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的綿綿春雨總是年年歲歲這般不絕，不論是從我幼時生長在江南時還是而今浮沉一世後歸隱江南終老之時。此刻，揚州城裏天色已暮，密密雨簾細細吹拂著檀香木窗外盛放山穀的瓊花花海，我兀自倚在窗旁，下意識地緊緊攥著手中的瓊華珮，望著即將陷入江南暮色煙雨的江都宮瓊花穀，陷入與廣郎的一世回憶悵然出神。
    “娘親，此刻我們雖在江南揚州、未有長安的北地之寒，可這江南三月煙雨裏到底還是春寒料峭，您可得加一件披風才好，可不敢著了風寒傷了身子。”我正倚在窗邊眺望曾經的江都宮瓊花穀一時出神，卻是我和廣郎的寶貝女兒瓊兒為我體貼地披了一件瓊花銀錦披風，柔聲勸慰我注意身體。
    此時已是大唐貞觀年間，我的義子、女婿李世民雖不是完美，卻到底把而今的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條、太平有象，與瓊兒亦是和美恩愛、讓我十分欣慰。此時的瓊兒已是大唐楊妃，已與世民誕育了二子二女，本應該與李世民長居長安的唐宮，但因今年此時是廣郎去世的二十年忌年，瓊兒特意和世民說明、下揚州一個月來陪伴安慰我。
    “好，瓊兒，謝謝我的寶貝女兒，有心了。”我攏了攏瓊兒為我親手披上的披風，握著瓊兒溫軟如玉的雙手溫然一笑。
    瓊兒看到我的微笑又是開心又是歉疚：“娘親，平日裏哥哥和嫂嫂在揚州城內多有陪伴您，可我遠在長安與您長久分離、能陪伴您的日子少之又少，我內心不知有多牽掛愧疚。好不容易我能夠有時間陪伴孝敬您了，您可千萬別這麽說和我客氣。”
    “果然我和你父皇沒有白疼你這個貼心的小棉襖！”雖然大隋滅亡之後瓊兒已不再是大隋最受萬千榮光寵愛的華陽公主，但看到此時雍容華美、貴為大唐皇妃的瓊兒眼中依舊的純真和溫暖，我欣慰而笑。到底，把瓊兒托付給李世民愛護一世，我沒有看錯。
    “那可還不是！”聽到我的誇讚，瓊兒燦爛一笑、笑靨春桃，一把抱住我的臂膀、把頭親密地靠在我的肩上一如兒時撒嬌。
    麵對瓊兒的這般親密可愛，我亦一把溫馨地把瓊兒摟入懷裏摩挲撫慰。
    瓊兒一麵依在我懷裏、一麵望著沉沉暮色雨簾中的瓊花穀傷感又好奇道：“娘親，當年大隋時候父皇專門為您建造的愛情夢巢江都宮毀於隋末戰火，而今隻剩這瓊花穀的一小部分了。我聽哥哥說當年父皇專門為您準備了瓊穀螢火的驚喜，有在瓊花盛開之時在滿瓊花穀灑滿螢火蟲而光滿岩穀的絕世浪漫，可是真的？”
    “自然。”我一麵摩挲著瓊兒、一麵深深望向遠處滿山穀盛開的揚州瓊花，蒼老的眼底明暗不定、悲喜交加，陷入與廣郎當年的無限美好回憶裏黯然傷神又溫暖感動，“當年大隋大業末年，天下已大亂，你父皇與我也知我們大隋大業江山難永，但我們仍然十分珍惜生命裏能珍惜的每一點時光享受我們彼此相愛相守的點點滴滴。這當年江都宮的瓊穀螢火便是大隋大業末年你父皇為我準備的絕世浪漫驚喜。瓊兒，你名字的來由，就是當年我和你父皇相識結緣於這揚州瓊花樹下，這揚州瓊花便是我和你父皇一世的愛情見證了。我一世回憶的愛與暖，皆在你父皇身上。隻可惜……雖然我和你父皇的深愛真情永藏我心底，但你父皇到底已逝世二十年，瓊穀螢火也已不再了，世間，再沒有我和他的真情真愛了……”
