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淵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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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業十三年,四月,晉陽。
四月春深裏,連遠在北地的晉陽亦染上了春風暖意。北地春日雖不似江南瓊花春雨的溫柔清麗,卻別有北境之地的雄渾與厚重。而在此晉陽四月春深之時,阿姮與李淵時隔多年再次相遇相聚,原本的知己摯友在此亂世風雲之下更是有無盡難言感動與異樣複雜情感。
這一日當阿姮帶著愛子楊杲與愛女楊瓊秘密造訪晉陽到達晉陽唐國公李淵的府邸時已是日暮時分。論身份,阿姮是尊如蕭後的大隋皇妃蕭嬪,楊杲是大隋趙王,楊瓊是大隋華陽公主,是這個大隋帝國裏和大隋帝王楊廣一般最尊貴的皇族貴族,理應以最隆重的大禮相迎。但因阿姮此番與楊廣的想法乃是秘密造訪李淵,故而並無拉出什麽特別的大陣仗,而是特意低調,隻有唐國公李淵一家知道阿姮、楊杲、楊瓊母子三人的秘密造訪。因而,此日暮時分,隻有唐國公李淵一家在晉陽唐國公府邸內低調地迎接了阿姮、楊杲、楊瓊母子三人的到來,整個晉陽城並無動靜。
此時李淵的結發嫡妻竇靈朧已經逝世數年,李淵對發妻竇靈朧用情頗深、再無續弦正室,隻是把府中內務交給相對最信賴的妾室萬玉柔來打理。由於在竇靈朧生前阿姮與竇靈朧情誼匪淺的特殊知己情分,李淵此番在唐國公府內迎接阿姮、楊杲、楊瓊母子三人時隻帶了他和發妻竇靈朧所生的四個嫡親子女及其配偶來迎接,並無帶其他庶出子女來迎接阿姮一行——長子李建成及其妻鄭關瑩;長女李明昭及其夫柴紹;二子李世民及其妻長孫觀音;四子李元吉及其妻楊繡。李淵與竇靈朧的第三子李玄霸在三年前年僅十六歲之時就已經因墜馬而不幸去世,故而此時隻有二人的四對兒女在場迎接。
在李淵率領四對嫡親子女低調又不失隆重地為阿姮、楊杲、楊瓊三人擺宴接風之後,天色已晚,故而阿姮母子三人和唐國公李淵一家人暫時並無再多敘話,而先是各自安置歇下了。
而這邊正當阿姮準備踏入客房之時,卻是李淵在庭院廊下叫住了阿姮:“阿姮,今日春夜氣暖、星月清輝,可有興致踏著這如水月華在北地春夜裏漫步啊?”
聽到李淵的這般呼喚,阿姮驀然回首,隻見李淵一襲藍袍長身玉立於清輝月色之中,眉目英朗、器宇軒昂,一雙點漆深眸緊緊注視著阿姮,難辨幽深卻有別樣情愫。
阿姮此番秘密前來晉陽造訪李淵本來就是有要事和他相商,本來想著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與他相談,但既然李淵如此有雅興邀她月夜漫步,她自然不會推辭。
於是,麵對李淵的月夜邀請,阿姮回眸粲然一笑、嫣然無方:“好啊。”
在阿姮答應了李淵的邀請之後,李淵便帶著阿姮出了唐國公府,策馬帶著阿姮便到了晉陽城中最高處摘星樓。而待李淵帶著阿姮到了摘星樓頂端之後,阿姮才驚喜地發現,原來李淵私下為了準備了她最喜歡的一套江南茶點——魁龍珠、拔絲包、千張包子、藕粉玉霜糖糕、茯苓糕、如意酥、定勝糕、梅花糕、海棠糕、芡實糕、雲片糕。
待阿姮由李淵領著坐到摘星樓頂層的外樓柵欄旁擺好的桌椅旁坐定之時,阿姮望著這一桌精致的江南糕點,不由得笑向李淵道:“李淵,多謝你,有心了!我本以為此番來晉陽再吃不到什麽甜點心了,難為你如此有心特意為我準備了這一桌精致的江南糕點。”
李淵聞言,亦望著阿姮一笑:“我知道你生長於江南自是最愛江南糕點的,又鮮少來這晉陽北地。我怕你起思鄉之情,這才特意備了這一桌江南糕點來特意為你單獨接風。隻不過,晉陽的江南廚子不多,我尋遍滿城也就找到這一個還過得去的,至於風味就請你多擔待了。不過受你影響啊,我最近到是是是也開始喜歡這清甜細軟的江南茶點了呢!”
