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不服輸

字數:15712   加入書籤

A+A-


    因為猝不及防, 在眼罩被摘下的瞬間, 阿弦本能地閉了閉雙眼。

    此時細看,才發現她的睫毛極長,在袁恕己看來,也許正是因為年紀小的緣故, 所以在他麵前的這張臉, 並無絲毫的男子氣, 反而格外的清秀漂亮。

    奇怪的是,在此之前,在袁恕己的心目中, 十八子都是個有些模糊而神秘的形象,不管是容貌, 還是人物。

    打個不怎麽恰當的比方, 阿弦原本遮著右眼, 就好像是一朵花被遮住了半麵,無法看其全貌,更抓耳撓腮地猜測那被遮住的花瓣是否缺損,究竟壞到什麽地步。

    故而對於露在外麵的部分, 留意的自然便少了, 隻有個朦朧的印象。

    何況原本阿弦也是刻意在眾人麵前隱藏自己。

    所以此刻,當眼罩終於被取下,整個世界神清氣爽, 一覽無餘。

    尤其是在阿弦重新睜眼抬眸的時候,袁恕己才發現原來她的睫毛如此之長,如兩麵輕盈小扇,甚至有些太女兒氣了,底下的雙眸清幽明盈,讓他瞬間幾乎無法移開目光。

    ……這真是個極美秀靈透的孩子。

    心底有一絲若有似無的異樣之感在飄飄蕩蕩,袁恕己察覺,正欲說一句玩笑話排解,卻戛然止住。

    阿弦的右眼慢慢地透出一抹奇異的紅。

    袁恕己起初以為是錯覺,他凝眸湊近了些,果然看的更清楚了。

    那一股宛若鮮血似的紅在她的右眼裏極快匯聚,整隻眼睛幾乎看不清瞳孔的顏色,隻有那耀眼的血寶石似的紅,妖豔欲滴,過分的赤紅近似於墨黑,裏頭泛著極明顯的怒厲之色。

    然而她的左眼卻仍是好端端地,甚至越發黑白分明,清澈幹淨,兩下對比,越見妖異。

    於是袁恕己那句話還未說完,便訥然停止,隻顧直直地盯著她看。

    可袁恕己很快又發現了異常,——阿弦雖然就在他的身前,但卻並非在看他,而是看向他身後某個地方,神情恐懼而驚駭。

    袁恕己隻當有人靠近,忙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卻空空如也,並無人蹤。

    而就在他回頭的瞬間,覺著身邊風動,他忙瞥一眼,卻見是阿弦轉身,竟是個要倉皇逃走的模樣。

    原來又是騙人的?”袁恕己隻當她是“調虎離山”,即刻攥住她的手腕。

    手掌一握,才發現她的腕子竟這樣纖細,幾乎讓人擔心略用點力就會捏碎。

    就在袁恕己覺著自己該將力道放輕些,卻覺著手底下的人狠狠一顫。

    袁恕己還來不及反應,阿弦抬臂回身,出手如電。

    袁恕己做夢也想不到,自打認識以來,一直看似人畜無害——雖並非書生卻也的確手無縛雞之力的十八子,竟然會動手打人。

    而且打的還是他堂堂刺史大人。

    最要命的是,他這位堂堂的刺史大人,不敢說身經百戰,好歹也是曾經沙場的袁將軍,居然真的被打了個“正著”。

    看不出那小小地拳頭竟有這樣的力道,鼻子被擊中,酸痛難當,眼前也隨著一片模糊,已經不由自主地湧出淚花。

    但這顯然還不是最糟糕的……

    啊……”慘叫出聲,袁大人以一種極為不雅的姿勢捂住了臍下三寸那地兒,原本英俊的臉因過分的痛苦而有些扭曲,他嘶嘶呼痛,渾身發抖:“你!”