    聽到我如此深情又傷感的回憶，瓊兒又是羨慕又是傷情，輕輕拉了拉我的衣袖柔聲道：“娘親……我和哥哥自幼看著您和父皇何其恩愛，我自然是對你們的彼此深愛深信不疑的。在我知道您的真實身份是南陳長寧公主陳姮而非蘭陵蕭氏千金蕭姮之前我毫無疑問，隻是現在我有一點還未完全懂得參透……”
    “瓊兒，縱然我在勸你下嫁李世民之前和你講得那樣清楚明白透徹，你還是不能完全理解為什麽我和你父皇分明該是敵朝宿敵卻終究一世那樣深愛對吧？”聽到瓊兒的這般疑問，我摟著瓊兒、望著遠處在暮色蒼茫、煙雨濛濛中依舊皎潔盛放的瓊花花穀淡然一笑。
    聽到我這般懂她的心思，瓊兒立即好奇地望著我，略略在我懷裏直起身來激動道：“是，娘親！父皇的隋朝是滅您的母國陳朝的宿敵、父皇更是親自領兵滅了您最珍愛的大陳王朝；世郎的唐朝是滅我的母國隋朝的宿敵、世郎亦算是親自摧毀取代了我們的大隋王朝。可是您終究是做不到不愛父皇、我亦終究做不到不愛世郎。雖然現在經過我和世郎的婚姻結合我能夠明白你和父皇情感的大部分了，但我還是真的敬服欽佩你和父皇能夠完全放下家國血海深仇而相濡以沫地攜手恩愛到生命盡頭。”
    “那是因為，你和世民沒有這揚州的滿城瓊花，世民固然最珍愛你、你卻不是他唯一摯愛的心上人。”看到瓊兒的這般真摯和疑問，我一麵緊握著瓊兒雙手、一麵望著遠處山穀裏的滿穀瓊花悵然深憶，“我十歲、你父皇十一歲時，我們第一次在揚州瓊花宴上相識於揚州瓊花樹下一見鍾情，在當時年少的我們眼裏都沒有過其他任何人，遇一人便是愛一生。你此生愛上的第一人、唯一愛的人固然是世民，可在他也愛上你之前他早已娶了嫡妻長孫觀音，你在他的世界裏是最重要卻從來不是唯一。”
    聽聞我此語，瓊兒淒然一笑，眼底固然是滿滿幸福卻依舊難掩悵惘，“是啊，世郎固然最愛我、我是他心裏最重要最愛的女人，可他還有他的皇後嫡妻長孫觀音，他還有他的貴妃韋薇，他還有他的賢妃燕雲婉，他還有他的那麽多如雲的貴族千金、後宮佳麗……”
    還未等我回應瓊兒，她卻淚眼晶瑩地轉首好奇問我道：“可是，父皇縱然那樣愛您不也娶了蕭縈姨母做嫡妻皇後、也和她生兒育女了嗎？”
    麵對瓊兒的這般傷心於疑問，我溫柔地拭去她嬌美玉麵上的淚水，陷入深深往事回憶裏輕聲深歎道：“那不一樣。當初你父皇是誤以為我是‘西梁嘉寧公主’才誤娶了你蕭縈姨母的，並不是因為愛她或要利用她才故意迎娶的。愛情裏最美好的樣子，莫過於一生一世一心人、一生一代一雙人。當初我便是早預見到你若執意嫁給世民、便難免永遠芥蒂他還有其他那麽多女人才苦苦勸你。瓊兒啊，世人所說的世民和你父皇為正倒影確實沒錯。你父皇和世民很不一樣的一點就是真性情。你父皇隻要認定了自己的統一融合天下大業和他偏愛的江南和我，他就可以大膽地挑戰原有的關隴貴族聯姻格局、拒絕其他所有聯姻而真正一生一世隻與我一人相守、不再納任何妃嬪。但世民不一樣，他沒你父皇那般自信大膽、至情至性，他很循規蹈矩，他會遵從傳統的帝王之道、把後宮納妃作為平衡政治勢力的工具。所以，他一定不可能隻有長孫觀音一個嫡妻皇後、他再愛你也永遠不可能為你空置六宮。我與你的亡國公主身份、我對你父皇的深愛、你對李世民的真愛是真的相似，但你父皇對我的絕對專情唯一和世民對你的專情而不唯一又不一樣。所以，哪怕你已和世民克服家國愛恨兩難、誕育四個子女了，你依然隻能理解我和你父皇情愛的大部分而非全部。”