阿姮此時一麵吃了一塊最愛的藕粉玉霜糖糕,一麵溫暖地回望李淵玩笑道:“謝謝你有心了!不過,能讓你一個西北大漢喜歡上我們溫軟的江南糕點,那我也是不枉此行了。”
聽到阿姮如此玩笑,李淵大笑著順手飲了一口魁龍珠,便伸手指向這摘星樓下點點燈火繁華的晉陽城向阿姮介紹著他治下的晉陽城:“阿姮,你看,這摘星樓是這晉陽城中的最高處,從此處俯瞰,便能看到整個燈火繁華的晉陽城。近來晉陽城在我的治下頗為安定繁榮,亦是令我十分欣慰啊。”
阿姮順著李淵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這數十丈高的摘星樓之下盡是點點繁華燈火顯出這晉陽城的繁榮安寧。看到百姓安居樂業阿姮自然是高興的,可想到李淵早有的反隋野心和這晉陽城固若金湯的城池,阿姮內心擔憂李淵會反叛大隋的猜測憂慮卻是更深了。故而,阿姮亦飲了一口魁龍珠,不由得向李淵坦誠問道:“李淵,你我是傾蓋如故的難得知己,我和靈朧姐姐亦是難得知己。憑借著我和你們夫妻二人之間的難得知己情分,我便不虛偽地繞圈子、有話直說了。你,是不是終於要反叛大隋了?”
麵對阿姮如此直白露骨的提問,李淵拿著茶杯的手微微一抖,卻還是不動聲色地放下了茶杯。他的那雙如鷹炬眼從晉陽城遠處的萬家燈火慢慢轉移到阿姮的如玉姣顏之上逡巡許久,卻是許久之後並沒有直接回答阿姮的問題而是反問她:“阿姮,你現在是以陳朝長寧公主陳姮的身份問我、還是以隋朝蕭嬪蕭姮的身份來問我啊?”
李淵的問話,內涵明顯。陳朝長寧公主陳姮與隋朝有滅國之仇,自然是李淵的反隋盟友;可若是大隋帝王楊廣的愛妃、隋朝蕭嬪蕭姮,則是李淵的反隋敵人了。
而麵對李淵的此番問話,阿姮一時之間竟又是十分糾結難答。阿姮確實是大陳長寧公主陳姮,她此生此世都永遠牽掛著大陳家國百姓、江山社稷;可是,她阿姮此時又是大隋蕭嬪蕭姮,她此生更是無法放下她的此生唯一至愛楊廣、哪怕隔著血海深仇與國仇家恨。隻不過,此時在阿姮心中,她把對至愛楊廣的深愛與南北統一融合的隋陳江山融合在了一起、更傾向於維護她與楊廣共創共有的大隋大業江山和至愛楊廣的利益。因而,阿姮此時不能和李淵站在同一反隋戰線上了,隻能更步步試探李淵的反隋意圖了。
故而,與李淵緊緊四目相對、思量良久之後,阿姮卻是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間接回答:“我是陳姮,亦是蕭姮;我是大陳長寧公主,亦是大隋蕭嬪。”
麵對阿姮的此番含糊回答,李淵身為阿姮的知己自然是了然阿姮此刻與他站在對立陣營裏了。曾經在長安街頭李淵第一次遇見阿姮時,從她的眼中燃燒的熊熊怒火裏便可以看出她當時渴望滅隋的強烈欲望,當時他引她為知己卻更把她當作可靠盟友。可而今,他們還可以是知己,可他們卻得彼此深深防備了。
思量如此之後,阿姮和李淵彼此都還是知己,可卻彼此都添了敵對的忌憚防備。
於是,李淵便對阿姮此語間接回應,深深望著阿姮,言語中有相惜亦有惋惜:“罷了,無論你是陳姮還是蕭姮,你總歸是我的知己好友阿姮。”
聽聞李淵暖心此語,阿姮展顏一笑,溫暖明媚。
而順著李淵此番提到他們的知己之情,阿姮便把此番秘密造訪李淵的第一目的順勢說了出來:“李淵,你說的沒錯,或許陳姮是你的盟友,蕭姮是你的敵人,但阿姮,永遠是你的朋友。既然你提到了你我的知己之情,那我便把我此行最重要的一事向你和盤托出了——李淵,我求你,在這大隋亂世之中,暫且收養保護我和廣郎的一雙子女杲兒和瓊兒。我陳姮此生還從未求過誰,這第一次,就求你了。”阿姮語罷,鄭重地起身向李淵俯身下跪三拜。
“阿姮,你這是做什麽!”李淵看到阿姮如此鄭重地向自己下跪,立即一把扶住阿姮製止了她。可是阿姮還是執意要向李淵下跪三拜,李淵實在攔不住,隻能虛扶著阿姮勉強受了阿姮的這三拜大禮。
待阿姮向李淵下跪三拜完起身回到座位之後,李淵深深望著阿姮道:“阿姮,我當然知道這而今天下大亂,可你和陛下又怎麽會放心把你們的一雙子女寄養在我這裏啊?”
