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綠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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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弦忙於跟李家周旋的這段時候, 李唐王朝發生了一件大事。
豳州地方傳來緊急秘密公文,——老將軍蘇柄臨病逝。
這位侍奉三朝的老臣, 戰功卓著,品性正直,曾帶兵滅西突厥, 平高原各族之亂,討伐百濟, 攻高句麗等, 幾次出兵皆大獲全勝,使得大唐的邊境一度開拓,西至鹹海, 抵臨波斯, 東覆高麗半島。
蘇老將軍一生, 為大唐的開疆僻壤跟王朝的安定立下汗馬功勞, 堪稱民族英雄, 大唐軍魂。
蘇柄臨病逝的消息傳來, 高宗下詔,追贈蘇老將軍為豳州都督,諡號“莊”。
阿弦聽說了這個消息,震驚之餘, 想到在往長安來的路上, 遇見那豳州的信使後,英俊所說的話。
當時阿弦還不敢相信。
想到那須發皆白威風凜凜的老將軍,雖然跟他相見的有限幾次, 多半都“不歡而散”,但這仍不會改變阿弦心中對周圍功勳卓著的老將軍的敬重。
她心中胡思亂想,一來感慨那樣不可一世似的人物終究也有如此一日,二來思量從此豳州地方不知將如何,袁恕己可能控壓全局?最後……卻又開始擔心英俊如今身在何處是否平安。
阿弦本要跟陳基立即離開長安,但陳基思前想後,同她說道:“不如且再觀望些時日。先前大理寺的那位差哥過來跟我說起來,詳刑部眾人對李義府怨恚頗重,且又有沛王殿下出麵,宮裏宮外都有眼睛看著,李義府應該不至於再為難你我。”
阿弦道:“大哥,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陳基道:“弦子,這會兒再回桐縣,伯伯也都沒了,倒不如留在京城再搏一搏。”
阿弦聽說起老朱頭,心頭一酸,同時又有些茫然。
她從老朱頭口中聽說自己的身世之後,起初是不信,但所有一切卻由不得她不信。
來到長安第一日就打了權臣之子,卻偏被沛王李賢所救。
當知道“阿沛”的真實身份後,阿弦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不敢麵對李賢——若朱伯伯所說是真,這可是她的親弟弟啊!十四年素未謀麵的親弟弟!
他的眉眼,神情,依稀透著一股令她熟悉的感覺,他又開朗又溫和,顯然是個極好的少年郎,若他單純隻是“阿沛”,而不是沛王殿下李賢,兩個人應該會是很不錯的知交朋友。
阿弦不願仔細打量李賢,她怕麵對,也怕看仔細後就再也忘不了。
明明該是天下至親的手足,相見卻如陌路之人。
因跟李賢的不期而遇和情何以堪,阿弦由此畏懼再去見其他人……又加上擔心李義府跟賀蘭敏之發難,故而竟想立刻離開長安。
但是同時,阿弦又十分信任陳基。
其實,與其說是“信任”,倒不如說是打小兒養成的“仰賴”,不管陳基說什麽,就算阿弦本能地覺著事情不對,卻也不敢過分攔阻他,不願違逆他的心意。
比如在桐縣陳基照料陳三娘子,常去青樓……阿弦覺著不對,但她說過幾回後陳基不聽,就也由陳基罷了。
故而此刻,陳基想要留在長安,阿弦雖然本能地覺著不妥當,卻也並未執拗堅持。
有道是“長安居,大不易”,故而陳基來長安兩年多,都隻是住在京兆府後院那簡陋的雜役房中。
但經過此事後,京兆府中有熱心之人替他在平康坊裏找了一座小院子,價格倒也便宜,雖然屋舍簡陋,在長安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方也算極不錯了。
陳基不顧身上傷未曾痊愈,裏裏外外走看了一遍,阿弦在旁,看他麵上隱隱透出光輝來,她心裏雖仍忐忑不安,但看著陳基如此……那些不安就都不算什麽了。
陪著陳基跟阿弦的,是那獄卒蘇奇,帶了幾個兄弟幫著他們打掃妥當。
人多手快,很快就把小小院落整理的初見居家模樣。
蘇奇就笑對陳基道:“張哥哥,如今終於有了自己的地方落腳了,將來再討一個美貌佳人……把日子過起來,豈不美哉?”
阿弦原本還笑眯眯地,聽見蘇奇這樣說,臉上的笑就收住了,忙看向陳基、
卻見陳基笑道:“現在哪裏敢想?隻不過多謝兄弟吉言了。”
阿弦低下頭去,蘇奇卻又道:“哥哥可不能不想,你若早些成家,家裏有個女人了,也好照料你跟十八弟呀。不然你們兩個光棍兒,卻是不好。”
阿弦聽了這話,心更難受了。
陳基卻探臂將她肩膀一攬,道:“這個不怕,我跟弦子相依為命的慣了,我不能做的,他能做到,他不能的,還有我呢。”
阿弦聽了這句,才又轉憂為喜。
正喜滋滋地,陳基又道:“再說我做這份差事,也沒幾個錢,再多養一個人可不夠,難道白白騙個婆娘回來讓人家受苦麽?”
