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2章 轅門射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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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分,乍暖還寒。

    方圓十裏平坦地麵上,一顆顆削尖了的木樁,被從土裏拔出來,又重新夯進土裏。

    建設營寨是士兵的基本功之一,在一些臨時任命的卅夫長帶領下,三十個人一夥,揮汗如雨反複練習紮營基本功。

    一名年長的隴右外調軍官,一手掐腰,一手不停晃悠著手中的誡鞭,高聲嗬叱那些做工不符合標準的人。

    其實剛走進營寨不久,兵丁們就被分成了幾檔。

    身體強壯的,精神頭足的,被分入精兵營,整日操練戰場技法;

    身材瘦弱的,腦子犯渾的,被分到輜重營、工兵營;

    再差勁的就分配到馬廄、夥房、潔衛、雜務等;

    還有更慘的,這些人幾乎不能被稱作兵,簡直就是軍營裏的仆役,伺候長官生活。別說高高在上的將校,就連區區卅夫長,也總要欺負一個兩個,洗衣服襪子疊被刷鞋,蹭鎧甲磨刀上油打蠟,什麽髒活累活都得幹。

    ——

    一日傍晚。

    新兵訓練營裏,眾目睽睽下,英俊少年拉滿強弓,“砰”的一聲,箭矢劃出一道白線,正中百步外鐵戟小枝。

    眾人一片嘩然,高聲叫好。

    雖然新兵訓練很苦,訓練結束都累得像死狗一般,可總有一些精力旺盛的人,時常鬧出一些活動來。比如方才,幾十號人聚集到一起,要模仿當年呂溫侯“轅門射戟”。結果他們一個人也沒射中,唯獨那名來自登州棲霞縣的少年完成壯舉。

    “你叫什麽名字?”人群中走出一人,大夥兒立刻都閉了嘴。

    魔鬼教官白恪,據說是戰國名將白起的後人,大家都說,跟他訓練一天,仿佛被扒一層皮。

    “唐淵。”少年掩飾不住剛才成功射戟的喜悅,見教官專門為自己走過來,估計是要被表揚吧。

    很開心。

    白恪背手走出人群,表情淡漠,道“以後,你每天跟我加練兩個時辰。”

    少年木然。

    白恪說了一句話,扭頭便走了。

    少年心中訥然道“這算不算樂極生悲?”

    這時一個黑大漢走了過來“嘿嘿,小鳳啊,以後你有事幹了,叫你總嚷嚷不累,這回好了,跟著白扒皮加練兩個時辰!哎呀,吃完飯兩個時辰,那時候天都黑了呀。”

    唐虎一副悲天憫人的表情,伸出兩根手指,他的兩根手指,仿佛兩根棒槌。

    “你見大哥我被單練,你覺得很過癮是不?”唐淵捏了捏拳頭“你怎麽知道白教官不是單獨給我開小灶,私下傳授我一些高超武藝呢,到時候大哥我有馬騎!”

    “別臭美了。”唐虎憨憨一笑,一臉欠揍表情。

    唐淵一瞪眼,掄拳頭便打,“臭小子,我治不住你了是不?哎?你小子還敢反抗?你再動彈一下我看看!你再動,再動,再動!”

    論力氣,唐淵不是唐虎的對手,如果被唐虎一把抓住,後果不堪設想,可唐淵的特點是靈活,從小練就擒拿術,挫骨縫的功力不淺,利用這個特點,沒少給唐虎苦頭吃。

    他曾經說過街頭廝混,拜把子大哥沒兩下真本事,怎麽管理虎背熊腰的小弟?

    唐淵打小兒還從爺爺那裏學來幾招棒法和修煉氣息的法門,當時爺爺也沒說什麽,他也不覺得這棒法和吐納之術有什麽高妙之處,平時他也很少用棒子打人,隻是農閑時節,沒事的時候在院子裏舒展舒展筋骨,倒也練得純熟。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少年的臂力和手力極大。摔跤摔不過唐虎,完全是因為體重的原因。腰腹力量和腿力,實在沒法跟這個狗熊比。

    唐虎打小兒個子就高,管唐淵的爺爺叫一聲大爺爺,於是跟著唐淵一起練習過幾天,不過後來他又覺得沒勁,便放棄不學了。可是長大以後,他卻總說自己是一個“練就一身好武藝”的人。其實在唐淵看來,他就是力氣大,一力降十會,霸道王八拳。

