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身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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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後的思緒悠長,似乎又回想起那個多年前的黃昏,當時不曾察覺,決定自己漫長一生的,竟然都是如此稀疏平常的時刻。

    人是如此渺小,又如此的偉大。

    回望中的道路,總是驚心動魄,再來一次,怕是再也無法如當初一般堅定決絕。

    而如今,她將親生送自己最在意的小輩去走她同樣走過的路。

    生死不知。

    再多的經驗傳授,再多的後手相留,可能也無法彌補,不能親眼看著她走向未來的遺憾,太後心裏,有恐懼,有希冀,唯獨沒有退卻。

    木已成舟。多說無益。

    “阿寧,既然決定了要揮別過去,那就要將心底的雜念徹底的拋卻,一入宮門,再無蕭郎。”

    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周菀心中清楚,太後依舊不放心的,還是君瑉之事。

    太後想著,周菀年少,年少總是情濃,一旦心裏有了空隙,這份感情便如陰雨季節裏山間肆意滋長的青苔一般,慢慢的爬滿整個心田。

    而那時的周菀,一著不慎,便會萬劫不複。

    再大度的君子,也容不下一個心中時刻想著別的男人的妻子。

    “我從前。”周菀的聲音很輕,像是喃喃低語一般,“看到書本會想起他,看到黃昏會想起他,看到清晨的第一滴露珠,會想起他,甚至是看到一片落葉,都會想起他,好像全世界都隨著他的離開而黯然失色,好像在他離開之後,人世間所有的存在都沒有了意義。”

    太後眼神擔憂,心裏滿滿的都是心疼,自己親手養大,捧在手掌的孩子,在自己毫無察覺的時候,曾經對整個人生也滿是無望。

    身居高位,照樣難以庇護所有自己想要庇護的人。

    少女的嗓音清亮動聽,好似不是在說這些讓人難受的往事,而是在訴說秋日裏一件供人取樂的小事一般,“我真的恨過他的,我從小金尊玉貴的長大,屈尊降貴的看上了他,我還木有厭倦,他還敢跟我說斷了,我受不了這樣的委屈。我曾經想讓李影將他抓起來,我想著,將他抓住關起來,他就是我的了,永遠也逃不掉。”

    太後心下一驚,她竟然毫無所知,周菀曾經的想法如此危險,若是真的成事,毀掉的不僅僅是君瑉,更是周菀。

    自己家錦衣玉食嬌養長大的孩子,自己都舍不得動一根手指頭,到頭來卻被君瑉如此欺辱,太後確實覺得很是生氣。

    可是君瑉離開的理由,太後卻是心知肚明,同樣是受害者,她無法打從心底裏討厭君瑉。

    到底是沒有成事,太後心中感激,感謝君瑉,還是個有血性的男子。

    “李影到的時候,君瑉已經離開了京城,他終究也沒有告訴我,所有的隱情,但至少告訴了一部分,我不知道他不離開我會怎樣,但我內心裏,還是感激著的,感謝他,及時離開,我才沒有變成一個麵目全非的自己。”

    一念之間,成佛成魔。

    人生就像是一盤棋,一步落子不同,今後的際遇卻能千差萬別。

    “你後悔嗎?”太後柔聲詢問,像是生怕打碎別人的夢境一般。

    周菀搖了搖頭,目光澄澈堅定,“若無過去的那個我,便沒有今日堅定的我,我寧願清醒的痛苦,也不願意要糊塗的歡愉。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要走的路,哪怕是舅父也不能護著我一輩子,我總是要長大的。苦難應該成為我的奠基石,而不是前進路上的障礙。”