    有那麽短暫的刹那,腦中一片空白,袁大人覺著自己可能從此絕後了。

    他咬牙切齒,竭力定神,勉強看清阿弦正飛快地往巷子裏跑去。

    那種姿勢,就如同身後有虎狼追著的鹿兔,正搏命狂奔。

    袁恕己才要喝住她,奇怪的一幕發生了。

    正前方明明沒有人,跑得正急的阿弦卻神奇地往旁側一閃,仿佛在躲開什麽。

    袁恕己睜大雙眼,暫時將那股男人難以容忍之痛拋在腦後。

    正在呆看之時,疾奔中的阿弦毫無預兆地停在原地,隻見她僵直地站了片刻,身子微微搖晃。

    最後,就在袁恕己眼前,她“噗通”一聲,往前撲倒。

    袁恕己本以為她是跑的太急不留神絆倒了,這對他來說本是極為解恨而好笑的,但是眼睜睜看著這一幕,卻又著實笑不出來。

    地上的“阿弦”卻又動了,手腳輕晃,這感覺就像是一條越冬的蟲兒,正從僵硬的狀態中慢慢蘇醒,然後她爬起來,頭也不回地仍舊走了。

    以袁恕己的脾氣,他居然從頭到尾隻是看著,而忘了出聲喚住她或者如何。

    這人……”他張了張口,狐疑不解:“這人怎麽……”

    正在他搜腸刮肚想找一句合適的話來形容的時候,耳畔傳來一聲稚嫩的笑。

    袁恕己回首,意外地看見在身側巷口,立著一個看似七八歲的小乞兒,身上破破爛爛地,一手抓著塊烏黑的看不出是什麽的東西,仿佛正在吃。

    袁恕己本不欲理會,小乞兒卻又笑說:“誰讓你招惹十八哥呢,活該。”

    這一下兒袁恕己卻不樂意了:“臭小鬼,你說什麽?”

    小乞兒烏溜溜地眼睛上下逡巡,最後落在他的雙腿之間。

    袁恕己對上他的眼神,這才回過神來,原來此刻他仍是一手扶著牆,一手捂著下麵“受傷”的地方,怪不得這小乞丐的目光裏充滿了幸災樂禍。

    袁恕己咬牙,不知哪裏來了一股力氣,他驀地站直身子,可隨著動作,那一處仍是令人心碎地疼顫了顫。

    心裏一陣寒意掠過:“該不會是真被打壞了吧。”

    正在胡思亂想,肩頭忽然一疼,原來是一顆小石子甩落過來,凶手卻正是那小乞兒。

    隻聽他說:“你再敢欺負十八哥!”

    此刻,袁大人心裏升起一股“虎落平陽被犬欺,龍遊淺灘遭蝦戲”的悲憤之感,正無處發泄,偏偏那小乞兒“咚咚咚”地跑了過來,看似是要越過他身邊兒去追阿弦。

    袁恕己當機立斷,一把將他揪住:“正愁捉不到你,你自己送上來了?臭小鬼,你跟小弦子什麽關係?”

    這小乞兒正是住在藥師菩薩寺裏的安善,因偶然路過,正發現阿弦跑開,而袁恕己一副吃癟的模樣,他便猜到必然是這位“大人”欺負阿弦,反被阿弦教訓,他最是崇敬阿弦,自然要跟著為她出口氣。

    如今被袁恕己抓緊,安善才害怕起來:“放開我,你這大惡人!”

    袁恕己見他掙個不停,忽然靈機一動道:“你是不是住在菩薩廟裏?”

    安善立刻停下,抬頭問:“你怎麽知道?”

    袁恕己道:“小麗花的弟弟小典,先前就在菩薩廟裏住過,你可認得他?”

    安善的雙眼瞪得溜圓,叫道:“你認得小典?他在哪裏?”

    袁恕己在他毛茸茸的頭上輕輕拍了一把,道:“我是大惡人,當然什麽都知道了。”

    安善是小孩兒,哪裏知道他是玩笑,眼神裏又透出警惕,袁恕己才說:“他現在府衙裏,你要不要去見他?”

    安善惦記著小夥伴,聞言警惕心立刻消散無蹤,點頭如搗蒜:“好好好!”

    袁恕己嗤地一笑,暗中仔細體會,覺著下麵的疼也散了大半,這才鬆了口氣,便同安善往府衙而去,一邊問:“我帶你去見小典,你總該告訴我你跟小弦子是什麽關係了吧?”

    安善道:“你說的小弦子是十八哥?”