麵對李淵的此番疑問,阿姮與李淵娓娓道來個中道理:“此番我把杲兒和瓊兒托付與你之事,廣郎自是不知道不允許的,但我自然有辦法瞞住他。至於我——李淵,我信得過你我的知己之交!而今天下已大亂,由宇文化及護衛的江都更是不安全,隨時有可能發生各種兵變、政變、叛亂、意外,故而廣郎、我、杲兒、瓊兒一家四口的生命安全岌岌可危。我自然不怕與廣郎同生共死,隻是我不忍我們的一雙子女也被我們牽連,故而我不得不把杲兒和瓊兒安置在揚州之外的地方。而今這天下間,能有能力護住杲兒和瓊兒又能讓我信得過的,唯有李淵你了。”
麵對阿姮的此番絕對信任,李淵內心波瀾起伏、萬丈澎湃,可還是強壓著心中的百感交集問阿姮道:“阿姮,你方才問我是不是終要反叛大隋了,那說明你還是認定我當初就堅定的反隋稱王之心的。那你為何還放心地把趙王和華陽公主交給我?你就真不怕我拿他們當質子嗎?”
“我信得過你我的知己交情。”麵對李淵的疑問,阿姮與李淵四目相對,堅毅含笑,“而且,以你的雄才偉略,若未來真到了你自建李唐的那一日,你一定會注重你繼承自隋朝政權的政權合法性,是不會公然傷害大隋趙王和大隋華陽公主而坐實謀反罪名以落天下口實的。”
聽到阿姮的此番解釋,李淵欣然而笑,並不否認阿姮的假設,卻隻是鄭重地凝望著阿姮莊嚴許諾、答應下了阿姮暫時保護照料楊杲和楊瓊的請求:“好,果然你懂我!阿姮,我不能和你保證別的,但我保證,我李淵一定護你的子女楊杲和楊瓊周全,無論發生什麽,我一定保護好他們不傷害他們,不負你的這番信任重托!”
“好,我信你!”麵對李淵的答應許諾,阿姮感激頷首,含笑酬知己。她知道的,李淵,一定不會負了她的知己信任的。
在李淵與阿姮相視而笑許久之後,阿姮忽然漸漸收了笑意,蔥玉指尖不自覺地在一塊雲片糕上打轉,終於試探著向李淵問出了心中的疑慮:“李淵,你是真的要反叛大隋了對嗎?”
麵對阿姮的再次試探,雖然李淵真心把阿姮當作知己好友、欣賞她的才貌、願意幫她做他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可是,李淵始終最愛自己,更愛自己的王圖霸業,對於此時已經是他反隋敵人的阿姮,他再不能說出自己的真實反叛意圖了。而且,以阿姮與李淵的彼此知己相知,李淵也明白阿姮肯定確定她的謀反意圖了,此番試探不過隻是想親口聽他說出而已。
故而,李淵雖然真心把阿姮當作知己好友,可他也真心不可能為了阿姮放棄了他的王圖霸業。因而,李淵隻能委婉回答阿姮道:“阿姮,我相信你我的知己友情不為世移。身為知己好友,無論你做出什麽選擇,我都理解你、不會傷害你;但是,我希望同樣的,無論未來發生什麽,你也都能體諒我。至少——我們還能做朋友。”
李淵此番間接回答已然是在明示他的反心了,阿姮自然懂得他現在身為她的大隋敵人無可奉告,隻能以朋友私交相處而再不可能傾心相談了。阿姮自然理解懂得,故而她隻能深深望向李淵說了一句了然:“知己,知己。”
麵對阿姮的此番心痛、了然、懂得與相惜,李淵隻覺得萬語千言都在喉間翻湧,可他終究是萬般糾結之下說不出什麽,隻能同樣深深回望著阿姮,無語默然。此刻此後,他們雖是知己,可卻終究是要對立了。
這個道理,知己如此,阿姮明白,李淵亦明白。
在與李淵深深對視良久之後,阿姮終究是拋開利益不談而是回歸和李淵的知己初心了:“李淵,待來日天下安定之後,我會再找合適的時機接回杲兒和瓊兒。而在此天下大亂之時,杲兒和瓊兒的安危,我便以性命托付給你了!”