    周菀是話語,一字一句,語氣堅定,像是一眼就看到了漫長的時光盡頭。

    太後心中一哽,不知作何語言,一切的一切,在此時是如此的蒼白無力。

    人世間所有的困厄,皆是逃不過解不開。

    “楊清謀逆的時候,舅父雖然沒有明確的告訴我。”周菀話音一轉,像是再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一樣,“可我心裏卻是有底的,明明是金牌令箭,卻有真假兩塊,明明這樣的東西,不應該給我,可他偏偏就是給我了,好似萬全不知,這不是一件不能隨意送人的東西嗎,我一個小姑娘,要這樣的東西做什麽,他禦宇登基多年,怎麽會不知道這樣的東西,能夠引起怎麽樣的血雨腥風。人人都想要站在至高之位,想要登頂權勢之巔,想要站在萬人之上,這樣的東西,不應該這樣的時候給我,朝廷內外風雲欲動,楊清不是個蠢人,可是權勢迷人眼,就算是萬分之一的可能,他還是鋌而走險。”

    周菀頓了頓,繼續道:“他應該是懷疑過的,可是他身邊有人,打消了他的懷疑。而這個人,必然是舅父的安排,黑虎衛在調令之下傾巢出動,更是讓他得意忘形。”

    “你想的很多,可這些,卻遠遠不夠。”太後的語氣輕柔,眼神深邃,像是在看著自己精心嗬護的幼小樹苗一樣。

    周菀驀然回望,像是隔著太後的眼睛,看見了當日劍拔弩張的氣勢,語氣中一半猜測,一半肯定,“外祖母,您其實也是有感覺的吧?”

    太後神情一愣,沉思片刻後方才緩緩的露出一個笑容,“哀家在後宮中待了多少年,但凡有風吹草動,如何能躲得過哀家的眼睛,你舅舅的計策是很好,楊清早已成為了大燕朝的一顆毒瘤,如今還不明顯,可是等到太子登基,必然會麵臨主少臣強的局麵,到時楊清把持朝政,便沒有太子什麽事了,當一個帝國,被臣子把持,誰也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麽,董卓挾天子而令諸侯,最後東漢如何,三分天下。而如今,大燕,群強環伺,看似歌舞升平的背後,卻是一著不慎即將滿盤皆輸的局麵。大燕,亂不起,也輸不起來。”

    “楊清確實勢大,可舅父此舉,卻是過於冒險了,一著不慎,哪一個環節出了錯,便是誰也無法挽回的局麵。舅父本來可以徐徐圖之的。”周菀似是有些不解,皇帝李宏作為一個帝國二十餘年的統治者,做事不應該如此冒險的。

    除非……

    “因為他等不起了。”太後壓低了聲音,神色諱莫如深。

    周菀頓時心下一跳,似是想到了什麽不好的事情,“外祖母,舅父他,不是裝病,而是真的……?”

    這樣的事實,讓她著實難以接受,往常如父如山一般偉岸的男子,原來也有日薄西山的一日。

    太後神情中滿是痛苦,許久方才緩緩的點了點頭,“大燕之局,離危不遠矣。”

    後宮前朝不穩,皆因儲君之位。

    太子過於年輕,在朝堂上未曾確立起足夠的威望。從前的楊清就像是一隻圍繞著幼虎的惡狼,而如今的惡狼變成了韓胤。

    韓胤想退,皇帝卻未必會讓他退。

    沒有什麽比一名不聽話的大將,更適合送給太子立威了。

    “禦醫怎麽說……”周菀的聲音艱澀沙啞,像是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一般,就算明知生命中的人遲早會離去,可是早一天晚一天,也是截然不同的。

    她想要留住的,往往是留不住。

    “不過是五載之數……”

    “沒有辦法了嗎?舅父不過是而立之年啊。”周菀滿眼都是不解,皇帝李宏往常的身體並沒有多差,為何突然之間,便壽數不多。

    就好像有人,隔著幽暗的黃泉水,偷偷摸摸的將他的壽命一節一節的剪斷。

    太後神情肅穆,“常年憂思成疾,他心裏難受,卻無法排解,故而病如肺腑,危及性命。”

    周菀更加難以理解了,作為天下之珠,萬民臣服,他如何還會有這麽多的苦悶,“無法排解嗎?這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天下都是舅舅的,他還有什麽事情是看不開的?”

