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_David

    “跟上次來的時候相比，這裏的變化還真是大呢。”

    坐在沙發上的“少年”如此說道。

    “房屋的外觀與它的用途緊密聯係，當用途改變時，裝潢自然會隨之變化，不是嗎？”

    少年對麵的老者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確實如此。可人就不一樣了，明明外表沒有任何改變，內心卻在不斷變化著。境遇、他人，甚至微小的突發事件都會成為改變的理由。思想，或許是這世界上最善變之物了吧。”

    “也不盡然。無論思想發生怎樣的改變，人的‘靈魂’都是不會變化的。不管是否被意識到，每個人都會有自己恒久不變的追求，這也是構成人精神的‘內核’。無論外延的思維如何改變，這內核可不會輕易動搖。”

    “這也不失為一個有趣的論點。照此說來，戴維你也有著某個不變的追求囉？”

    “在這一點上，我相信您也是一樣的。”

    少年隻是微微一笑，並沒有回答。

    弗朗西斯·戴維凝視著麵前的“少年”，心中湧起千頭萬緒。

    在他數十年的苦心經營下，薔薇十字會已經成為魔法世界中最為龐大的組織。會員眾多，勢力廣大，精英雲集。在曾經的大戰中徹底衰敗的四大世家與黃金黎明，可以說已經徹底退出了舞台。四散在歐洲的各個學會與家族不過是散兵遊勇，與薔薇十字會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就連態度強硬的教廷也不得不向薔薇妥協。按理說，薔薇十字會的影響力應該已經無人能及。

    然而偏偏就有這樣一個人。

    梅林·希爾維斯特，公正的調停者，令人仰視的巫師（Wizard）。

    早在戴維尚未出生之前，梅林就已經在魔法世界聲名遠揚。在那個時代，站在魔法界頂點的還是未衰敗前的四大世家。魔法師的成就十分依賴天賦，這天賦在某種程度上會隨著血脈傳遞。曾經的四大世家各自擁有獨特且強大的魔法，不僅精英輩出，而且枝繁葉茂門徒眾多，甚至靠著將觸手伸向各國的王公貴族來鞏固自身的勢力。站在權力頂點的人不可避免地想要追求虛無縹緲的神秘學，所謂“宮廷魔法師”的概念就是在那時興起。

    可即便是容納了世俗權力與魔法能力的四大世家，也不能不賣給梅林麵子。在戴維誕生二三百年之前就發生過這樣一件事。當時四大世家的某一家因為繼承問題引發了內鬥，實力大幅削弱，與其素有過節的另一家便趁機發難。被攻擊者也不肯坐以待斃，發動人脈動員了大量魔法師迎敵……最終，兩大家族間的爭鬥發展為席卷近半個魔法界的大戰爭。

    而梅林，僅靠一人之力便終結了這場爭鬥。

    當時的具體情況戴維無從得知，但是能單身一人懾服兩大家族以及一眾眼高於頂的魔法師，沒有出眾的實力和人望顯然並不可能。假如麵對同等的狀況，戴維並沒有信心能做得更好。

    更可怕的是，這樣一個人，竟然從未表現出過任何私欲。

    不在意名望，也不追逐權利，甚至連魔法師的“原罪”——過重的好奇心，在他身上也看不到一絲影子。

    魔法師這個職業，在某種程度上與科學家有些相似。為了追求腦海中的真理，有時會無法顧及道德法律的條條框框，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來。尤其是魔法師本身就不怎麽喜歡受律法約束，無論品德多麽高尚，這種事也難以避免。魔法界對這種現象也表現得比較寬容，除非觸犯了十分嚴重的禁忌，一般的小動作通常不會有人在意。

    戴維自己就有著相當的“黑曆史”。

    但是，從沒聽說過梅林有這方麵的傳聞。

    一般人看來或許這與他本身的行蹤神秘有一定關係，但戴維與梅林的接觸並不少，在他看來梅林確實是個“異類”。喜愛魔法研究卻又極度自律，清心寡欲卻熱衷於調停紛爭，依靠自身的名望建立了公會，管理卻極其鬆散，絲毫看不出一丁點野心。

