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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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馬秋風再次見到新安堂餘伯的時候,已經是兩日之後了。

    在道錄司的幫助下,終於打聽到了餘伯的蹤跡,也打聽清楚餘伯是被東廠的什麽人給抓了。

    有元福宮彭雲翼的陪同,東廠很爽快的答應放人,並告知了關押餘伯的東廠秘獄所在。

    當兩個東廠的番子抬著餘伯出來,扔到馬秋風的麵前,這個從來沒有因為任何事情而傷悲的漢子,眼圈紅了,神情滿是悲憤。

    隻見餘伯渾身上下,遍體鱗傷,血肉模糊,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早已是死的不能再死。

    馬秋風哽咽一聲“餘伯。”

    長街上,馬秋風跪坐在餘伯的身旁,終是落下眼淚。

    這位為人豁達,且生性樂觀的老者,竟被活生生毒打致死。

    “錢六……”馬秋風嘴裏蹦出凶手的名字,目露凶光,右手死死攥住,手臂上的青筋爆露,活像一隻憤怒的猛獸,要擇人而噬。

    馬秋風雇了一輛馬車,將餘伯的屍身拉回了自己的家中,安置好後,又出門尋了一家壽財店,買了口棺材,連帶著一件壽衣,趕回家中。

    替餘伯換上壽衣,又在壽材店夥計的幫助下,將餘伯入了棺,釘上鐵釘,這口棺材便停放在院子裏。

    馬秋風坐在院子裏,燒著紙錢,又為餘伯倒上一杯烈酒,舉起酒杯高聲叫道“餘伯,今日您老人家不幸罹難,是我馬秋風沒有本事,能早些時候將你救出來。”

    “雖說咱們爺倆,相處時日不多,但我知道您老人家是個好人,可是這世道,好人沒好報,您老被那歹毒之人給害死。”馬秋風自語道。

    “這一杯酒,我敬您,送您上路,希望在那邊,您老能少遭些罪。”馬秋風說完,將酒水灑在了地上,而後又是倒滿。

    “這一杯酒,我再敬您,願您老早日托生一戶好人家,免受輪回之苦。”馬秋風又將手裏的酒水灑在了地上。

    “這最後一杯酒,敬您老,能保佑我早日親手殺了錢六,替您老雪恨報仇。”馬秋風灑完這最後一杯酒之後,將酒杯擲在地上,而後搬起放在一邊的酒壇子,仰頭豪飲。

    這一壇酒,順著馬秋風的喉嚨,全部灌入了肚中。

    將酒喝幹,馬秋風眼睛模糊,酒水混著淚水,布滿臉頰。

    隨手將空酒壇子扔到一邊,一道清脆的碎裂聲響起,馬秋風伏在棺材上,悲痛不已。

    一連三日,馬秋風獨自一人坐在院子裏,守著餘伯的靈柩,暗自神傷。

    待到了第四天清早,馬秋風換上一身素服,出門雇了一輛專門拉送壽財的馬車,又多雇傭了兩個人手,四個人趕著馬車,將餘伯的靈柩運送出了北京城。

    從崇文門出,一路向東南行去,不出五裏路,便見雜草叢生,一些無序的墳墓出現在眼前,這處荒涼的所在,便是一處義園。

    凡是客死京城的外省人,皆選擇安葬在這裏。

    正德年間,此處還尚存有一些寺院,但大多香火不旺。

    等到尊崇道家的朱厚熜登基之後,這裏的寺廟也漸漸荒廢了下來,成了停靈的地方。

    這周圍除了有幾片不知道是何人耕種的菜地,就是墳地。

    繞過一處名叫淨土寺的廢棄寺院後,馬秋風選了一個自認為是風水絕佳的寶地,便讓車夫將馬車停了下來。

    取出放在車上的工具,馬秋風等人便就地掘土,不大一會兒,就挖了一個半大的深坑。

    “先歇會。”那雇來的車夫是個上了歲數的人,旁人都管他叫王大膽,經年累月幹著這行當,但此刻也是挖的有些累了,便停下了手。

    馬秋風也放下手裏的鐵鎬,和王大膽,以及另外兩個幫工爬出了土坑,坐在一旁休息。

    “這棺材裏的,是你什麽人?”王大膽取出水袋,喝了一口,然後遞給馬秋風。

    “一個長輩。”馬秋風接過水袋,也喝了一口。

    王大膽看了看四周的曠野,倒也不怎麽害怕,他替人出靈挖穴多年,對這裏也很熟悉。

    “聽你這口音,也是京城附近的人吧,怎麽不送回家鄉安葬?”王大膽又問道。

    馬秋風看著餘伯的靈柩歎道“家鄉太遠,怕是送不回去。”

    王大膽見馬秋風神情悲痛,安慰道“人死不能複生,興許到了那邊,還活的更快活呢。”

    馬秋風回道“王大叔也信這個?”