    袁恕己道:“自然了。”

    安善道:“你打聽他做什麽?”

    袁恕己看出這孩子的戒備之心,便道:“方才你看見的,是我跟他玩笑呢,我是府衙新來的刺史大人,是他的頂頭上司,怎麽會害他?你放心就是了。”

    安善才鬆了口氣:“你真的是刺史大人?就是今天殺了那幾個大惡人的袁大人?”

    袁恕己覺著身上金光閃爍,微微一哂:“當然了。”

    安善認真地打量了一會:“你沒長胡子,看著不像個大人,像個……”

    袁恕己斜睨了他一眼:“像什麽?”

    安善嗤嗤笑道:“像個小白臉!”

    話音未落,換來袁恕己一記溫柔的頂錘。

    兩人且說且行,期間碰見幾個小乞兒,見安善跟袁恕己一塊兒,不知何故,都疑惑地張望。

    安善一一打招呼,又指著前方的菩薩廟道:“我們就住在那裏。十八哥經常會帶好吃的去給我們吃。”

    袁恕己抬眼看去,望見那雜草叢生破破爛爛的菩薩廟,又看看這滿麵灰塵衣衫襤褸的小孩子,不由皺眉。

    安善又說:“原來有人不許我們住在這裏,還是陳大哥哥做主的,不然大家都要凍死啦!”

    袁恕己問:“哪個陳大哥哥?”

    安善似乎怪他如何不知“陳大哥哥”這樣有名的人,哼道:“陳大哥哥就是十八哥的大哥,隻是他現在不在縣城了,聽說去了長安,當大官兒去了!”

    本來到府衙的路並不長,卻因為這個善談的孩子相伴,袁恕己又別有用心地想打聽些事體,故而竟用了小半個時辰才回。

    還未進府衙,就見吳成跟左永溟迎了過來,備說監斬事宜等。

    吳成掃了眼安善,又道:“方才十八子來過,不知怎麽了,看著有些古怪。”說到這裏,不由上下打量了袁恕己一眼,總覺著他走路的姿勢也略見怪異。

    袁恕己止步:“他來過?”

    吳成點頭:“是,我問他來做什麽,也不答,隻是要去見那個叫小典的孩子。”說到這裏,又謹慎地掃了眼周圍,袁恕己會意,叫了個親兵來,讓領了安善先入內去見小典,才問:“怎麽了?”

    吳成滿麵疑惑:“我因看他的舉止異常,擔心有什麽意外,就悄悄跟著進內聽了會兒,起初兩個人還說話,後來,小典就哭……喚什麽姐姐,兩人抱在一起……”

    袁恕己咽了口唾沫:“他如今何在?”

    然而也正如兩人所料,王先生又豈是等閑之人,此人心性狡詐,這數日在獄中被拘押,心中早把所有情形盤算的清楚明白,何況他又連年在桐縣常住,不是土著,勝似土著。那些獄卒牢子,有的得了他的好處,有的受人所托,便也把外頭審案的情形暗中通風報信,於是越發便宜了。

    袁恕己詢問王甯安,暫時並不提連翹承認等詳細,隻問他小麗花因何而死,王甯安起初尚不肯認,袁恕己道:“那日,小麗花是見過你之後才身死的,加上之前所說你跟她爭執是真,可見她之死無論如何跟你的脫不了幹係,本官敬你是個文士,在本地名望亦佳,才不肯動刑,你不要冥頑不靈,不識抬舉!”

    王甯安聽了這番話,方長歎一聲,道:“並不是小人不識抬舉,隻不過此事委實有些難以出口。”

    袁恕己喝道:“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你未做虧心事,又有什麽不可對人言的?”