蘇奇笑道:“哥哥放心,我們都替你留心些,管保給你找個賢惠持家又美貌的好嫂子……”
阿弦忍無可忍,轉頭怒視蘇奇。
蘇奇正說的高興,猛地看見阿弦怒瞪自己,他不明所以,訕訕道:“我、我說錯什麽了嗎?十八弟瞪我做什麽?”
阿弦哼道:“沒有,我不是看你。”
蘇奇問:“那是看誰?”
阿弦故意陰森森地比量著說道:“看你身後有個多嘴的鬼,嘴巴張的這樣大,舌頭伸的這樣長!”
這話若是別人說來,隻當是笑話而已,但阿弦自不是別人。
蘇奇頓時覺著身後一股涼風吹來,汗毛倒豎,他“嗷”地一聲跳起來:“在哪裏在哪裏?”
阿弦本滿懷鬱忿,見他這樣驚慌失措,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年關將至,長安又落雪。
這日,賀蘭敏之披著大紅的雪氅,站在廊下,打量那隻孔雀拖著翠綠的長尾在雪地裏探頭伸頸地走過。
雪地上留下一串淩亂的羽痕,孔雀大概走的不耐煩了,便閃動翅膀,飛了起來,頓時扇舞的飛雪越發淩亂,孔雀正好兒飛在屋簷旁邊兒的一叢青柏上。
白雪,青柏,綠孔雀,朱紅的簷角。
這場景真真如畫。
賀蘭敏之看的出神,耳畔依稀聽到有人叫喊自己的名字,卻也不以為意。
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卻見雪地裏有個嬌小人影正飛快地向著自己跑來,邊跑邊叫道:“表哥,表哥!”
來者正是太平公主。
敏之將大氅往後一撩,好整以暇地看著太平氣喘籲籲地跑到跟前兒:“跑的這麽急做什麽,搶東西吃麽?”
太平公主的額前頭發跟臉頰都被雪打濕了,披風上也沾滿了雪,幾個宮女追在身後,卻不敢強攔住她。
太平扶著雙膝,喘著氣急切問道:“表哥,你找到阿黑了沒有?”
賀蘭敏之唇角微微抿起:“沒找到,怎麽了?”
太平叫起來:“你怎麽還不快去找?阿黑自己滿城裏亂跑,會不會遇到什麽壞人?而且又下了雪,它找不到吃的餓著了怎麽辦?”
賀蘭敏之笑道:“放心,它餓不著。”
太平問道:“你怎麽知道?”
賀蘭敏之的眼前卻出現那狗兒迫不及待撲進少年懷中的情形,道:“那畜生人見人愛,當然餓不著了。”
太平一急,想了想卻又笑道:“這倒是,禦苑裏那麽多狗,我最愛阿黑了。”
賀蘭敏之哼了聲,轉身沿著廊下而行,一邊說道:“是不是別人的東西,你都喜歡?”
太平公主道:“那是表哥你的東西,表哥又不是外人,怎麽說是別人的?表哥的當然就是我的了。”
她如此振振有辭,倒也莫可奈何。
賀蘭敏之笑道:“你這強詞奪理厚臉皮的本領越發厲害了。誰教的。”
太平跺腳道:“我不管,你快些幫我把阿黑找回來。”
敏之道:“一隻土狗罷了,你若喜歡,派人到街上去捉,隨便也能捉個十幾百隻。”
太平公主叫道:“不!我就想要阿黑!”
阿黑……”敏之不由笑道:“人家本來的名字可比這個好聽多了。”
太平公主仰頭疑惑地看他:“阿黑本來的名字?你說什麽?”
敏之本不想回答她這個問題,但目光掠過眼前那茫茫然似無邊無際的雪天白地,心裏仿佛有一絲念想被撩動了。
你當真想要找回阿黑?”他問。
太平公主忙不迭地點頭:“當然了!”
賀蘭敏之笑道:“那麽……我帶你去找如何?”
雪落得正急。
南華坊的崔府門前,卻站著烏壓壓一地的人,眾人靜默肅立,都眺首看著一個方向。
終於,有人道:“來了,來了……”
隊伍最前的一人顫巍巍挪步而行,兜著雪帽子披著垂地的紅羽緞大氅,身形踉蹌而腳步顫抖,原來正是崔老夫人。
老夫人一邊兒扶著旁側丫鬟的手,一邊握緊龍頭拐,被雪迷了的雙眼中,依稀看見有輛馬車,拐彎馳來。
崔老夫人雙眼睜大,還試圖往前去看的更清楚些,身旁有人勸道:“老夫人……”
那馬車穿破迷蒙的飛雪,得得地來到跟前停下,有人縱身自車上躍下,也有人從門邊跑過去圍住。
車門打開,一道身著素白麻袍、外罩同雪色大氅的身影出現。
飛雪之中,這身影卻仿佛比雪色更加清冷。
在侍衛的攙扶下,來人雙足才剛落地,崔老夫人已經哽咽叫道:“曄兒……”將龍頭拐撒開,踉蹌地步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