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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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裏,分不清南北西東。
陸良和馬秋風,按著記憶中的方向,深一腳、淺一腳的朝著西城外那處墓園行走。
待走了一會兒,陸良實在看不清楚路了,便問道“馬大哥,帶火折子沒有?”
馬秋風苦笑一聲“要是帶了,我還能不起火麽?”
追的太急,沒帶引火之物。
陸良道“要不就鑽木取火吧。”
馬秋風停下腳步,覺得這樣追下去也不是辦法,這荒郊野嶺的,萬一再迷了路,到時候就得等天亮了。
這剛剛才三月出頭,夜晚還是很冷的。
隨手拾取了一些枯草和樹枝,二人便蹲在地上,開始了人類最原始的活動,鑽木取火。
不大一會兒,還是馬秋風經驗豐富,手藝精湛,率先生起了火。
先是用荒草將火苗弄大,而後二人又找了兩根相對粗壯的木頭,引著之後,將地上的火堆,用土蓋滅,這才重新上路。
連日來,天不降雪,今年的春季,格外幹燥,萬一引燃了大火就不好了。
這次有了火光,倒也能辯識出道路。
二人緊趕慢趕,可算來到了那處墓園。
黑夜裏,一座座或大或小的墳包,散落在大地上。
寒風簌簌,耳邊偶爾聽見幾聲不知道哪裏傳來的哀鳴,顯得有些陰森恐怖。
陸良隻感覺後背發涼,這荒野亂葬崗,指不定有多少孤魂野鬼在遊蕩。他雖再世為人,但對這些仍是懷有敬畏,因為這世上,畢竟有許多事情,是說不清道不明的。
縮了縮脖子,陸良低聲道“馬大哥,你聽見什麽聲音了麽?”
馬秋風在刑部行走多年,倒是見多識廣,一身浩然正氣,自是不懼鬼神,側耳傾聽了一會兒,回道“沒聽見。”
陸良凝神靜氣,仔細傾聽,似乎有隱隱約約的哭泣之聲傳來。
“馬大哥,是不是劉總旗的哭聲?”陸良又問道。
馬秋風快步前行,尋找那三棵枯死了的大柳樹。
隻是明明就在這附近,怎麽一直尋不到了?
馬秋風停下腳步,又舉目張望。
黑夜裏,看不清前路,似是有霧氣升起,朦朦朧朧。
二人又向裏走了一段路,這回便隱隱約約聽見“孩兒……孝……”
“是劉總旗的聲音。”陸良斷定道。
馬秋風舉著火把,終於看見三道模糊的樹影,隨風擺動,那抖動的枝條,似是精怪一般,張牙舞爪。
跨步過去,這回便聽見一個聲音,悲切道“娘,孩兒不孝,回來的遲了。”
正是劉金喜。
二人到了近前,隻見劉金喜以頭觸地,正弓著身子,無聲痛哭。
陸良有心開口勸慰,隻是話到了嘴邊,卻是又一時無語,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
劉金喜單手觸地,抬起頭,借著火光,看清楚了他爹墓旁的那塊冰冷墓碑之上,刻著幾個大字劉氏夫人之墓。落款為不孝男劉金喜、陸良立。
他剛剛還有些渾渾噩噩,此刻見到火光,再看見母親的墓碑,總算有些清醒過來。
這一路,他曆經千難萬險,總算是回歸大明,幾次瀕臨絕境,都是死中得活,隻因,家中尚有老娘需要他侍奉。
隻是,他回來了,娘親她,卻是走了。
劉金喜心中悔恨,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馬秋風歎道“劉總旗,人死不能複生,請節哀。”
陸良也道“劉大哥,老人家泉下有知,也不希望看到你這樣傷心難過。”
“我娘,她是怎麽走的?”劉金喜沙啞著聲音問。
陸良又是沉默以對。
馬秋風道“老人家受了驚嚇,加之身患重病,冬日裏,便沒熬過去。”
“為何會受到驚嚇?”劉金喜又問。
陸良跪了下來,顫抖著聲音道“劉大哥,是我對不住你。”
“說,為何?”劉金喜的聲音有些冰冷。
陸良便將這前後因果詳細的訴說了一遍。
劉金喜隻是默默聽著,待等他講完,驀然回首,眼中釋放著陰狠的目光,死死盯著陸良。
馬秋風怕劉金喜暴起傷人,便上前了一步,站在陸良身後,以便出手阻止。
夜色沉沉,三人相顧無言。
半晌,劉金喜將頭又轉向前方,對著父親劉應麟和母親的墓,又叩了三個頭。
而後,劉金喜踉蹌著站起身,茫然四顧,心裏竟是空落落的。
精神支柱,驟然沒了,劉金喜的心中,竟萌生出了一股死意。
隻是,轉眼間,劉金喜腦海中又升起一個念頭,報仇,對,還有大仇未報。
閉上眼,穩了穩心神,劉金喜長吸一口涼氣,說道“我走之後,家裏還發生了什麽事情?”
