺得是這樣。
“行刺的話,要如何動手?”李笠又問,“送美人行刺?我又沒那麽傻,派刺客行刺?這禁衛森嚴,刺客又沒有翅膀,如何近身?”
“所以他們更可能派騎兵偷襲。”馮小憐又提起那個說法。
李笠看向這位進取心極強的小美人:“哦?那你說說,他們要如何偷襲?畢竟一路過來無法掩人耳目。”
“呃....”馮小憐沉吟起來,其實她不懂打仗,但為了討李笠歡心,還是絞盡腦汁找一些話題。
“他們可以...走大漠,對,走大漠繞行!”馮小憐想到了一個主意:“河西東麵,不是茫茫大漠麽?突厥以輕騎繞行大漠,從東邊迂回,就可以跑來蘭州了。”
“大漠裏住不了人,官軍不可能布設太多烽燧,那就無法預警。”
“我們住在這裏,皋蘭山的天明寺,和金城有一段距離,突厥騎兵如果夠多,就能截斷中間,直奔天明寺而來!”
這戰術不錯,不過欠考慮。
李笠說:“繞行大漠,也不是不行,但中途無補給的長途突襲,對人力和畜力的消耗極大,等他們穿過大漠、靠近金城,已經人疲馬乏。”
“麵對裝備精良的禁衛,能衝得起來?”
“啊?”馮小憐被駁得啞口無言,張麗華便問:“三郎,那如果突厥人真的要偷襲,還能如何過來?”
“不知道呀。”李笠說完,笑起來。
張麗華見狀,心中一動,“翻身上馬”,然後用雙手扼著李笠的脖子,目露寒光:“說!把秘密說出來!否則....”
又到了十分刺激的“搜查官入室...”係列,李笠瞬間來了興致。
馮小憐見張麗華偷襲得手,身體開始搖曳,心裏不快,卻隻能幹看著。
忽然,外麵傳來刺耳的嘯叫聲,隨後,爆炸聲起,窗戶有光芒閃爍。
那是焰火施放的動靜,兩眼漸漸迷離的張麗華,看到了窗外夜空中綻放的火花,麵色一變:這是布防禁軍釋放焰火示警。
有敵人來了!!
很快,外麵響起號角聲,以及呼喊聲,整個天明寺區域,如同滾水般漸漸沸騰起來。
馮小憐坐起,有些驚慌的看著窗外,張麗華呆住,想要停,卻停不下來。
“不要停,搜查官。”李笠笑起來,仿佛沒聽到外麵的動靜,“不然,今夜就不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