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二十三:先斬牧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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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坤寧宮。

    坤寧宮坐北麵南,麵闊連廊九間,進深三間。

    黃琉璃瓦重簷廡殿頂,乃皇後的寢宮。

    正中開門,左右又有東西暖閣。

    正中欞花槅扇門,窗為欞花槅扇窗,渾金毗盧罩,裝飾考究華麗。

    “皇爺,娘娘,來這邊看。”

    忽地鴛鴦有些俏皮一笑,招呼賈薔、黛玉往東邊去。

    賈薔笑嗬嗬不言,黛玉則笑道:“鴛鴦小蹄子又在弄鬼。”

    話雖如此,仍是跟了去。

    至東端二間一瞧,黛玉便紅了臉。

    原來此二間竟是新設的帝後成親用的洞房,房內牆壁飾以紅漆,頂棚高懸雙喜宮燈。洞房有東西二門,西門裏和東門外的木影壁內外,都飾以金漆雙喜大字,取出門見喜之意。

    洞房西北角設龍鳳喜床,床鋪前掛的帳子和床鋪上放的被子,都是江南精工織繡,上麵各繡神態各異的一百個玩童,便是“百子帳”和“百子被”,五彩繽紛,鮮豔奪目。

    黛玉瞪鴛鴦和紫鵑一眼想要離去,可小十六看到如此鮮豔的去處,更兼那百子孩童,喜歡的不得了,招著手鬧著要進去頑耍。

    賈薔笑嗬嗬的抱著兒子入內,去了鞋襪讓他上了鳳榻翻滾頑鬧。

    不過讓他意外的是,小十六頑了兩圈後,忽地看向黛玉,咿呀道:“娘親,姐,大哥……”

    賈薔微微訝然,卻見紫鵑上前忍笑道:“小十六,除了姐兒和大哥,你還想哪個一起來耍子?”

    小十六笑的流口水,道:“還有十……十一哥,十三哥!”

    紫鵑臉都黑了,咬牙道:“那十哥呢?”

    小十六似是聽不懂,又重複了遍:“十一哥,十三哥!”

    紫鵑直起身轉過來,看著黛玉欲哭無淚道:“沒有小十……”

    黛玉吃吃直笑,道:“這麽小點知道甚麽?也值當你替小十吃醋?”

    紫鵑自己也笑了起來,道:“奇了,太子怎沒想著叫他八哥?”

    鴛鴦都笑了起來,道:“小八最會哄人的糖吃,太子雖小也都記著呢。”

    黛玉笑著提醒道:“這話再別說了,寶丫頭最好體麵,為這事惱了幾回了。小八才兩歲,就挨了三回拾掇了。”

    鴛鴦笑道:“我也就背後說說……我去請她們。禦花園就在坤寧宮後,便宜的很。”

    說罷轉身離去,果然沒一會兒,就見浩浩蕩蕩的大隊人到來。

    小孩子們果然性子相近,乖巧的與賈薔、黛玉問安後,二十來許小子在大姐小晴嵐的帶領下,撲向了百子鳳榻。

    獨留下李錚站在那,看著姐姐張牙舞爪的和兄弟們頑鬧尖叫歡笑成一團,小小的臉上雖有羨慕之色,卻抿了抿嘴,沒有上前。

    諸人看著出奇,湘雲上前屈膝蹲下,問李崢道:“錚哥兒,你怎地不去一起耍子?”

    寶釵笑道:“錚哥兒性子沉穩,少年老成……”

    探春忍不住笑道:“寶姐姐,錚哥兒才三歲,哪裏是甚麽少年……”

    迎春難得開口,正色道:“三歲看大,七歲看老,還是有道理的。”

    一直站在後麵的李婧見她們因為李崢爭論起來,上前些開口笑道:“他哪裏是少年老成,就是笨手笨腳,膽子又小,怕從床榻上摔下來。”

    此言激起一片斥責聲來,尤其是看到李崢難過的低下了頭。

    李婧哈哈笑著告退,眾女孩子又去安撫李錚。

    正這時,小十六和小六、小九、小十一、小十三幾個平日裏最喜歡跟著李錚的皇子,在鳳榻上連連招手,咿咿呀呀的叫李錚過去。

    再加上探春、湘雲一眾女孩子們起哄鼓勵,李錚隻好上前,去了鞋,往鳳榻上爬。

    爬了一回……失敗。

    爬了兩回……滑了下來。

    爬了三回……吊在了中間。

    “哈哈哈哈!”

    李婧幸災樂禍的嘲笑聲響起,如願的得到一片指責。

    還有這樣當娘的?