    太後緩緩的搖了搖頭,道:“你還小,不明白,每個人的心中都有自己要渡過的劫難,渡過了便是事事順遂,而渡不過,怕是終其一生都無法從中走出,我的孩子,但願你永遠也不用麵對自己的劫難。”

    太後的語氣低沉而又遲緩,像是一棵老樹,能夠奉獻給幼苗最後的嗬護一般。

    周菀神色大振,自以為無所畏懼,到頭來,每個人都有逃不過的,許久她方才開口道:“再被楊清劫持之前,我以為天底下最痛苦的事情,便是曾經想要托付終身得人離你而去,而那時候,老師遠走他鄉,隻為追逐心中理想,我雖然麵上讚同,心下卻是十分不舍的,這世上無緣無故對我好的人,從來不多,老師走了,便又是少了一個,而此去也是凶多吉少,我心中亦是充滿擔憂。而楊清,就像是一個新的老師一般,他給我上了新的一課。”

    周菀的神情鄭重,沒有絲毫的勉強,“他告訴我,活著,永遠是最重要的事情。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你不知道,自己會遇到一個什麽樣的人,你知道今天的自己在想什麽,你也不知道明天的自己會完全推翻過去的想法,人生中所有的順境逆境,不過都是未來回望的風景,人不可能永遠風風光光,也不可能永遠落魄如同喪家之犬,珍惜每一次的順境,也正確的看待每一次的逆境。不是楊清,我竟然不知道,我是如此的渴望,活著。”

    從前傷春悲秋,滿心風花雪月的少女,終於跳出了一直堅定保護著她的堡壘,她走出去,看見了新的世界,也在回望中,學會了如何去迎接可能不那麽美好的明天。

    “人活著,本來就是充滿爭鬥的,此消彼長,就如外祖母所說的爭是不爭,不爭是爭,我覺得,這些都是爭鬥,不過爭鬥的方式是不爭。楊清從前身居高位,可以說,舅父之下,朝堂第一人便是他了,門庭若市,花團似錦,若非他確確實實的越線了,企圖控製太子,那麽他如今還依舊是大燕最為風光的太師大人。可是便是如他這樣的人,經曆了潮起,卻仍然能坦然麵對低估,如同喪家之犬一般逃離燕京,卻也還是能懷抱希望,勇敢的尋求下一步。”周菀第一次像太後講述,那一段驚心動魄對她造成的影響。

    太後心中除了心疼,亦是欣慰和驕傲。

    “哪怕是最艱難的時候,他亦是沒有放棄希望,他這個人,不管現如今如何,身上那種激進之態,足以當我的老師。”

    “可是失敗了終究是失敗了。”太後輕聲感歎。

    周菀卻是搖了搖頭,“他從未放棄過卷土重來的機會,他還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如今遠走,女兒就在東宮。”

    太後眼皮子都未抬一下,道:“這必然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人活著,總是要滿懷希望的。”

    周菀的聲音,讓太後的思緒漸漸的飄遠,後宮孤寂無邊,無數個日日夜夜,她便是想著三個子女,這才艱難的度過那些暗無天日的年歲。

    每個人的道路似乎都是如此的艱辛,不是年輕時,便是年老時,道路總是這麽的難走。

    長路漫漫,懷著希望,總是好的。太後如是想著。

    “楊清如今,也是孤注一擲了,若非必要,我也不想與他翻臉。”

    太後緩緩的點了點頭,“你這樣想是沒有錯,我知道你心中總歸是對他充滿感激的。可是這份感激,不應該影響你的判斷,該狠下心來的時候,永遠要能狠得下來。”

    “我感念他,如今遠走匈奴,背著叛國的罪名,仍然不忘故國。”

    “可他到底還是害了你,一統之法盡在吾身,這八個字就像一道枷鎖。”太後像是喚醒周菀沉睡的夢境一般。

    太後忽然想到了白非,那個被定國公在多年以後認祖歸宗的女兒,也是君瑉直接離開燕京的罪魁禍首,命運總是兜兜轉轉陰差陽錯,若是有一天,周菀知道了原因,會不會不顧一切的遠走邊城。

    太後心中知曉,不會的。

    周菀的聰明,便在於永遠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不應該做什麽。她即便是知道了理由,也無甚大礙了。

    不過說到底,恐怕還是意難平。

    “那對外呢,我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