    王甯安歎道:“大人教誨的是,如此,我便隻說了就是。”他略停頓了一下,道:“實不瞞大人,小麗花的死,隻怕真的被大人說中了,的確跟我的幹係最大。”

    他忽然說出這種話,倒是讓袁恕己有些猜不透了。

    王甯安道:“大人這數日想必已經審問過了連翹,也將小麗花的情形查明詳細了,其實,小麗花是個可憐之人,她年幼被買入千紅樓,心中卻惦記家中幼弟,那孩子名喚小典,是個很聰明伶俐的,當我跟小麗花認識之後,蒙她托付信任,她叫我多去她家中照料,小人雖是個草芥,卻也並不是無心無情的,便答應了。”

    袁恕己見他果然吐露實情,心中越發詫異,卻也隱約猜到不會是自己想的那樣簡單,且隻靜聽他接下來說什麽。

    果然,王甯安道:“誰知道,小人去了小麗花所尋的他們母子住處,卻聽說兩人早就搬離了,小人回去一說,她十分傷心,哭告不已,讓我幫忙找尋。我礙不過她哭訴,找來找去,終於尋到線索,原來那母子倆因活不下去,便搬家去了鄉下,我心想索性幫人幫到底,便一路追查出城,終於打聽到他們落腳的那個村落,誰知,這村子在年前被一幫流寇洗劫,那母子已雙雙罹難。”

    袁恕己聽到“罹難”,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王甯安拭淚,道:“我本欲將此情告訴小麗花,又怕她經受不住,所以思前想後,決定隱瞞,隻說那兩母子無礙,她果然十分喜歡……案發那日,小麗花不知為何,竟質問我小典是不是還活著等話,且執意要去見小典,我見她傷心欲絕,逼問又急,知道瞞不住,無奈之下,就把他們母子早就死在流匪手中的話說了……”

    袁恕己屏息,心中卻忍不住突突亂跳。王甯安言辭縝密,神色真摯,叫人難辨真假。

    若不是連翹跟十八子先前都在藥師菩薩廟見過小典,隻怕袁恕己也會毫不猶豫地信了他這番說辭,怪不得這許多年來小麗花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

    袁恕己道:“照你這麽說,那兩母子早已經不存世上了,可是在日前,有人曾經在城內發現過小典,難道你不知此情?”

    王甯安擦幹了淚:“大人隻怕是從連翹口中聽到的吧,唉,原本我也說了,連翹因嫉恨我跟小麗花親近,妒火中燒,竟無所不用其極,她不知從哪裏聽說小典之事,隻怕故意捏造出來,挑撥我們兩人的關係,小麗花果然上當……”

    袁恕己道:“好,如果連翹是故意挑撥,那麽,如何還有別的人也看見過小典?”

    王甯安皺眉,忽然道:“別的人?不知是誰?當年我追查得知,他們母子的確已經被殺,難道是僥幸同名之人?或者……當年小典死裏逃生,而眾人不知?”他念了這兩句,忽殷急懇求:“大人,如果小典果然還在人世,還請大人快些派人追查他的下落,如果他還好好地活著,那小麗花在天之靈……或許也可得一二安慰。”

    袁恕己問不出端倪,王甯安話中又無破綻,若他所說是真,小麗花又是死於自戕,那麽真相應該是小麗花無法承受母親跟幼弟早就身亡的事實,選擇了自殺。

    事到如今,再也沒有理由拘押王甯安不放了。

    不到中午,王甯安便走出了府衙的大門口,下台階之時,他忽然停下,王甯安掃了一眼底下那巋然不動的石獅子,從這個角度看來,石獅子仿佛也匍匐在他腳下,他又抬起頭來,看看天空那明晃晃的太陽,刺目的陽光讓他不由眯起了雙眼,但這卻並未讓他不快,相反,他不屑地一笑,舉手撣了撣袖上的塵。

    正閑散地要下台階,王甯安忽地抬首,看見府衙對麵那巨大的獬豸照壁底下,站著一個人。

    目光相對,阿弦橫穿長街,來到王甯安身前:“恭喜王先生脫獄。”

    王甯安笑笑:“這不是十八弟麽?多謝有心了。”

    阿弦道:“我有兩句要緊的話要同先生說,不知可否借一步?”

    王甯安打量著縣衙裏不起眼的小捕快,隱約覺著對方身上似有種令他忌諱的東西,然而……又怕什麽呢?連新任刺史大人都無可奈何,這人難道會有通天之能?

    牡丹酒館,臨街的窗戶,王甯安跟阿弦對麵坐了,王甯安笑問:“不知道有什麽要緊的話?”

