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飯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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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扇兒胡同2號,裏別看隻是個住著四戶人家的小院,可結構相當複雜。

    院裏除了一棵高聳的香椿樹和帶池子的自來水龍頭以外,各家各戶誰都有自己的小房。

    這個院簡直沒有一點寬綽的地方,也很像一個掉在地上的大煎餅。

    撿起來吧,扒拉扒拉灰還能吃,但裏麵的層次和內容可都是亂套的。

    而之所以會如此,當然是拜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所賜。

    作為能感受到強烈震感的地區,正是由於經曆了那一段人心惶惶的日子。

    大家才會在院兒裏蓋起來地震棚,然後又改成了自家的小廚房和雜物間。

    要是外人頭一次走進來,一定會因為雜亂無章的地形有進入迷宮之感。

    或是於柳暗花明的不經意間,再被地麵高度的落差害個腳底下拌蒜的。

    傍晚六點一刻,當寧衛民走進這個“大煎餅”的時候。

    又如往常一樣,趕上了飯點兒。

    各家各戶都在忙和晚飯,整個院裏都飄著煎炒烹炸的香味兒。

    不得不說,這個當口回家,一直都是件讓寧衛民有點難受的事。

    因為個年代人們講禮數,忒客套。

    寧衛民一腳高一腳低的往院裏走,屢屢能碰見從小廚房往屋裏端飯菜的鄰居們。

    碰了麵那他就得叫人。

    大爺大媽,大叔大嬸兒的,多少聊上幾句才能繼續往裏走。

    其次正因為飯菜飄香,寧衛民肚子裏的饞蟲還得忍受勾引。

    以他匱乏的腸胃自然更加饑渴難耐。

    而這年頭誰家都不富裕,哪怕人家再相讓,他也不能當真不是。

    嘿,聞得著,吃不著啊。

    當麵謝過,他還是得含著哈喇子回自己屋兒去,和康老頭一起抱著窩頭啃。

    那心裏落差,多大啊。

    不過,今天倒是和平常有點不一樣了。

    發了這麽大的財,再怎麽著,那也得慶祝慶祝。

    所以他可不是空手回來的。

    除了給盲流子們買的東西都塞在了大包裏。

    他另一隻手還拎著瓶給康老頭買的白酒和四個足足實實的油紙包呢。

    任誰一看,都知道油紙包裏一定是好吃的!

    於是往日讓他黯然的場麵,變成了歡迎他回家的儀式。

    昔日讓他煩惱的誘惑,也成了能增進食欲的前奏了。

    進院兒先經過的是糕點廠的羅大叔家。

    寧衛民走到羅家小廚房前,迎麵正碰上羅嬸兒端著一盤炒雞蛋,拉開家門正要往屋裏送。

    不用問,寧衛民就知道這是為羅家的大兒媳婦準備的。

    這是羅家今年注定要發生的喜事。

    大兒媳婦已經顯懷了,估計九月份就該生了。

    “衛民,回來了……”羅嬸兒扭頭招呼。

    “哎,羅嬸兒。我說的呢,您這手藝絕了。打院兒外頭我就聞見了,十裏飄香啊。”

    “嗨,一盤炒雞蛋。瞧你說的……”

    “來得早不如趕得巧,你小子聞著香啊,那就在我這兒吃吧。”

    又一個聲音從開著門傳出來,那是在屋裏喝酒的羅大叔。

    羅家的大兒子,大兒媳婦,也都坐在飯桌旁,端著飯碗衝寧衛民樂。

    可寧衛民哪兒好意思啊,趕緊推辭。

    “羅大叔,謝您了,我今兒也打牙祭。您瞧……”

    寧衛民這一提手的動作尤為關鍵。

    羅家人此時那表情,如果寫本書,書名肯定叫《一萬個沒想到》。

    “喲,這酒不錯啊,華燈的。你小子有良心,給你康大爺買的吧?”

    “羅大叔,也是給您買的,您去我那兒喝酒吧。”

    “哈哈,客氣了。不過心領,我這都吃上了。回頭啊,等咱院兒裏這頭茬香椿下來,咱爺兒倆再就著香椿炒雞蛋喝。”

    嘿,這還是頭一次,寧衛民變被動為主動,敢去對旁人發出邀請。

    裏子麵子全有啊!