“此盟此誓,天地為證,我李淵一定不負!”麵對阿姮此托,李淵自然是果斷答應。雖然,他為了利益無法不和阿姮站在對立麵,可終究,他到底還是愛惜他和阿姮的這份知己之情的。
“好,李淵,謝謝你!”終於把自己的一雙兒女安心托付給了又有能力、又信得過的知己李淵之後,阿姮終於綻放出了今夜的最美真心笑容,與李淵達成淵盟。
此後,楊杲與楊瓊兄妹二人便暫時寄養在李淵的唐國公府裏,阿姮告訴他們兄妹二人待天下局勢安定之後她一定會親自迎回他們。為了楊杲與楊瓊能在李淵處絕對安全,阿姮為他們兄妹二人留下了大量錢財和一隊死士以護衛他們萬全。
此後,阿姮再不舍和他們的一雙子女分開,也不得不忍痛離開晉陽,和她的一雙子女楊杲和楊瓊生生分離。
而當阿姮回到江都宮之後,麵對楊廣,阿姮不得不善意說謊地欺瞞楊廣他們一雙子女都留在晉陽的真相。至於二人的愛女楊瓊,阿姮說楊瓊實在是愛上了李世民非留在晉陽不可,故而楊瓊此次沒有回來;至於二人的愛子楊杲,阿姮則告訴楊廣最近楊杲經常在揚州城中和心上人楚寧相處而不在宮中、以極其肖似楊杲的阿良為楊杲的替身以減少楊廣的疑慮。麵對阿姮的解釋,楊廣隻當是孩子們長大了心都飛出去了,也沒有多想疑慮,隻是笑著感慨,便和阿姮繼續夫妻二人長相廝守了。
而在阿姮此番通過與李淵的淵盟而終於把一雙子女安置在安全之地後,她也終於可以安心和愛夫楊廣生死相守、再無畏懼了。
至於晉陽那邊,自然,李淵確實依照他對阿姮的許諾而好生照顧楊杲和楊瓊。哪怕在阿姮南下回揚州的一個月後李淵就正式起兵反隋了,李淵也依照與阿姮的知己之約確實沒有傷害楊杲和楊瓊。
事實證明,阿姮的遠見和判斷並沒有錯。在阿姮從晉陽返回的一個月後,李淵果然起兵反隋了。但當然,李淵確實不負阿姮之托沒有傷害楊杲和楊瓊。
這大業十三年隋朝天下大亂的局勢不但沒有平複,反而繼續愈演愈烈。
大業十三年,春,正月,右禦衛將軍陳稜討杜伏威,杜伏威帥眾拒之。陳稜閉壁不戰,杜伏威遺以婦人之服,謂之“陳姥”。陳稜怒,出戰,杜伏威奮出,大破之,陳稜僅以身免。杜伏威乘勝破高郵,引兵據曆陽,自稱總管,以輔公祏為長史,分遣諸將徇屬縣,所至輒下,江淮間小盜爭附之。杜伏威常選取死之士五千人,謂之“上募”,寵遇甚厚,有攻戰,輒令上募先擊之,戰罷閱視,有傷在背者即殺之,以其退而被擊故也。所獲資財,皆以賞軍。士有戰死者,以妻、妾徇葬。故人自為戰,所向無敵。
丙辰,另一路重要反王竇建德為壇於樂壽,自稱長樂王,置百官,改元丁醜。
辛巳,魯郡賊帥徐圓朗攻陷東平,分兵略地,自琅邪以西,北至東平,盡有之,勝兵二萬餘人。
盧明月轉掠河南,至於淮北,眾號四十萬,自稱無上王;楊廣命江都通守王世充討之。王世充與戰於南陽,大破之,斬盧明月,餘眾皆散。
二月,壬午,朔方鷹揚郎將梁師都殺郡丞唐世宗,據郡,自稱大丞相,北連突厥。
馬邑太守王仁恭,多受貨賂,不能振施。郡人劉武周,驍勇喜任俠,為鷹揚府校尉。王仁恭以其土豪,甚親厚之,令帥親兵屯閣下。劉武周與王仁恭侍兒私通,恐事泄,謀作亂,先宣言曰:“今百姓饑饉,僵屍滿道,王府君閉倉不賑恤,豈為民父母之意乎!”眾皆憤怒。劉武周稱疾臥家,豪傑來候問,劉武周椎牛縱酒,因大言曰:“壯士豈能坐待溝壑!今倉粟爛積,誰能與我共取之?”豪傑皆許諾。己醜,王仁恭坐聽事,劉武周上謁,其黨張萬歲等隨入,升階,斬王仁恭,持其首出徇,郡中無敢動者。於是開倉以賑饑民,馳檄境內屬城,皆下之,收兵得萬餘人。劉武周自稱太守,遣使附於突厥。