    兩隻微䁖的眼睛盯著麵前的少年,雖身著公服,掩不住尚未長成的纖瘦身段,臉容也甚是清靈秀巧,若不是那眼罩礙事,隻怕會是個資質極上乘的孩子。

    阿弦似未留意對方汙濁的目光,道:“我是受人之托,給先生帶話的。”

    王甯安道:“什麽人?”

    阿弦道:“小麗花。”

    王甯安臉上的笑僵了僵,旋即問道:“哦?”

    他盯著近在咫尺的少年,聯想到她身上的那些傳言……不過,那都是昔日陳基在的時候故意弄出來的罷了,迷惑人心聳人聽聞的手段而已,無非是便於給這孩子在縣衙裏謀個職位。

    總不會真的是有能通鬼神的本事罷,這世間若真有鬼神,還容他無驚無險地直到現在?

    隻是忽然身上有些冷。

    阿弦道:“小麗花說,她很後悔。”

    王甯安疑惑:“後悔什麽?”

    阿弦道:“後悔自尋短見。”

    王甯安歎道:“可知先前我跟刺史大人說起此事,也甚是惋惜?”

    阿弦道:“刺史大人同先生說了小麗花是自殺?”

    王甯安一怔,即刻道:“並沒有說,隻不過我已經猜到了罷了。”

    阿弦道:“先生是猜到了,還是早就料到了?——早在小麗花自殺之前,就已經料到她會走這一步?”

    王甯安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阿弦道:“小典的事情敗露,你怕小麗花糾纏不休,故意用她家中之人早就身死的話來刺激她,你知道對小麗花而言,家人就是她的一切,她所有的希望,你毫不留情地將這希望扼殺,就是想送她去死。”

    王甯安眼珠微突,喉結上下動了動:“瞎說,你……是無端臆測。”忽然心裏有些異樣,方才他在府衙裏招認的時候,阿弦並未在場,她如何會知道他對小麗花說了其全家已死的事?

    阿弦並不驚惱,隻道:“先生信不信鬼怪?”

    王甯安不知自己該是什麽表情:“你、你說什麽?”

    阿弦道:“小麗花一直都在跟著你,她看見了小典的遭遇,她看見了你對她的弟弟做的那些禽獸不如的事,這讓她比死還難受,她後悔選擇了自殺,更加想要你付出代價。可惜,這道理她死後才明白。”

    因小麗花已經起了疑心,王甯安怕她糾纏下去,果然把小典的事牽扯出去,他向來知道小麗花的性情,便故意用一副痛心疾首之態,說他們母子其實早就亡故。

    他說自己隻是不忍小麗花傷心,故而一直都瞞著不說。小麗花本就傷心迷亂,失魂落魄,被他如此挑撥,瀕臨絕望,竟果然如他所料地選擇自殺來一了百了。

    王甯安聽完了阿弦所說,臉色古怪,半晌,他吃了一杯酒,道:“十八弟,你可真會說笑。”

    阿弦道:“你夥同什麽人在折磨小典?如今小典又在哪裏?”

    王甯安失笑道:“既然你說小麗花告訴了你這一切,如何沒說小典的生死?”

    他盯著阿弦,低聲道:“當初陳基在的時候,還可照應著,如今你身邊沒了靠山,如何不好生些低調行事,又何必給自己攬禍呢?如果你真的有證據,大可去刺史大人麵前遞送……”

    阿弦不等他說完:“說到證據,昨天,小麗花告訴我一件事,說先生有個癖好。”

    王甯安皺眉。

    阿弦道:“我起初也不信,然後……”她舉手,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

    王甯安一眼看見,陡然色變,急跳起來,把冊子搶了過去。

    阿弦並不攔他,隻道:“王先生大概也認得這是何物,我草草看了一遍,先生寫得栩栩如生,讓人如身臨其境。”

    王甯安咽了口唾沫,忽然扯著那冊子,用力撕成粉碎。

    他胸口起伏,俯身看向阿弦:“我還是那句話,你沒有證據,難道……我自寫些荒誕不羈的話本,還能有人當作呈堂證供不成?世人也是不信的!”此刻,原本溫恭的麵目,才轉出猙獰之色,雙眼禿鷲似的盯著阿弦。

    阿弦笑笑:“話本當然當不了呈堂證供,官府當然奈何不了你。”

    王甯安看著她唇角嘲弄的笑,卻無法安心:“難道……那個死人會掀出風浪?”