陸良聽他詢問,便挑挑揀揀的將這兩年多發生的事情,又講了一遍。
劉金喜聽到陸良已經是北鎮撫司百戶之時,露出詫異之色,他在錦衣衛多年,這裏麵的彎彎道道,他再清楚不過。
似陸良這等人,短短兩年多時間,就升了百戶,細細想來,定是陸炳在後麵操作了。
隻是不知,他為何要如此幫助這個一身黴運的傻小子。
劉金喜聽完,也是愣愣無語。
這時,天色放亮,晨曦報曉。
連續經過一個夜晚的折騰,三人眼中都是布滿血絲。
劉金喜突然長歎一聲“先回家吧。”
老娘的死,其實也不完全都是陸良招惹錢六所致,她老人家的身子骨一向不好,外加自己這個不孝子,整日裏東奔西走,沒有照顧好自己的娘親,實為不孝。
跟隨在劉金喜的身後,陸良頗有些氣短,這可能就是內疚感和負罪感在作祟。
再次回到石碑胡同劉家,天色已然大亮。
張鵬一直在劉家等候著,見他們三人齊齊歸來,亦是鬆了一口氣。
張鵬是了解整件事最深的人,也是怕劉金喜在盛怒之下,不分青紅皂白,將事情歸咎在陸良身上,做出什麽不理智的事情。
如今,這三人安然無恙,張鵬便也沒有多問。
回到屋子裏,劉金喜將自己身上的破舊衣衫脫了下來,換上了一身新衣。
隻是,滄桑的麵容,還有那空蕩蕩的右邊衣袖,似是向陸良等人訴說出,他這兩年所曆經的千難萬險。
“劉大哥,這兩年多,你去了哪裏?”陸良忍不住發問道。
劉金喜坐下後,左手捋了一下遮擋住眼睛的頭發,徐徐道來“被韃靼人抓去了。”
眾人一驚。
劉金喜接著道“可惜老三,要永遠長眠在那異族他鄉了,連屍骨也不曾帶回來。”
想起與自己生死與共的袍澤,慘死在那苦寒的塞外,自己的心如刀割。
見劉金喜沉默,陸良也不好再繼續問,他現在心中愧疚萬分,不僅沒有照顧好老太太,還因為自己,平白招惹了事端,間接害慘了幾個至親之人,當真是混賬無比。
劉金喜不願意再多說什麽,如今他重返大明,已是萬幸,等明日去北鎮撫司述了職,便要歸家為老娘守孝三年了。
看了一眼陸良,又看了看張鵬,最後將目光投向馬秋風。
這人乃是京城裏有名的刑部應捕,為人正直無比,不徇私枉法,但是卻是個不知變通的人,在刑部過的不甚如意,自己早有耳聞,不曾想如今卻是和陸良混在了一處。
又深深看了一眼陸良,這小子,真的不適合做錦衣衛啊。
劉金喜沉聲道“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北鎮撫司可有什麽變故?”
陸良搖頭道“一切如常。”
劉金喜複又沉默。
馬秋風見他如此,便對陸良使了個眼色。
“劉大哥,你先休息吧,我去準備些飯食。”陸良站起身,朝外麵走去,張鵬亦是跟隨著一起出來。
屋內隻剩下劉金喜和馬秋風二人。
“劉總旗,按理我不應該多說什麽,隻是這些發生的事情,也是我親眼所見。”馬秋風歎道“陸良這小子,懵懂無知,又不是心狠手辣之輩,以至於打虎不成,反被虎傷。”
“老人家的事情,其實也有我的責任,陸良出門的時候,將家裏的事情,托付給我,是我沒有看住。”馬秋風看著沉默的劉金喜,誠懇道“你莫要遷怒於他。”
劉金喜左手拿起碗,喝了一口水,咳嗽了一聲,歎道“馬兄,你無需多言,劉某自幼被老娘拉扯大,這些年在外東奔西走,未曾在老娘身邊盡孝過一天。”
“如今想來,功名利祿不過是過眼雲煙。”劉金喜眼眶濕潤,擦了擦滾落的淚水,續道“全都是我這個不孝子的錯。”
馬秋風感同身受,回道“馬某自幼父母雙亡,全靠叔伯養大,這人生,有如白駒過隙,最怕的就是不能膝下承歡。”
劉金喜點頭讚同。
馬秋風站起身,拱手一禮,朗聲道“如果劉總旗,要責罰,就責罰在下。”
劉金喜苦笑一聲“馬兄,你這是在譏諷我劉金喜麽?”
“我娘的事情,怨不得旁人,你大可不必如此。”劉金喜示意他重新坐下。
馬秋風站直身軀,再次拜謝。
劉金喜長歎道“如果馬兄願意,便幫我在雙親墓前,搭建一個廬舍,這三年之期,劉某想與父母住在一起。”
結廬守孝,如今是劉金喜為父母雙親,能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
“劉總旗放心,有我們幾人在,定會辦好這件事。”馬秋風毫不猶豫答應下來。
正在這時,陸良也已做好了簡單的飯菜,招呼兩人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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