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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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禁城,宮後苑中。

    天降大雪,嘉靖帝朱厚熜難得來了興致,借著大雪之際,出來走走。

    一旁伺候的黃錦穿著大紅色的鬥篷,陪在他的身旁,笑道“皇爺,看這樣子,這雪,怕是要下些時候。”

    朱厚熜一襲錦衣,放眼望去,天地間都被皚皚白雪覆蓋,宮後苑裏的花草樹木也都被這大雪掩蓋住了,看不出什麽景致。

    深深呼出兩口濁氣,又吸入兩口冷氣,朱厚熜頓覺神清氣爽,似是將連日來的疲倦,一掃而空。

    “大伴,回去吧。”朱厚熜臉色有些蒼白,似是受不了這北京城的寒冷。

    黃錦連忙揮手,示意周圍的太監宮女擺駕回乾清宮。

    坐在肩輿上,朱厚熜突然問道“安南那邊,可有什麽消息傳來?”

    黃錦想了想道“回皇爺,毛大人那邊倒是沒有奏折遞上來,不過……”

    “說吧。”朱厚熜頭靠著肩輿,閉目養神。

    黃錦連忙道“不過,鹹寧侯倒是有本折子遞上來,說是彈劾安遠侯柳珣的。”

    “安遠侯柳珣的折子,隨後也遞了上來,是彈劾鹹寧侯的。”黃錦又接道。

    朱厚熜睜開雙眼,掃了一下黃錦,問道“何事?”

    黃錦道“鹹寧侯彈劾安遠侯擅闖軍帳,目無上官,以下犯上。”

    “而安遠侯彈劾鹹寧侯,率領大軍堵住城門,欺壓本地官員,還在軍營中,飲酒作樂,縱情聲色,全然不顧朝廷體統。”黃錦將這兩本折子的大意講了出來。

    “荒唐。”朱厚熜一拍肩輿,嚇得扛著肩輿的小太監一個激靈,但是還算反應過快,連忙用雙手扶穩肩輿,才算沒有摔倒。

    “朕讓他去征伐安南,不是讓他去那邊兒胡鬧的,輕慢自傲,全然不識大體。擬旨,叫他回來吧。”朱厚熜冷冷道。

    “至於征安南,就讓毛伯溫全權負責吧。”朱厚熜想了想,又吩咐道。

    “老奴遵旨。”黃錦彎腰記下。

    隨後,朱厚熜又想起一事,接著又問道“段仙師,可是安排妥了?”

    黃錦知道朱厚熜問的是那位由翊國公郭勳給皇帝的跛腳道人段朝用。

    “安排妥了,翊國公獻了一處宅子,段仙師暫住在那裏。”黃錦回道。

    “皇爺,段仙師又獻上了一批仙銀,合著還有幾件仙銀鑄造的仙器,也一並送入宮中了,此刻供奉在禦用監。”黃錦笑道。

    朱厚熜臉色稍好,吩咐道“仙銀先請到乾清宮,至於那幾件仙器,暫且請送到太廟,供奉孝宗皇帝。”

    黃錦心中自然明白朱厚熜的意思,連忙道“老奴這就去辦。”

    提起太廟,朱厚熜的心中泛起怒氣,雖然在“大禮議”之爭中,他為自己的父親興獻王爭取到了“皇考恭穆獻皇帝”的尊號,但是卻沒辦法為其上廟號,入住太廟,隻能另外安排一個單獨的世廟祭祀。