    阿弦搖頭:“死人不能,但活著的還是可以的,”她停頓,“比如小典曾提起的大惡人,他知道先生私下將他的所作所為記錄的如此精彩絕倫,不知將會如何感激。”

    世人不信,心中有鬼的當事人卻自然知道真偽輕重。

    王甯安目光發直:“你……”耳畔卻忽地聽見一陣陣鼓噪的聲響,隔著窗扇傳來。

    阿弦緩緩地將窗扇打開,卻見外麵街市,是許多小乞兒跑來跑去,手中揚著一疊疊白紙黑字,道:“王甯安先生大作,離奇古怪,真實可靠,大家快來看啊。”

    王甯安駭然如鬼,渾身僵硬。

    忽又有幾個青年興衝衝在酒館門口出現,其中一人拿著那張紙,大聲念道:“黃老卻覺今番的孩子年紀太大,不似前一個嬌弱可愛,哭叫起來亦別有……孫翁說‘不然不然,年幼者不易長久’……”

    嘩啦啦”一通亂響,眾人齊齊看去,卻是王甯安往後,絆倒一張桌子,他麵如死灰,掙紮著想要爬起。

    酒館內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王甯安拚盡力氣起身,衝出門口。

    但街上的人很快也發現了他,鄙夷震驚的目光,就如同天上的日影,灼熱刺目,王甯安踉蹌欲逃,但天羅地網,何處可遁。

    阿弦看著窗外那已至絕路的身影:“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府衙,向刺史大人認罪,招供一切。”

    本地那些參與惡行的豪紳們,得到消息自然不會放過王甯安,隻怕會立即派人來料理了他。如今能護著王甯安的,反而隻有府衙,隻有袁恕己。

    隔窗相望,王甯安滿麵恐懼,無法做聲。

    被蒙住的右眼又有些發癢,阿弦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淡淡道:“小麗花看不到你的下場是不會離開的,幸好,我相信這不會耽擱她太長時間。”

    其中一件便是高麗內亂,高宗屢派唐軍前往鎮壓,內亂漸漸平息。

    為徹底剿滅亂賊,十二月,又派英國公李勣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親自臨鎮,水陸兩軍並擊。