    別說是在魔法世界，放到世俗中也隻能用異常兩個字來形容。

    於是這個難以測度的梅林，被戴維視為潛在的威脅。

    一旦有機會，戴維便會旁敲側擊地試探他。

    之前的對話便是一例。戴維堅信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追求的事物，可以是一個人、一件物、一種理念或是一個夢想。有些人可能無法意識到，但它確實存在著，並且從根本上影響著一個人的思維和行動方式。

    這樣的例子有很多，比如最近剛剛接觸過的兩個人。

    小早川姬乃，兒時被父親過度保護，所以對自由有種近乎病態的渴望。討厭被管束，有意無意地對向自己提出要求的人進行反抗。雖然聰穎機敏，但是因為這個原因，行動和思考變得容易掌控。而她旺盛的好奇心，也同樣源於這追求自由的念頭。

    神代飛鳥則相反。她所追求的不是自由而是“束縛”，將自己綁定在姬乃的身上可以令她明確自身的存在。小早川姬乃幾乎是她一切行動的核心和根源，再容易理解不過了。作為姬乃的“騎士”，某種程度上淡化了自我，依賴於姬乃的抉擇，這令她的行為十分容易預測。

    甚至二人的長輩也是如此。小早川正憲十分重視家人，所以在與戴維的交涉中鋒芒畢露，甚至寄希望於通過沒有意義的威嚇來保護自己的女兒。雖說即便他更冷靜一些也不會改變什麽，但是正憲對家人的過度重視，確實令戴維更加輕易地達成了自己的目的。

    無論是否對自身的本質有所認知，三人的行動都圍繞著自身的“核心”展開。這一現象在更多的人身上都有體現，甚至連被人視為喜怒無常的暴君的伊斯卡蕾雅也是如此。

    然而梅林，戴維卻找不到他的“核”。

    他想要做什麽？不僅屢次調停爭鬥，在教廷頻繁施壓的時候甚至挺身而出維護魔法界的存續，卻又不曾主動出擊解決這個巨大的禍患。為何非要選擇低效的手段，舍棄一勞永逸的方法？

    他想將整個魔法世界握在手中？顯然不可能。那麽是想要維持均衡的態勢？那對他有什麽好處？

    戴維看不透梅林的內核，因此隻能通過過去的經驗來推測他的行動。一旦兩人發生直接的衝突，這種預測方式很可能招致戴維的敗北。

    因為戴維確信，梅林在某種程度上把握到了自己的一些秘密。

    如果放在二十年前，戴維還不會感到太多的不安，因為梅林即使了解了，也並沒有采取什麽明顯的行動。

    但是現在不一樣。梅林的種種所作所為，開始超出戴維的推斷，他逐漸將手伸向了戴維所在的地方。

    這是一如既往的“調停”之一，還是另有目的？戴維無法確定。

    他隻能保持最大限度的警惕來應對。

    ——————————————

    經過了短暫的寒暄，兩人的談話終於開始進入正題。

    “這次必須得感謝戴維才行啊。”

    梅林抿了一口紅茶之後，笑眯眯地向戴維道謝。

    “哪裏，這都是姬乃君個人的功勞，我並沒有做什麽。”

    “怎麽會呢，如果不是戴維你保護了那兩人，我今天也不會在這裏‘偶遇’她們，薇薇的生命恐怕就真的危險了，不是嗎？”

    “……”

    戴維伸向紅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片刻之後又收了回來。

    他抬起頭，注視著梅林。

    少年舉著茶杯笑吟吟地望著他，稚嫩的雙瞳中卻隱藏著點點鋒芒。

    戴維明白，在這個人的麵前，拙劣的掩飾是沒有必要的。

    梅林的話語已經充分暗示他對姬乃二人的來曆十分清楚。這也難怪，畢竟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拿到第一手消息，這件事在他麵前根本算不上秘密。

    當初執行計劃時，戴維就暗中防備著梅林，可是他並未采取任何行動。無論是事件發生之前，還是他確保了姬乃與飛鳥二人後，魔法師公會方麵一直全無動靜。

    種種客觀狀況令戴維做出了如下的結論——梅林對這兩人以及她們所背負的命運全無興趣。

    然而就在這剛剛經過一年的微妙時間點上，本以為不會再有什麽動作的梅林卻又突然出現在戴維麵前，強行插進了穩步執行的計劃當中。

    除了警惕與不悅之外，戴維甚至感到了一絲不安。

    以真理的探求者自居的他竟會對未知和無法預測感到不安，這可以說是極其不合理的狀況。

    “您這次專程陪著孩子們過來，應該不會隻是想對我道謝吧？”