    等轉過一個彎兒來,就是邊大爺和邊大媽的家了。

    寧衛民眼瞅老太太正跟廚房裏外的爐子上端蒸鍋呢。

    別看鍋蓋嚴絲合縫,可裏麵是什麽,他仍然一鼻子就能聞出來。

    也知道要低頭過去,老太太肯定得生氣。

    於是隔著小廚房的窗戶,他主動跟邊大媽打上了招呼。

    “大媽,您今兒又吃餡兒啊,白菜豬肉的吧?”

    “喲,民子回來啦,你鼻子真靈。你邊大爺就愛吃餡兒。別走,我也給你拿幾個,剛出鍋的,趁熱吃。”

    “別別別,大媽,今兒我買了現成的,也是進屋就吃的事兒。”

    “哎喲,那敢情好,那你快回屋吧,別讓你康大爺等著急了。”

    沒的說,老太太看見酒和油紙包兒,也是一臉的驚奇勁兒。

    這讓寧衛民又美了一泡兒。

    心裏這滋味,飄!

    可這還沒完,連小院兒最裏麵的東屋,大觀樓電影院的放映員米師傅一家,也沒拉下。

    也是該著今兒寧衛民出風頭。

    就在他放下帆布大包,正要拉自家屋門的時候。

    米師傅叼著牙簽,披著衣服,手拿提包,剛好從家裏出來。

    這位一眼瞅見寧衛民手裏的東西,眼珠子更是瞪得溜圓兒。

    “喲,今兒什麽日子?這不年不節的,要開葷啊!”

    “嗨,這不最近肚子素得狠了嘛,連放屁都不是味兒,這才補補油水。您吃了沒?一起喝點吧。”

    “哈哈,我都吃過了,你小子,又跟我逗悶子。陪你康大爺好好喝吧。”

    米師傅正要錯身而過,猛的又站住了,跟著拍拍寧衛民肩膀。

    “對了,一會兒吃飽了要沒事兒,你就找我看電影去。今兒大觀樓放新片子,《歸心似箭》……”

    “謝謝您了,米師傅。待會兒我要沒喝暈乎,一準兒去。”

    談笑之間,米師傅終於出院兒去了,寧衛民這才真正能進家門。

    不過此時,也不知怎麽,他反倒在原地出上神兒了,心情還挺複雜的。

    似乎對這個年代的鄰裏關係,又多了一層感悟。

    是啊,雖然這些話不能當真,誰都清楚隻是客套,卻不能簡單的定義為無意義的虛偽。

    因為這些客套裏,確實蘊藏著真情,包著親切和熱情。

    隻有回到這個年代,他才清楚的認識到,過去的京城人是什麽樣子的。

    和氣、實在和敦厚,是這些老輩兒人的主流價值觀。

    這些左鄰右舍,街裏街坊,又都是十幾年,幾十年住在一起的熟人。

    大爺、大媽,大叔、大嬸兒,這些稱呼都不是虛的。

    隻要一個院兒住著,這些鄰居遠比親戚管用。

    別說平時看衣服,看孩子,生爐子,守門戶,這些日常瑣事了

    就是趕上生產、生病,婚喪嫁娶,化解家庭矛盾的大事,也能指望這些沒有一絲血緣關係的人出手相助。

    沒人顧忌“管閑事,落不是”。

    更不會像後世的鄰居,駱駝打哈欠——大擰脖兒,誰也不理誰。

    說實話,來到這個年代,各家各戶的飯菜,他還真的都吃過。

    現在想來,他怕這種客套,煩這種場麵。

    其實很可能是因為自己一直還不上這份人情,他感到自卑和虧心罷了。

    換句話說,如果剛才他真應了。

    那麽無論炒雞蛋,還是肉餡兒大包子,他一定全都有份。

    哪怕是羅家的大兒媳婦虧了嘴,邊大媽家裏恐怕得熱倆窩頭湊數。

    兩家人也不會說什麽,下回還會依然這樣招呼他。

    不為旁的,隻因這是京城的民風,燕趙的慷慨而已。

    嘿,怪道康老頭兒經常跟他念叨呢。

    “……回老家那十幾年,我怎麽待著都別扭。一直不知是人家別扭,還是我自己個兒別扭。直到又跑回來了,才似乎有點明白了。讓我惦記的,大概不是京城,而是這裏的人情世故啊……”

    就在開門的一刻,寧衛民已經有了主意。

    他決定今兒買的這些東西,絕不能獨悶兒。

    有來有往,投桃報李。

    進門之後別的不幹,先得找幾個空碗,把這些油紙包裏的東西分分,給各家各戶都送一些去。

    比起剛才那微不足道的些許得意,這是一種更高級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