    唐軍名將坐鎮,士氣如虹,很快,李勣同大將薛仁貴連破高麗十六城。

    此戰綿延兩年,終於以高麗覆滅,平壤攻破,高麗王被俘而落下帷幕,自此,唐設立安東都護府,以薛仁貴為檢校,總兵兩萬於平壤鎮撫,統轄遼東,高麗,渤海等地。

    大局的戰事雖定,但在一些偏僻地域,仍有著大大小小地隱患,比如在所屬遼東邊陲,靠近渤海的地方,因原先還是靺鞨族人居住的地方,地形險要,聚居人口複雜,時有衝突發生。

    在這種情形下,薛仁貴領會朝廷的意思,為安穩鞏固目下局麵,便調撥些得力將官,將他們分派各地,管理地方,撫慰民心。

    這一日,袁恕己帶著兩個親隨衛兵,來到了近海的豳州。

    袁恕己的出身,乃是河北滄州,是官宦世家,本來留居東都,因高麗內亂,便隨英國公李勣來至遼東。

    他畢竟年少,性情耿直,不拘小節,加上是官宦子弟,自來一股傲氣,軍中有些人便跟他不甚對付。

    屋漏偏逢連陰雨,袁恕己所在的右翼軍中了敵軍圈套,折損了一位朝中顯赫的監軍大員,朝廷旨意下來,先處罰了幾個指揮不力的,袁恕己也略有波及。

    他在軍中非但不得重用,無法建立軍功,反而灰頭土臉。

    征伐高麗大勝封賞,有些立功之人早凱旋回京受賞,他卻被上峰打發到這人跡罕至的豳州來。

    豳州地處偏僻,地形偏又險要,先前更跟靺鞨,渤海,高麗等交界,各地之人匯聚,更是龍蛇混雜,宛如國中之國。

    原先曾有過幾任刺史,卻都坐不長久,最長的也不過做了兩年不到,至今已經有三位大人不明不白死在任上,至此,但凡是個機靈長眼的,都不肯往這地方調。

    州內無首,更見亂象,此番上司將袁恕己扔在這個地方,用意可見一斑。

    袁恕己是軍職,本來不該管理一州的事,隻因如今戰事方停,各地百廢待興,豳州又是個最燙手的山芋,故而先將袁恕己調來,一來也正因他是軍職,地方上不時會起些零散地小戰事,可以便宜鎮壓。二來,死馬當作活馬醫,醫好了,算他的運氣,醫不好,便是他的黑鍋頂崗,正好得罪名而處置。

    袁恕己在軍中曆練許久,性子卻也磨的有些憊懶了,知道有人故意擺布自己,心中雖有怒意,麵上卻隻笑嘻嘻地,竟似是滿不在乎。

    雖早聽說管轄之地是個最棘手的,他卻絲毫不懼,自帶了貼身的侍從,散散淡淡,日夜趕路,這一日終於來到豳州地界。

    若說豳州是安東都護府裏最難料理的州府,那麽桐縣,則是豳州府中最難料理的轄地。

    時正初春,東北之地卻兀自料峭寒極,袁恕己進桐縣的時候正是黃昏,天邊最後一絲殘霞冷冷地斜睨著這座荒僻的城郭,馬蹄敲在地磚之上,發出沉悶的嗵嗵之聲,仿佛灰磚上還裹著一層冷硬堅冰。

    因天冷,近來戰事又平,守門的士兵也都十分散懶,此刻正要關閉城門,見三人趁著夜色進城,竟並未來詢問。

    袁恕己眉頭微皺,本要打聽府衙何在,見這般情形,也並未開口,隻是放馬往前,卻見整條街上竟鮮見人影。

    袁恕己揚眉打量這座治下之城,雖為豳州的首府,卻毫無繁華鼎盛之態,放眼看去,偌長的街頭上亮著燈光的屋邸似天際寒星,寥寥落落,屈指可數。

    因趕了半天路,一時又不知府衙如何行去,三人便想先找一家飯館吃些東西順便探路,誰知走了半條街,卻見多半的鋪子都已經打烊,要找一家食肆,簡直如平地撿到金銀,癡心妄想。

    袁恕己的貼身侍衛吳成已經忍不住笑說:“若不是知道進了府城了,還以為仍是在外頭邊塞荒城呢。”

    袁恕己尚未回答,另一個侍衛左永溟道:“難為他們竟能找到這樣個鬼地方,我聽說已死了好幾個刺史,這一次二爺來,竟不是當官兒,比上殺場更凶險幾分呢。”

    袁恕己知道他們兩個是為自己抱打不平,隻是人在屋簷下,哪得不低頭,便笑說:“你們兩個,燕雀安知鴻鵠之誌,那些富貴太平地方,我還不樂意去呢,鎮日吃飽躺平,有什麽趣味。”

    兩個侍從對視一眼,各自吐舌。

    吳成才笑道:“是,若是隻想吃飽躺平,當初又何苦從家裏出來從軍,大丈夫當誌在四海。”

    左永溟忽地說道:“其實不出來倒是穩妥些,若不是年前的那宗意外,二哥也不會被牽連,還有那崔家的……”

    袁恕己眉峰一揚,正要說話,鼻端忽然嗅到一陣奇異香氣。

    前方拐角,有一燈如豆,冉冉跳動,燈影照出一抹白色的熱氣騰騰,夜風撩動,送來陣陣香味。

    三人是餓極了的,大喜過望,急打馬奔到跟前。

    果然是個吃食攤子,挨著牆搭著個小小地棚,支著一口鍋,一個老者躬身在攪著什麽,香氣四溢,白霧彌漫。

    棚子邊兒張著一麵破舊小小旗幟,夜影模糊裏,依稀是“湯飯”兩字。

    三人大喜過望,齊齊翻身下馬,就在靠外的一張簡陋桌子邊兒坐了。

    因都是現成的,頃刻間,老者已經將飯食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