而在另一邊瓦崗寨的叛軍陣營裏,李密說翟讓曰:“今東都空虛,兵不素練;越王衝幼,留守諸官政令不壹,士民離心。段達、元文都,暗而無謀。以仆料之,彼非將軍之敵。若將軍能用仆計,天下可指麾而定也。”乃遣其黨裴叔方覘東都虛實,留守官司覺之,始為守禦之備,且馳表告江都。李密和翟讓說道:“事勢如此,不可不發。兵法曰:‘先則製於己,後則製於人。’今百姓饑饉,洛口倉多積粟,去都百裏有餘,將軍若親帥大眾,輕行掩襲,彼遠未能救,又先無豫備,取之如拾遺耳。比其聞知,吾已獲之,發粟以賑窮乏,遠近孰不歸附!百萬之眾,一朝可集,枕威養銳,以逸待勞。縱彼能來,吾有備矣。然後檄召四方,引賢豪而資計策,選驍悍而授兵柄,除亡隋之社稷,布將軍之政令,豈不盛哉!”
對此,翟讓回答道:“此英雄之略,非仆所堪;惟君之命,盡力從事,請君先發,仆為後殿。”庚寅,李密、翟讓將精兵七千人出陽城北,逾方山,自羅口襲興浴倉,破之;開倉恣民所取,老弱繈負,道路相屬。
朝散大夫時德睿以尉氏應密,前宿城令祖君彥自昌平往歸之。祖君彥,祖珽之子也,博學強記,文辭贍敏,著名海內,吏部侍郎薛道衡曾經向隋文帝楊堅推薦祖君彥,楊堅說道:“是歌殺斛律明月人兒邪?朕不須此輩!”楊廣即位,尤疾其名,依常調選東平書佐,檢校宿城令。祖君彥自負其才,常鬱鬱思亂。李密素聞其名,得之大喜,引為上客,軍中書檄,悉以委之。
越王楊侗遣虎賁郎將劉長恭、光祿少卿房崱帥步騎二萬五千征討李密。時東都人皆以李密為饑賊盜米,烏合易破,爭來應募,國子三館學士及貴勝親戚皆來從軍,器械修整,衣服鮮華,旌旗鉦鼓甚盛。劉長恭等當其前,使河南討捕使裴仁基等將所部兵自汜水西入以掩其後,約十一日會於倉城南,李密、翟讓具知其計。東都兵先至,士卒未朝食,劉長恭等驅之渡洛水,陳於石子河西,南北十餘裏。李密、翟讓選驍雄,分為十隊,令四隊伏橫嶺下以待裴仁基,以六隊陳於石子河東。劉長恭等見李密兵少,輕之。翟讓先接戰,不利,李密帥麾下橫衝之。隋兵饑疲,遂大敗,劉長恭等解衣潛竄得免,奔還東都,士卒死者什五六。越王楊侗釋劉長恭等罪,慰撫之。李密、翟讓盡收其輜重器甲,威聲大振。
翟讓於是推李密為王,上李密號為魏公;庚子,設壇場,即位,稱元年,大赦。其文書行下,稱行軍元帥府;其魏公府置三司、六衛,元帥府置長史以下官屬。在稱魏公之後,李密拜翟讓為上柱國、司徒、東郡公,亦置長史以下官,減元帥府之半;以單雄信為左武候大將軍,徐世勣為右武候大將軍,各領所部;房彥藻為元帥左長史,東郡邴元真為右長史,楊德方為左司馬,鄭德韜為右司馬,祖君彥為記室,其餘封拜各有差。於是趙、魏以南,江、淮以北,群盜莫不響應,孟讓、郝孝德、王德仁及濟陰房獻伯、上穀王君廓、長平李士才、淮陽魏六兒、李德謙、譙郡張遷、魏郡李文相、譙郡黑社、白社、濟北張青特、上洛周北洮、胡驢賊等皆歸密。李密悉拜官爵,使各鄰其眾,置百營簿以領之。道路降者不絕如流,眾至數十萬。乃命其護軍田茂廣築洛口城,方四十裏而居之,李密遣房彥藻將兵東略地,取安陸、汝南、淮安、濟陽,河南郡縣多陷於李密。