    賈薔隨手將大兒子丟上了榻,又對黛玉道:“我要去慈寧宮那邊,拜見一番太皇太後和皇太後,你可要同去?”

    黛玉笑道:“罷了,還是讓子瑜姐姐隨你同去罷。”

    田太後且不提,過去二年同巡天下時,這老妖婆沒少作怪。

    她也看出了,賈薔需要她出麵安撫人心,因此作了不少妖。

    雖然讓賈薔尋由子發作了兩回,尤其是板子打在了田家和她的十四子身上,才叫她老實下來。

    不過黛玉十分膩煩此人。

    至於尹後那邊,更不必多言。

    若非顧及尹子瑜的顏麵,黛玉再大度,也難容此類。

    因此此刻拒絕陪賈薔去見,賈薔幹笑了聲,看向尹子瑜。

    誰料尹子瑜隻淺淺一笑,落筆道:“皇爺自去罷,我也不去了。”

    賈薔:“……”

    黛玉見之,卻是“噗嗤”一笑,上前挽起子瑜的胳膊,看著賈薔道:“當誰不知好歹?”

    賈薔愈發心虛,作聽不懂狀,與眾人告辭離去。

    ……

    慈寧宮,西鳳殿。

    看著賈薔進來,牧笛躬身退下,尹後拿鳳帕輕輕擦拭了眼角的珠淚,起身相迎。

    賈薔擺了擺手,道:“你我還在意這些虛禮?”

    見賈薔看著她眼角淚痕,尹後笑道:“坐久了有些困乏,叫皇爺見笑了。”

    賈薔搖頭道:“人非草木,誰能無情?今日我進宮,小五出宮,你怕是也當作自己是失國之後,難免傷懷。”

    尹後聞言,心中稍稍舒緩了些,抿嘴笑道:“皇爺稱帝,乃天命所歸。”

    賈薔笑了笑,道:“所以說,清諾你是世上第一等聰慧女人。”

    尹後聞言苦笑道:“皇爺說笑了,我又哪裏值當得起聰慧二字?”

    她此生最大的疏漏,就是偏寵了幼子。

    想她過往,常心中鄙夷田太後偏疼小兒子到了昏聵的地步。

    可如今再看看,她又能比田太後好幾許?

    或許過程不同,但結果無異。

    李暄手中若無那支龍雀,李燕皇室絕不至於落到今天這個田地。

    賈薔笑道:“之所以說你是聰明人,是因為清諾能明白時勢,最重要的是,能自省。隻此一點,就比古往今來多少豪傑都聰明。如果磨難不能喚醒一人,那麽經曆磨難就毫無意義,且必有更大的磨難在後麵等著喚醒你。

    清諾吃一塹,便能長一智,天下智者,莫過如此。”

    聽聞至此,尹後忽然一笑,明眸璀璨,看著賈薔道:“皇爺可是擔心,本宮在宮裏,會與皇後添亂?”

    賈薔目光忽地變得有些柔和,甚至有許多憐惜,看著尹後道:“我是在擔心你,怕你因改朝換代,身份變化,心下失衡。即便你聰慧過人,卻也難逃人性之道。

    清諾,漫說李燕並未失去江山,如今的社稷,仍屬李燕。

    我原就同你說過,於江山並不感興趣,所爭著,不過是漢家的一份氣運。

    所以江山姓甚,我並不在意,隻想少流些血。

    不然,我執意改姓賈,誰敢與我說三道四?

    此其一。

    再者,便是果真失去了江山,其罪也不在你。

    不管甚麽人,都怨恨不到你身上。

    而因為你的存在,李燕天家的兩個嫡子都得以保全,李景更是封國在外,難道不是你天大的功勞?

    說的悲慘些,你為了李燕皇家不絕,忍辱負重。

    其三,你的確失去了許多,但也絕不是一無所有,你還有我!”

    看著賈薔清秀絕倫的臉上,甚至帶著絲絲寵溺,即便尹後早已修練的心如堅鐵,此刻仍舊忍不住紅了眼圈,動容之下喃喃道:“我已年老色衰,便是太後的身份,待你登基後,也無甚效用,你還會……善待於我?”

    她是知道男人性子的,也知道賈薔善待田太後和她,更看重的是兩人超凡的身份。

    但兩年巡幸天下,皇權已經平穩交接,如今她二人幾乎沒甚用處了。

    後日賈薔登基後,所謂的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就徹底成了過往雲煙。

    她的身子也被賈薔沾了遍,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賈薔內眷哪個不是絕色?

    又怎會……

    賈薔溫聲笑道:“換做他人,或許會如此。但我不會,因為我喜歡你。我喜歡一個人,從來不會是一時半刻,不是為了嚐嚐鮮,是一輩子。所以,你永遠不必擔心落個沒下場。我賈薔說話,可有不作數之時?”