    嘉靖十七年四月,在有心人的授意下,已經致仕的揚州府同知豐坊上書,請求恢複古禮,複建明堂,加尊皇考獻皇帝廟號稱宗,以配上帝。

    這明堂祭祀按周禮乃是祭祀太宗皇帝之禮,漢、唐、宋等朝皆有皇帝建明堂祭祀父親代替太宗皇帝之先例。

    朱厚熜大喜,便為獻皇帝上廟號,享以明堂祭祀。朝野震動,時任戶部侍郎唐胄堅決反對,串聯同僚,並佐以周禮反擊,而非漢唐宋等朝代荒繆之禮儀。

    朱厚熜震怒不已,將唐胄下錦衣衛北鎮撫司詔獄,經過一番拷打之後,罷黜一切官職,押解回瓊州府老家。

    嘉靖十七年冬,朱厚熜南郊祭祀,大赦天下,唐胄獲赦免,準備重新啟用,卻因在錦衣衛詔獄遭受了拷打,身體和精神不堪折磨,暴病而亡。

    嘉靖十七年九月,朱厚熜親自撰寫《明堂或問》,以示父親獻皇帝必須以明堂祭祀,稱宗袱廟,並追尊獻皇帝廟號為“睿宗”。

    但是睿宗皇帝,卻還不能在太廟之內享受單獨一間廟室,而是和孝宗皇帝朱佑樘同廟異室供奉。

    此次段朝用獻上的仙器,不能單獨供奉父親,還要以供奉孝宗皇帝的名頭送入太廟。

    想到這裏,朱厚熜原本見好的心情又不複存在,臉上掛著怒意。

    黃錦跟在朱厚熜身邊三十餘年,對他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見朱厚熜臉色難看,知道是因為剛剛那句“供奉孝宗皇帝”惹的禍,便也不再敢言。

    一路無話,皇帝擺駕回了乾清宮。

    大殿內燒著地龍,溫暖如春。黃錦侍奉著朱厚熜換了身輕便衣物,便要打坐修道。

    這時,一個小太監貓著腰進來,黃錦揮了揮手,低聲詢問了幾句,便將他打發了出去。

    朱厚熜已然端坐在一個蒲團上,閉目養神,神遊天外。

    黃錦想了想,還是低聲回稟道“皇爺,皇後那邊遣人過來,說麗妃病了。”

    朱厚熜仍閉目修道,隻是淡淡道“叫個禦醫過去瞧瞧。”

    “老奴遵旨。”黃錦見朱厚熜專注修道,便不再多言,打發守在殿外的小太監去太醫院尋一位禦醫到麗妃那邊瞧瞧。

    那小太監便小跑著出宮,趕往大明門東側的太醫院,傳了口諭,太醫院一聽是麗妃病了,不敢怠慢,便派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禦醫背著藥箱跟隨著小太監入了宮。

    小太監引著禦醫,沿著宮內的道路,踏著大雪,一路無話,便到了麗妃居住的寢宮儲秀宮。

    這儲秀宮,是紫禁城內廷西六宮之一,位於鹹福宮之東、翊坤宮之北,始建於成祖皇帝年間。

    進了儲秀宮,但見宮殿皆是單簷歇山頂,麵闊五間,前出廊。簷下鬥栱、梁枋飾以蘇式彩畫。東、西配殿分別為養和殿、緩福殿,均為麵闊三間,硬山頂建築。

    後殿麗景軒麵闊五間,單簷硬山頂,東、西配殿分別為鳳光室、猗蘭館。

    麗妃閻氏便居住在後殿麗景軒內,待通報過後,有一位宮女將小太監和老禦醫引了進去。

    步入殿內,老禦醫一眼就看見坐在一個錦繡椅子上的方皇後,連忙跪倒在地,叩首道“臣許紳叩見皇後娘娘。”

    方皇後秀麗的麵容上,帶著哀愁,輕聲道“原來是許院使,起來吧。”

    “謝娘娘。”許紳站了起來。

    方皇後看著仍是跪在地上的小太監,問道“皇上可曾說要過來?”