雁門郡丞河東陳孝意與虎賁郎將王智辯共討劉武周,圍其桑幹鎮。壬寅,劉武周與突厥合兵擊王智辯,殺之;陳孝意奔還雁門。三月,丁卯,劉武周襲破樓煩郡,進取汾陽宮,獲隋宮人,以賂突厥始畢可汗;始畢可汗以馬報之,兵勢益振,又攻陷定襄。突厥立劉武周為定楊可汗,遺以狼頭纛。劉武周即皇帝位,立妻沮氏為皇後,改元天興。以衛士楊伏念為尚書左仆射,妹婿同縣苑君璋為內史令。劉武周引兵圍雁門,陳孝意悉力拒守,乘間出擊劉武周,屢破之;既而外無救援,遣間使詣江都,皆不報。陳孝意誓以必死。旦暮向詔敕庫俯伏流涕,悲動左右。圍城百餘日,食盡,校尉張倫殺孝意以降。
梁師都略定雕陰、弘化、延安等郡,遂即皇帝位,國號梁,改元永隆。始畢遺以狼頭纛,號為大度毘伽可汗。梁師都乃引突厥居河南之地,攻破鹽川郡。左翊衛蒲城郭子和坐事徙榆林。會郡中大饑,郭子和潛結敢死士十八人攻郡門,執郡丞王才,數以不恤百姓,斬之,開倉賑施。此後,郭子和自稱永樂王,改元醜平。尊其父為太公,以其弟郭子政為尚書令,郭子端、郭子升為左右仆射。有二千餘騎,南連梁師都,北附突厥,各遣子為質以自固。始畢以劉武周為定楊天子,梁師都為解事天子,郭子和為平楊天子;郭子和固辭不敢當,乃更以為屋利設。
上一次始畢可汗兵圍雁門,意圖劫掠楊廣、阿姮且滅亡隋朝未遂,可是依舊亡隋之心不死,故而此番始畢可汗特意扶持各方反叛勢力趁亂進一步搞亂大隋局勢以為自身突厥謀利。
汾陰薛舉,僑居金城,驍勇絕倫,家貲巨萬,交結豪傑,雄於西邊,為金城府校尉。時隴右盜起,金城令郝瑗募兵得數千人,使薛舉將而討之。夏,四月,癸未,方授甲,置酒饗士。薛舉與其子薛仁果及同黨十三人,於座劫瑗發兵,囚郡縣官,開倉賑施。自稱西秦霸王,改元秦興。以薛仁果為齊公,少子薛仁越為晉公,招集群盜,掠官牧馬。賊帥宗羅睺帥眾歸之,以為義興公。將軍皇甫綰將兵一萬屯枹罕,薛舉選精銳二千人襲之,遂克枹罕。岷山羌酋鍾利俗擁眾二萬歸之,舉兵大振。更以薛仁果為齊王,領東道行軍元帥,薛仁越為晉王,兼河州刺史,宗羅睺為興王,以副薛仁果;分兵略地,取西平、澆河二郡。未幾,盡有隴西之地,眾至十三萬。
李密以孟讓為總管、齊郡公,己醜夜,讓帥步騎二千入東都外郭,燒掠豐都市,比曉而去。於是東京居民悉遷入宮城,台省府寺皆滿。鞏縣長柴孝和、監察禦史鄭頲以城降李密,李密以柴孝和為護軍,鄭頲為右長史。
裴仁基每破賊,得軍資,悉以賞士卒,監軍禦史蕭懷靜不許,士卒怨之;蕭懷靜又屢求裴仁基長短,劾奏之。倉城之戰,裴仁基失期不至,聞劉長恭等敗,懼不敢進,屯百花穀,固壘自守,又鞏獲罪於朝。李密知其狼狽,使人說之,啖以厚利。賈務本之子賈閏甫在軍中,勸裴仁基降李密,裴仁基說:“如蕭禦史何?”賈閏甫說:“蕭君如棲上雞,若不知機變,在明公一刀耳。”裴仁基從之,遣賈閏甫詣李密請降。李密大喜,以賈閏甫為元帥府司兵參軍,兼直記室事,使之複命,遺裴仁基書,慰納之,裴仁基還屯虎牢。蕭懷靜密表其事,裴仁基知之,遂殺蕭懷靜,帥其眾以虎牢降李密。李密以裴仁基為上柱國、河東公;裴仁基子裴行儼,驍勇善戰,李密亦以為上柱國、絳郡公。