    說著,他站起身來,看著默默流淚的尹後,道:“我也不會將你困養於此,如金絲雀般等待終老。你若願意操勞,以你之才幹,治政一處藩國綽綽有餘。隻是我又舍不得你離的太遠,萬一跑去李景的封國,我豈非賠了夫人又折兵?

    如今正尋思著想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不過也不急,等過了年,你陪我去南邊兒和西夷們見了麵後,再深思也不遲。

    總之你放心,你的餘生,必有我在身邊,也必然精彩!”

    說罷,賈薔俯身在尹後珠唇上親了口,四目對視片刻後,方轉身離去。

    賈薔走後,尹後獨坐許久。

    直到日色西斜時,牧笛上前憂聲喚了聲:“娘娘……”

    尹後才緩緩回過神來,見牧笛遞過帕子,方察覺不知何時,竟是淚流滿麵。

    她接過帕子輕輕擦拭了番淚痕後,又靜默了片刻,聲音罕見的沉重,緩緩說道:“牧笛……”

    牧笛見此心裏也是沉重,總覺得將有不安的事發生,果不其然,就聽尹後聲音暗啞的說道:“將最後那支龍雀,散了罷。放了魏五的家人,多給些銀錢,叫他們,自去罷。”

    魏五,便是跟在景初帝身邊執掌龍雀的老宦官……

    牧笛聞言,眼珠子都紅了起來,不無激動的跪地叩首道:“娘娘,萬萬三思呐!龍雀雖毀損不少,但精華不失!留有龍雀,娘娘還有些許退路,還有自保之力。若散去了龍雀,隻能淪為砧板之魚肉,任人宰割了!”

    尹後聞言苦笑搖頭道:“你不懂,皇爺今日前來,是好言相勸,是用心裏話來安撫本宮。你以為,他不知道本宮手裏還握有一支龍雀?”

    牧笛聞言悚然而驚,抬起頭來,道:“不可能,他……”

    說到一半,話卻說不下去了。

    賈薔怎麽可能不知道……

    “知道那又如何?隻要娘娘不說,奴婢不說,他就永遠不可能發現!”

    牧笛咬牙說道。

    尹後皺眉道:“你以為,將太皇太後和本宮帶離京城的兩年,京裏仍是從前的京裏麽?打開國起,再沒有哪一代天子,能如他一般,將整個京城真正攏在手裏,嚴密無間。今日他為何前來說好些安慰安撫我的話?就是在留最後的一絲體麵。在他登基前,讓本宮做個聰明的女人。他說的很明白,若一次磨難不能喚醒,必有更大的磨難降臨!

    牧笛,如今天下大勢皆在其手,莫說本宮和你一個宦官,便是太祖高皇帝複生,又能如何?本宮都放開了,你又何必懷有執念?”

    牧笛聞言,垂淚片刻後,問道:“那……是否可將龍雀,送與大皇子?畢竟……”

    “糊塗!”

    不等牧笛說完,尹後卻已是勃然色變,怒斥道:“你今兒是怎麽了?撞客了還是迷了心了?是覺著自己活夠了,還是覺著李景不當活著?”

    牧笛隨即反應過來,賈薔既然來攤牌,自然知道了龍雀的蹤跡,若送去李景那,豈非逼著賈薔下殺手?

    他形容慘然,作為一個刑餘之人,又對錢財無甚興趣,今生最大的心願,便是輔佐尹後走上一條可媲美武媚的煌煌王道。

    他無兒無女,連親族也都沒了,隻想以這等方式,光耀門楣,使得後世之人,知其姓名,敬其先祖。

    卻不想,今日到了這般潰敗的地步。

    尹後自然也知道牧笛的心思,她輕聲道:“你也不必氣餒,皇爺說了,本宮不會被圈在冷宮中,以本宮之能,完全可掌一藩國之地,隻是他不願……不願本宮離的太遠。一切,還要等本宮年後陪他去見了西夷諸酋首後再議。

    所以,本宮不會於冷宮中等死,你也不會。

    總有你施展抱負的時機,好好做事,以你之能,便是入那繡衣衛,或是夜梟中,助皇爺開海大業,未嚐不能千古流芳。”

    ……

    行進在慈寧宮中,賈薔心中也有些感慨。

    該說的話,他都已說盡,還都是至誠的好話。

    以尹後之聰慧,不會聽不出。

    但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允許尹後手中再執掌一支見不得光的力量。

    若她能體諒他的苦心,那自然極好。

    若不能……

    便隻能,先斬牧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