    “是啊……誰叫我愛上的偏偏是他呢。愛情裏，又有什麽道理呢……”聽完我這番精辟分析，瓊兒眼底的淚水漸漸收住，重新把頭靠回我的懷裏含淚嬌俏而笑，“娘親，你可知，我這一生最羨慕的，便是你和父皇的專情忠貞一世愛情了。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聽到瓊兒此語，我望著遠處瓊花穀裏暮色中明暗恍惚的瓊花瑩瑩雪光，想到廣郎為我特別用心親栽地滿穀瓊花和一世情緣，悵然溫笑，陷入我和他的一世回憶裏、仿若曆曆往事在目不能舍，“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是啊，是啊……當年建康城破陳朝滅亡之時，我恨極了你父皇，哪怕再愛他都無法壓抑我報仇之心。可當我們真正繼續相愛相處、有了你哥哥和你之後，我終究是慢慢放下國仇家恨而完全把自己交給我和你父皇的愛情了。到後來江都兵變隋朝滅亡之時，麵對你父皇的遺憾離世，我又是何等難言的痛徹肺腑啊。隨著你父皇的離去，我一世的歡樂和幸福也隨他而去了。我與你父皇，便是為家國命運桎梏而苦苦掙紮一生的愛情啊……”
    “娘親……”瓊兒看到她的言語引起了我的傷情回憶，她立馬試圖轉移我的注意力，向我指向遠處瓊花穀裏微弱的點點螢火蟲，“娘親，你看，縱使現在江南春雨裏，遠處瓊花穀裏竟然有些螢火蟲呢！”
    “是啊……”順著瓊兒的手指方向看去，遠處暮色煙雨中的瓊花穀瓊花海裏，竟然也有點點螢火微光。
    隻不過，此時的瓊穀螢火自然是不能同當年江都宮裏廣郎為我用心打造的絕世浪漫、光滿岩穀的滿穀瓊花螢火相比。他走了之後，本來也早就帶走了我心中所有的愛、暖與幸福了啊。這漫山瓊穀螢火，本來也隻有和廣郎攜手相望才有美好與意義。
    可是，望著此刻溫暖依偎在我懷中的瓊兒，再想到杲兒，我終究是心底又暖了起來，心中有了遠處此時瓊穀螢火亦無法照亮的愛與溫暖。杲兒和瓊兒是我和廣郎的愛情結晶，亦是支撐我在這沒有廣郎的蒼茫世間勇敢活下去的最大力量。
    此刻窗外漫山瓊穀螢火熒熒，揚州三月瓊花微雨綿綿，我摟著瓊兒、下意識攥緊腰間與廣郎的一世愛情信物瓊華珮，竟就這樣不自覺中溫暖又思念地慢慢睡去。
    睡夢裏，記憶中，有當年大陳滅國時建康城熊熊火光裏廣郎向我走來的堅毅與悲傷，有當年江都兵變大隋滅亡時他奄奄一息在我懷裏最後的深情與留戀，還有當年揚州瓊花樹下初遇廣郎時他的英朗微笑，還有當年這江都宮光滿岩穀的瓊穀螢火裏他的溫暖深情，還有我們攜手相愛一世而不悔不滅的沉浮相依……
    問世間情為何物呢？於我，便是與廣郎你相愛一世不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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