李密得秦叔寶及東阿程咬金,皆用為驃騎。選軍中尤驍勇者八千人,分隸四驃騎以自衛,號曰內軍,常曰:“此八千人足當百萬。”咬金後更名知節。羅士信、趙仁基皆帥眾歸密,李密署為總管,使各統所部。
癸巳,李密遣裴仁基、孟讓帥二萬餘人襲回洛東倉,破之;遂燒天津橋,縱兵大掠。東都出兵擊之,裴仁基等敗走,李密自帥眾屯回洛倉。東都兵尚二十餘萬人,乘城擊柝,晝夜不解甲。李密攻偃師、金墉,皆不克;乙未,還洛口。東都城內乏糧,而布帛山積,至以絹為汲綆,然布以爨。越王楊侗使人運回洛倉米入城,遣兵五千屯豐都市,五千屯上春門,五千屯北邙山,為九營,首尾相應,以備密。丁酉,房獻伯陷汝陰,淮陽太守趙陁舉郡降李密。
己亥,李密帥眾三萬複據回洛倉,大修營塹以逼東都;段達等出兵七萬拒之。辛醜,戰於倉北,隋兵敗走。丁未,李密使其幕府移檄郡縣,數楊廣十罪,且曰:“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祖君彥之辭也。
趙王楊侗遣太常丞元善達間行賊中,詣江都奏稱:“李密有眾百萬,圍逼東都,據洛口倉,城內無食。若陛下速還,烏合必散;不然者,東都決沒。”因歔欷嗚咽,楊廣為之改容。
對於此匯報,身為阿姮和楊廣的心腹、深知阿姮楊廣夫妻二人的虞世基進言道:“越王年少,此輩誑之。若如所言,元善達何緣來至!”
聽聞此言,楊廣乃勃然大怒:“元善達小人,敢廷辱我!”因使經賊中向東陽催運,元善達遂為群盜所殺。是後人人杜口,莫敢以賊聞。
虞世基容貌沉審,言多合意,特為楊廣所親愛,朝臣無與為比;親黨憑之,鬻官賣獄,賄賂公行,其門如市。由是朝野共疾怨之。內史舍人封德彝托附虞世基,以虞世基不閑吏務,密為指畫,宣行詔命,諂順帝意。群臣表疏忤旨者,皆屏而不奏。鞫獄用法,多峻文深詆,論功行賞,則抑削就薄。故虞世基之寵日隆而隋政益壞,皆德彝所為也。
而在這大業十三年的亂局之中,五月唐國公李淵的太原起兵反隋無疑是給大隋王朝的大亂危局雪上加霜。此時天下各路反賊盡起,在此數十路反王當中,此番在晉陽起兵的關隴貴族唐國公李淵則是最不可小覷的一股反隋勢力。
當初,唐國公李淵通過雀屏中選而得娶北周神武肅公竇毅與北周襄陽長公主宇文悅的嫡女竇靈朧為妻,生四男,李建成、李世民、李玄霸、李元吉;一女,李明昭,適太子千牛備身臨汾柴紹。
這李淵與竇靈朧的第二子李世民聰明勇決,識量過人,見隋室方亂,陰有安天下之誌,傾身下士,散財結客,鹹得其歡心。而此時,李世民早已娶右驍衛將軍長孫晟之女長孫觀音為嫡妻;右勳衛長孫順德,是李世民過世的嶽父長孫晟的族弟,與右勳侍池陽劉弘基,皆避遼東之役,亡命在晉陽,依附李淵,與李世民善。左親衛竇琮,竇熾之孫也,亦亡命在太原,素與李世民有隙,每以自疑;李世民加意待之,出入臥內,竇琮意乃安。
此時,晉陽宮監猗氏裴寂,晉陽令武功劉文靜,相與同宿,見城上烽火,裴寂歎道:“貧賤如此,複逢亂離,將何以自存!”劉文靜笑道:“時事可知,吾二人相得,何憂貧賤!”劉文靜見李世民而異之,深自結納,和裴寂說道:“此非常人,豁達類漢高,神武同魏祖,年雖少,命世才也。”裴寂初未然之。