    說來真是可笑,倒黴蛋唐虎,竟然被狡猾的扈大貴在地窖裏發現了,這下問題可嚴重了。

    本來扈大貴是理虧的,可這時他有了理由,以逃脫朝廷征調為由,逼著唐家獨子參軍。而且還是招役兵,不算招募兵。雖然唐虎他娘跪地求饒,也沒用,世情就是如此冷酷。

    當唐虎被帶出家門的時候,母親慘叫一聲,倒在了門口。這也就是大夥在大槐樹下聽到的那一聲慘叫。

    而陳豹,抗拒招募更為直接,還給了扈大貴一個耳光,打掉了扈大貴兩顆牙。結果又被扈大貴找到了理由,讓陳豹填補張二彪子逃跑留下的空缺。

    就這樣,唐淵的兩名體格彪悍的好兄弟,都以招役兵的身份參了軍。

    其實扈大貴也有苦衷,因為他手裏的名額實在有限。老小子為了這次招兵,沒少動心思。連他親侄子都被招了進來,他的心估計也在滴血。而且老小子辦事也算講究,他真的給唐淵改成了招募兵。而那個被改成招役兵的倒黴蛋,剛一聽說這件事,就鬧翻了。結果被李都尉一頓胖揍,現在老實了,蹲在禁閉室裏反省呢。

    這種事怎麽他嗎反省?

    可是沒辦法,在軍隊裏,長官讓你反省,你就得反省,而且出來以後,還要去找李都尉作報告。說得不深刻,甚至不說得聲淚俱下,李都尉都不能輕饒了你。

    扈大貴很懂世情,為了給侄子弄個好差事,給李都尉塞了不少錢,也算是對堂兄一家補救一下感情。

    可惜他侄子扈庸是一個癟茄子,沒有他叔叔那個腦瓜,也不如他堂妹的精氣神,扈家三姑娘那火爆脾氣,和精湛武藝,十裏八鄉誰敢惹?

    平時也就唐淵敢撩一撩,那也是要掌握分寸的,否則大刀片子真能豎在你家門口。

    “陳豹,幹什麽呢,怎悶悶不樂的?”

    來到帳篷裏,看到二弟陳豹情緒不高地坐在地鋪上,一語不發。

    陳豹,個子與唐虎還要高,足有九尺,寬額長麵,威風凜凜。

    他沒有唐虎那麽壯,卻比唐虎靈活許多,是一個難纏的角色。

    跟他單打獨鬥,唐淵沒有必勝的把握。不過打小兒他倆就互相敬重,後來拜了把子,就更打消了較量一番的心結。

    “我去找李都尉了,可李都尉說,招募兵的名額早就滿了,根本不可能給我改。”

    “哦。”唐淵坐了下來,從兜裏掏出一塊肉幹,一掰兩半,給陳豹一半,給唐虎一半,自己手裏卻空了。“既然改不了,就別為這事鬧心了。反正咱們這些泥腿子,也當不上大官。”

    陳豹唐虎不說話,陳豹手裏握著拇指大小一塊肉幹,沒胃口吃。

    唐虎嚼了嚼自己嘴裏的那塊,伸手推了推陳豹,示意陳豹如果你不吃,幹脆給我。

    陳豹白了他一眼,把肉幹塞進自己口中,吃了。

    這兩個兄弟了解唐淵,他送出去的東西,堅決不往回要,所以也沒推讓。

    屋裏空氣沉悶。

    唐淵沒話找話說“我問問你們。你們說,咱們打仗第一要緊的事是什麽事?”

    陳豹想了想,說“咱們的條件,照比那些人強許多,既然參軍,當然要出人頭地。”

    唐虎長歎一聲道“我覺得吧,首先是能吃飽飯,然後是有錢,最後是娶媳婦。哎,我就羨慕那些小白臉兒啊,有女人倒搭,你看李二狗子,人家的媳婦就是自己扛著鋪蓋找上門來的。”

    唐淵想罵唐虎一頓,不過這活兒被陳豹搶了先,罵他沒出息。

    等陳豹罵完了,唐淵道“你們說得是最好的情況,可我覺得,咱們首先考慮的,卻應該是最壞的情況——如何生存。戰場上什麽兵最慘、最累、最容易死?一定是步兵,別說打仗,就是一次長途奔行,路上都能把你累個半死,這要是再得個什麽小病小災,走不動路,就被丟在荒山野嶺,死了都沒人埋。暴屍荒野,白骨露天,想一想都覺得慘。所以,首先咱們應該弄到馬,要當騎兵。當了騎兵,生存率比步兵高許多,就算最後打敗了,跑也跑得快。”

    陳豹點頭。

    唐虎想了想,說“我想當夥夫。”

    唐虎的這句話剛說出口,就被忍無可忍的唐淵和陳豹胖揍了一頓。

    當然,兄弟三人平時也經常這樣鬧,倒黴的通常是灰熊一般的唐虎。偶爾也有被唐虎反製的時候,情況較少。

    “唐淵,你怎麽還不去白教官那裏報到?”