    王大膽苦笑道“什麽信不信的,這輩子活的窩囊,都盼著死後能有個好。”

    其中一個中年幫工接話道“可不是嘛,咱們老百姓苦哈哈的一輩子,為的啥,還不是修好報,下輩子能托送個富貴人家,不愁吃,不愁穿。”

    另外那個幫工也道“什麽好人家,壞人家的,能吃口飽飯就行了。”

    馬秋風沒有接話,四個人休息了一會兒,便又開始接著挖坑。

    等到終於挖好一個深坑,足夠將靈柩放進去,馬秋風便和那三個人,合力將棺木搬運進了墓穴裏。

    而後,取土,填埋。

    當一座新墳立好之後,馬秋風取出已經做好的墓碑,豎立在了墳前。

    這塊墓碑上豎刻著一行字餘公墓,落款寫著嘉靖十九年小友馬秋風立。

    因為不知道餘伯的具體名姓,馬秋風便隻能簡單刻了塊餘公碑。

    立完墓碑,又清理了一下墳墓周圍的荒草,車夫王大膽連同兩個幫工便趕著馬車回了京城。

    馬秋風取出準備好的祭品,放到墓碑前,又燒了些紙錢,對著餘伯長眠的墳頭道“餘伯,您老人家,泉下有知的話,有什麽未了的心願,便托夢告訴我。”

    “小子,我想喝酒。”這時,一個聲音突然傳出,冷不丁的嚇了馬秋風一跳。

    “誰在說話?”馬秋風抬頭四望,隻見曠野寂寂,沒有人影。

    雖然心裏不懼怕鬼神,但是此地到處都是墳頭,剛剛在來的路上,聽王大膽說,有些沒有家人的屍首也是拉到這裏填埋,活脫脫就是一個亂葬崗。

    王大膽還說,到了晚上,這裏陰風陣陣,有些孤狐野鬼便出來害人,平常人哪還敢在此地逗留。

    隻是此時日上三竿,太陽高懸在空中,光天化日之下,哪裏來的鬼怪。

    馬秋風不信邪,又大聲叫道“哪裏來的賊人,在這裏裝神弄鬼。”

    “小子,我想喝酒,有沒有酒?”那聲音又響起。

    這回馬秋風聽到這人說話的聲音從哪裏傳出來的了,起身轉過餘伯的墳墓,便見一個邋遢的道人躺在荒草地上,翹著二郎腿,嘴上叼著一根荒草,雙眼望天,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你這道人,好不曉事,竟在這裏裝神弄鬼嚇人。”馬秋風沒好氣道。

    那道人仍是問道“有沒有酒?”

    馬秋風無奈搖頭道“有。”

    說完,便將準備祭奠餘伯用的酒取了過來,遞給道人。

    這邋遢道人大喜,坐起身,拔下木塞,便灌下兩口,而後大叫道“痛快。”

    馬秋風道“老道長,喝完酒,該去哪裏便去哪裏吧,不要打擾了逝者安息。”

    道人又連著喝了兩口,大笑道“來自何方,去由何路,死生亦大矣!”

    馬秋風不解其意,便問道“道長,這是何意?”

    老道人哈哈大笑,將酒放在身前,指了指餘伯的墓穴,笑道“小子,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年輕人,人死不過乃是自然之道,看開些。”老道人又道。

    馬秋風見這個瘋瘋癲癲的道人,滿嘴說些聽不懂的話語,隻好回道“請恕晚輩愚鈍,不明白前輩話裏的意思。”

    老道人又喝了幾口,將剩下的半壇子酒又遞還給馬秋風,用衣袖擦了擦嘴,而後長嘯一聲,朝著京城的方向大踏步走去。

    聽著他邊走邊大聲叫道“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複之……”馬秋風搖頭歎氣,不知道這個瘋瘋癲癲的道人,究竟是什麽意思。

    經過突然出現的邋遢道人這麽一鬧,馬秋風草草祭奠了一翻餘伯,便也收拾了一下,返回京城。

    先前有道錄司的幫忙,馬秋風也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新安堂餘伯,是被東廠掌刑千戶錢六抓走的,以一個刊印違籍的罪名,被關押到了東廠私下設置的秘密監獄,並經過一番殘忍的拷打之後,無疾而終。

    新安堂如今也被查封了,那店裏的夥計亦是不知去向,看著大門上貼著的封條,馬秋風歎了口氣,而後轉身離開。

    經過這件事後,馬秋風心中充滿怒氣,恨意難平,但是卻也無可奈何,東廠積壓的百餘年威名,誰人敢招惹。

    坐在家中,馬秋風意誌消沉,鬱鬱寡歡,沒了往昔的風采。

    隻是,未等馬秋風心情完全平靜下來,五城兵馬司的趙慶便找上門來,還是那件請他幫忙緝拿要犯的事情。

    “兄長,今次真是碰上難處,還請出手,幫兄弟渡過這一關,這上麵催的很急。”趙慶有些焦躁。

    馬秋風是更加沒心情緝拿什麽逃犯,回絕道“非是我不幫你,你看我現在這副樣子,連門都出不得。”

    趙慶看著眼窩深陷的馬秋風,問道“兄長,這是出了何事?”

    馬秋風訴說一遍新安堂餘伯之事,也是令趙慶唏噓不已。

    見馬秋風這副行屍走肉的模樣,趙慶勸道“兄長,我記得以前你在刑部的時候,從來都是威風凜凜,不可一世的瀟灑狂傲,怎麽到如今,一個小小的東廠千戶,就能輕易令你垂頭喪氣,失魂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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