劉文靜坐與李密連昏,係太原獄,李世民就省之。劉文靜道:“天下大亂,非高、光之才,不能定也。”李世民則回道:“安知其無,但人不識耳。我來相省,非兒女子之情,欲與君議大事也。計將安出?”對此,劉文靜則興奮激動地徐徐道來:“今主上南巡江、淮,李密圍逼東都,群盜殆以萬數。當此之際,有真主驅駕而用之,取天下如反掌耳。太原百姓皆避盜入城,劉文靜為令數年,知其豪傑,一旦收集,可得十萬人,尊公所將之兵複且數萬,一言出口,誰敢不從!以此乘虛入關,號令天下,不過半年,帝業成矣。”聞言,李世民笑曰:“君言正合我意。”乃秘密部署賓客。此番李世民與晉陽令劉文靜秘密規劃的反隋大計李淵是幕後主謀、全程知道的,隻不過李淵身為大隋唐國公不方便直接出麵和劉文靜基礎,故而這才把與劉文靜接線之事安排給了最信任、最能幹的二子李世民來辦。
李淵與裴寂有舊,每相與宴語,或連日夜。劉文靜欲因裴寂關說,乃引裴寂與李世民交。李世民出私錢數百萬,使龍山令高斌廉與裴寂博,稍以輸之,裴寂大喜,由是日從李世民遊,情款益狎。李世民乃以其李家反隋計謀告之,裴寂許諾。
剛好當時遇到突厥侵犯馬邑,奉楊廣之命為大隋鎮守北境的李淵遣高君雅將兵與馬邑太守王仁恭並力拒之;王仁恭、高君雅戰不利,李淵恐並獲罪,甚憂之。而在李淵的精心安排下,為了保證他們李唐政權的合法性,李淵李世民父子二人則精心向天下唱了一場雙簧、真真假假地讓天下誤以為李淵對此反隋叛亂毫不知情。
於是,在李淵李世民父子二人精心設計的演戲之下,李世民十分懇切地求父親李淵道:“今主上無道,百姓困窮,晉陽城外皆為戰場。大人若守小節,下有寇盜,上有嚴刑,危亡無日。不若順民心,興義兵,轉禍為福,此天授之時也。”
於是,李淵配合表演地大驚失色:“汝安得為此言,吾今執汝以告縣官!”因取紙筆,欲為表。
李世民於是繼續認真演到:“世民觀天時人事如此,故敢發言;必欲執告,不敢辭死!”李淵曰:“吾豈忍告汝,汝慎勿出口!”明日,李世民繼續“遊說”父親李淵:“今盜賊日繁,遍於天下,大人受詔討賊,賊可盡乎?要之,終不免罪。且世人皆傳李氏當應圖讖,故李金才無罪,一朝族滅。大人設能盡賊,則功高不賞,身益危矣!唯昨日之言,可以救禍,此萬全之策也,願大人勿疑!”這樣一番父子演戲之後,李淵才假裝歎息無奈而“接受”了二子李世民的反隋之計:“吾一夕思汝言,亦大有理。今日破家亡軀亦由汝,化家為國亦由汝矣!”
先是,裴寂私以晉陽宮人侍李淵,李淵從寂飲,酒酣,裴寂從容言曰:“二郎陰養士馬,欲舉大事,正為裴寂以宮人侍公,恐事覺並誅,為此急計耳。眾情己協,公意如何?”
這事本來就是李淵是幕後主謀,於是李淵自然將計就計地演戲道:“吾兒誠有此謀,事已如此,當複奈何,正須從之耳。”
至此,李淵反隋終於正式撂到台麵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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