    不知梅林葫蘆裏賣什麽藥的戴維，隻能選擇主動出擊。

    “哈哈，確實另有目的。”

    戴維一瞬間眯起了眼睛，隨即便立刻放鬆下來。

    可就是這一瞬間的緊張也沒能逃過梅林的法眼。

    “不過放心，隻是有個小小的請求而已，不會對你造成什麽困擾的。”

    “……您請講，如果是我能做到的定當不遺餘力。”

    為了掩飾自己的內心波動，戴維端起紅茶飲了一口。

    “我想向你借用一下姬乃君和飛鳥君，不知可不可以呢？”

    “噗——”

    戴維一口氣沒緩過來，口中的紅茶全噴了出去。

    “沒事吧？”

    梅林鎮定自若地遞上了手帕。

    “咳，咳咳……不，不必了，謝謝關心。”

    戴維急匆匆地從口袋中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和胡子。

    “抱歉，失態了……”麵對笑眯眯無動於衷的梅林，戴維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您是認真的嗎？”

    “當然，這可是我與別人約定好的事情呢。”

    “……原來如此。”

    戴維終於明白了這招怪棋是從何而來。

    所謂的“約定”恐怕是姬乃提出來的，以救治薇薇安的人情換取梅林的承諾，承諾的內容大概就是“幫助她出來透透氣”之類的吧，以不願被束縛的姬乃來說幾乎是理所當然的行動。

    至於梅林自己，也樂得順水推舟介入其中。

    想到這裏，戴維徹底安下心來。

    既然對方不是抱著撕破臉的打算來交涉，那這種直接要人的行為反倒是證明了梅林不打算采取什麽小動作。這樣一來，應該好好考量的就是另外一方麵的問題了。

    “您果然是想要讓她們去做那件事嗎？”

    “戴維已經猜到了啊。沒錯，就是這樣。薇薇安身體還不能算是完全康複，公會內部又人手不足，所以我隻好拜托姬乃君兩位代勞。”

    “為什麽非要她們兩人不可呢？”

    “既要信得過，又不能引起對方的警惕，現在能找到的人之中，大概隻有她們倆最合適了吧。”

    在這一點上，戴維也不得不認同。

    “那危險性方麵呢？”

    “我想他們再怎麽肆無忌憚，總要賣給我個麵子吧。我這張老臉大概隻有這種時候能派上用場了。當然啦，前提是她們別透露自己真正的出身。”

    說完，梅林似笑非笑地望著戴維。

    “哈哈哈，慚愧，慚愧。”

    戴維下意識想用手帕擦擦冷汗，可手帕剛才已經被紅茶弄髒，隻好苦笑著作罷。

    “怎麽樣，能答應我這微小的請求嗎？”

    “這個嘛……”

    戴維手撫胡須作沉吟狀。

    “一味將孩子們關在屋子裏可沒法健康成長啊，多一些曆練對她們來說不是更好？這次的經曆一定會成為她們人生中寶貴的經驗的。”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您一定也明白，我這樣做是不得已而為之。”

    “我能理解。不過我覺得在這一點上無需顧慮。有關姬乃君的消息封鎖的很好，在局外人眼中她不過是個魔法天賦出眾的普通女孩而已。”

    這句話的言外之意，令戴維在心中重重歎了口氣。

    “唉，好吧。過去薔薇十字會承蒙您屢次關照，既然您親自為姬乃君出麵，我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太好了。啊，不過千萬別跟姬乃君說我把她供了出來。”

    梅林笑著眨了眨眼睛。這與外表年齡十分相符的動作，實在不像是傳說級魔法師應有的姿態。

    戴維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另一個同樣外表與實力反差極大的身影。這次的事件，會不會牽動她呢？

    “遵命。”

    戴維中斷了沒有盡頭的思考，略微點點頭，對著梅林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今天在談判桌前發生的一切，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

    梅林深知戴維不會拒絕這一提議，而戴維更是早有類似的打算。

    雖然發生了小小的插曲，可計劃並沒有受到太多的幹擾，依然在預定的路線上，向著預定的方向前行著。

    沒有誰能幹預，哪怕是活著的傳說也不行。

    一切，都還在掌控之中。

    戴維再度端起茶杯，扭頭望向窗外。深邃的夜色之中，兩點光芒一閃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