    臨時百夫長扈庸,滿臉不痛快。看樣子,好像剛被人臭罵了一頓似的。目光一掃,對陳豹和唐虎說

    “還有你們兩個,別呲牙笑了,跟我一起走!”

    扈大貴買通李都尉,讓自己侄子來當這個臨時百夫長。其實這個官兒並不是官方任命的,一旦進入部隊序列,就會被免職。不過通常來說,在新兵訓練營裏當過臨時百夫長的,到了部隊裏,都會安排一個伍長當當,甚至還有直接被提拔為什長的。

    不過什長也沒什麽了不起。

    戰爭年代,如果是一個騎兵,給他一個步兵卅夫長,都不一定願意換。這與和平年代不同,如果是和平年代,有幸分到鎮所,一個卅夫長也能作威作福一個城門。榨取一些過路費用,生活還是相當過得去。

    可戰爭年代,卅夫長往往都是衝鋒陷陣的第一人,一個不留神,小命就沒了。有的時候,就算留神,也白扯,因為給他的任務壓根就是一個送死的任務,那就更別提飛來的冷箭,更是防不勝防。千錘百煉,曆經生死,立下戰功,才能再登一步,成為百夫長。

    可以這樣說,戰場上熬打出來的百夫長,各個都是精英。幾乎沒有孬種。

    而這種情況,在超過都尉以後,又變味了,因為稍微高級一點兒的軍官,多是門閥子弟和能與門閥子弟扯上關係的人。是從上麵往下派遣,而不是從下麵往上提拔。泥腿子出身,想當大官,很難。除非像祁東陽那樣,異常凶悍,出類拔萃,鶴立雞群,最終被門閥看中,收為門客。

    步兵很慘,騎兵相對好一些。與胡人交戰時,一個成熟的、訓練有素的騎兵,各個都是寶貝。無論是頭腦,還是身體素質,還是武藝,都必須是精挑細選的人才,因為戰馬資源是寶貴的,不舍得給蠢人駕馭。

    但凡是當過三年以上的騎兵,任意一個人拉出來,當個都尉都能勝任。

    “前方戰況吃緊,據說朝廷正在緊急集結兵力,要奪回相州,就算奪不回來,也要把男賈人擋在黃河的北岸!所以,我們原本計劃的三個月的訓練時間,要被壓縮。壓縮成一個月。咱們山東訓練營送出去的士兵,不允許給山東丟臉。因此,我和白教官商量,要緊急選拔十個人,進行特殊訓練。”

    李都尉目光一轉,看了站在隊伍最右邊的唐淵一眼,“你是第十一個,本來我不看好你,可白教官卻說你行。”

    說完這句話,李都尉目光玩味,瞥了白教官一眼。

    白恪一如往常,眼神冷漠,麵無表情。

    李都尉的這一眼,好像帶有一絲挑釁的意味,被眼力不錯的唐淵一下子就逮住了。心道“李都尉,你這是什麽意思?怎的,你和白教官之間,不和睦嗎?你是挑釁白教官,還是挑釁我?”

    “報——!都尉長大人到!”

    門口小校高聲喊道。

    “敬禮!唐都尉長好!”

    李都尉連忙小跑到門口,扯嗓子喊道。

    眾星捧月一般,一條虯髯大漢,雄赳赳氣昂昂,邁著大步走了進來。

    唐淵等新兵都以為,這條大漢一定就是唐都尉長!

    他體格健碩,膀大腰圓,背插兩柄短鐵戟,殺氣森森。

    可大漢突然一轉身,給身後一名相貌俊朗的戎裝少年讓開道路,手一擺,示意少年上坐。

    那名少年很年輕,長得不高,身材瘦削。臉長得卻很不錯,典型的小白臉,精氣神十足,萬人迷的那種。

    剛才走路的時候,被前麵大漢擋住了視線,所以大家才誤以為眾星捧月的“月”是前麵大漢,而忽略了他的存在。

    看了一眼少年,細胳膊細腿。

    那手仿佛女人的手,白皙修長,唐淵心道“果然傳言不假,都尉以上的軍官,輪不到泥腿子來做。隻是他也姓唐,這倒是讓人感覺有些親切。”

    “請都尉長大人訓話!”李都尉吼道。

    這一嗓子來得太突然,似乎是有些嚇到唐都尉長了。

    小白臉都尉長眉頭微蹙,目光蜻蜓點水般瞥了李都尉一眼,收回視線,審視目光看著麵前的十一個新兵。

    從登州招來的一千名新兵裏,選拔出的一十一人,看起來果然不差。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道“本人已經不再是山東新兵訓練營的都尉長了。”

    聞言,李都尉一愣,剛才一直緊縮著的肩膀,仿佛變得略高了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