    那小太監結結巴巴道“回……回,娘娘,皇上……在……修煉,遣了……許太醫……給……給麗妃娘娘……診治。”

    方皇後鳳目湧起一股怒氣,隻是片刻後歎道“罷了,你下去吧。”

    小太監如蒙大赦,連忙施禮彎腰退了出去。

    “帶許院使去給麗妃診治。”方皇後吩咐左右侍候的宮女。

    “是,娘娘。”有兩個宮女按照宮裏的規矩,帶著禦醫許紳給麗妃診治。

    卻說方皇後坐在椅子上,愁容滿麵,想起自己派人去稟報麗妃閻氏病重,就是想請皇上親自過來探望,順便也能見一見她這在後宮中如同擺設的皇後。

    隻是,皇帝他,忒是薄情。

    麗妃閻氏,與她同年入宮,嘉靖十年,遴選九嬪。同年三月,冊封方氏、鄭氏、王氏、閻氏、韋氏、沈氏、盧氏、沈氏、杜氏等九人為嬪。

    她被冊封為德嬪,而小她幾天的閻氏則是被冊封為麗嬪。

    嘉靖十三年,張皇後被廢,她意外被立為皇後,閻氏被冊封為麗妃。

    原本以為當了皇後,便能獲得皇上的寵愛,哪想到卻是一個擺設罷了。

    自入宮之後,她與麗妃閻氏甚是交好,時常走動,感情深厚。

    嘉靖十二年八月的時候,還是麗嬪的閻氏,生下了朱厚熜的第一個孩子,還是皇長子,方皇後不但不嫉妒,還忙前忙後,甚是為她高興。

    隻是沒想到兩個月後,孩子便夭折而亡。自打那以後,麗妃便一蹶不振,經常茶飯不思,也不梳洗打扮,再加上朱厚熜獨寵曹端妃和王寧嬪,她就更加在後宮中默默無聞。

    如果不是今天過來探望與她,隻怕方皇後都不知道閻麗妃病情如此之重。

    過了片刻,許紳給麗妃診治完,方才出來。

    “許院使,麗妃的病情,如何?”方皇後問道。

    許紳斟酌著話語,慢聲道“娘娘,麗妃常年憂傷過度,飲食無度,身體早已失了元氣。再加上,臣細觀麗妃娘娘,恐怕……”

    “恐怕什麽,但說無妨。”方皇後急忙問道。

    許紳突然跪在地上,叩首道“麗妃娘娘,早已油盡燈枯,隻怕時日無多,請娘娘恕罪。”

    方皇後聽後,豁然起身,說話聲音都變了,帶著顫音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許紳惶恐道“臣,不敢欺瞞娘娘,麗妃娘娘沒有求生之欲,非藥石所能救。”

    方皇後頹然坐下,憂傷道“送許院使出宮吧。”

    自有宮人帶著禦醫許紳出宮。

    方皇後踏步進了裏間,隻見床榻上躺著一個清瘦的人,蓋著一床錦被,閉目躺著。

    似是感應到方皇後的聲音,麗妃睜開了一雙憔悴的雙眼,輕聲道“姐姐。”

    方皇後坐在床邊,握住她的一隻手,觸手處冰涼。

    “妹妹,你這又是何苦?”方皇後問道。

    麗妃眼淚滑落,澀聲道“姐姐,妹妹自知時日無多。自打孩兒沒了之後,我這魂,便也跟著沒了。”

    “姐姐,後宮清苦,這些年來,咱們忍著,熬著,盼著,原本以為靠著孩子,求得一個安穩,哪知道,到最後換來的,卻是孤苦無依。”麗妃尤自說著。

    “姐姐,你我都是苦命之人,雖然你貴為皇後,但外人哪知你心裏的苦,皇上生性涼薄,讓你獨守空房,到如今也沒有個一兒半女。”麗妃淚如雨下。

    方皇後亦是陪著她落淚。

    “妹妹,不要再說了,你安心將養身子,等你病好了,咱們還去宮後苑去放紙鳶,咱們還去宮裏各個地方喂貓,嗚嗚……”方皇後說到此處,便再也說不下去了,泣不成聲。

    麗妃也是哭道“姐姐,等我死後,這深宮之內,再也沒有一個能和姐姐說體己話的人了。”

    方皇後悲從心中來,再也忍耐不住,抱住她,痛哭不已。

    姐妹二人,同病相憐,悲痛欲絕,便在這儲秀宮中,互訴衷腸,做著最後的訣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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