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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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子看明白玄影奔過去的姿態, 陡然鬆了口氣。
耳畔隻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笑說:“這小狗崽子, 我又沒肉給你吃,你跑的這麽溜也是白搭。”
老朱挑著擔子,搖搖晃晃地出現在街頭。玄影得了斥責,繞著他轉了一圈, 又跑回了十八子的身旁。
十八子早加快步子迎了過去, 先舉手將擔子上最重的炭爐取下來拎在手中, 老朱頭叫停無效,抱怨道:“你何苦再來沾這個手,且你拿了去, 我這前後就不好使力了,白添亂。”
炭爐裏仍有餘溫, 十八子隔著摸了把, 那一星溫熱從手心透入, 心裏也穩妥了好些:“我樂意。”
老朱也知道她的脾氣,便自擱了擔子,前後掛墜之物調整了些許,兩人一犬一路往前, 老朱又問:“那人命案子可有眉目了?”
十八子欲言又止, 老朱卻是意不在此,自顧自說:“先前你急著走,我也沒得空說, 今晚上在我攤子上吃東西的那位官爺,他的伴當曾說是來上任的……”
十八子想到袁恕己冷眉棱眼的模樣,不由笑道:“看著是個不好相處的人。”
老朱忙問:“你得罪他了?”
十八子搖頭晃腦道:“難說,難說。”
老朱啞然。
兩人且說且走,漸漸進了坊區,玄影向來跟著兩個出入,這片地上的犬隻跟它也算是老相熟了,有的聽了動靜,隔著門牆輕輕地吠叫幾聲,權當是打招呼。
十八子跟老朱的住處,是這坊子的最西邊,桐縣雖是豳州首府,因近邊境,又才經過連年戰亂,是以宅民寥落,他們的宅院,隻在東邊有一戶鄰家,素有往來。
白天這地方尚有些人跡罕至,晚間更是靜得怕人,隻有玄影精神抖擻,昂首疾步地在兩人左右護衛。
擱了擔子開了鎖,兩扇斑駁的木門被推開,發出吱呀一聲長叫,老朱去安置家什,十八子從後閂了門,玄影見主人做妥了一切,便跑進屋門,溫順地趴在門口,繼續看兩人忙碌。
這宅子乃是簡單的正三間房,老朱住西間,十八子在東間。院子裏左右又有兩間偏房,左邊是廚下,右邊空屋盛放些柴火雜物之類。
老朱頭先燒了水以供洗漱,複借著熱灶,打了個荷包蛋,又加兩顆蜂蜜泡的蜜餞,親自端來東間。
卻見燈影下,十八子已脫了官差的衣帽,著一襲家常的夾棉長袍,越發顯得身形纖瘦可憐,正坐在桌邊兒,挑著棉簽子,往手上的傷處敷藥。
老朱忙將碗筷放下,道:“我來我來。”他雖看著年紀頗大,動作卻極細致小心,很快地塗抹妥當,十八子竟未覺著疼。
十八子笑道:“怎麽我還趕不上你的手細。”
老朱又將碗推過去:“別廢話,快趁熱吃嘍。”
十八子歎了口氣,果然端了碗把雞蛋跟蜜餞都吃了。
老朱頭露出舒心的笑容,看著他手上的傷,忽地壓低嗓音問道:“今兒在行院裏,可看見什麽不該看的東西了?”
十八子一愣,旋即若無其事般說道:“什麽也沒看見。”
老朱頭點點頭:“好,沒看見就好,安生。”
他沉思片刻,又囑咐了幾句叫十八子早點歇息,自己端著碗向門口走去,將出門之時,驀地又想起一件事來,因回頭說道:“你先前在路上說,這新來的官兒很難相處,那倒也不怕,不如趁機就辭了縣衙的差使,你畢竟跟他們不一樣,如今又漸漸年長了,諸多不便……”
十八子怔了怔,旋即搖頭。
老朱頭靜靜地看了他半晌,輕聲又說:“你的心思難道我不知道?不過是因為這差使是陳基給你攛掇成了的,所以你舍不得撒手,對不對?”
十八子悻悻看了他一眼:“您真是我肚子裏的蟲兒,什麽都知道。”
老朱頭啼笑皆非,道:“我說你才是個傻女子,他連你是女孩兒都不知道,你還一門心思惦記他?何況他去了長安兩年了,長安那個花花地方,誰知道……”
十八子愕然之餘,皺眉叫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說著踢動雙腳,又伸手捂著耳朵,這般動作,才流露出些許女孩兒嬌態來。
老朱頭握著碗點頭:“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就不聽罷了。我也不說了,我睡覺去!”他白了十八子一眼,轉身出門。
十八子氣衝衝來到門口,將門重重掩上。
老朱頭回頭看了眼,無奈地又歎了口氣,一直等他撩起簾子自回了西間,東間的門才又悄悄打開,十八子探出頭來,向著西間張望了會兒,見毫無動靜,便莞爾一笑,這笑容裏便透出幾分小小地狡黠。
十八子悄悄對門口的玄影做了個手勢,那狗兒得了信號,騰地起身,跑到她的房中,竟自乖乖地在床前找了個位置,將下巴擱在兩條交疊的前腿上,趴著不動了。
十八子輕手輕腳地關了門,回身摸了摸玄影的頭,脫靴上榻。
因為方才老朱頭一番話,惹得她心緒煩亂,翻來覆去不知過了多久,才模糊睡去。
隻是睡得也並不安穩,耳畔一直有個聲音在抽泣,哭說道:“十八子,你別理這件事,別插手,求求你……”反反複複,似無休止。
十八子人在睡夢之中,無法自醒,下意識隻覺周身發冷,不雙手不斷地揪著棉被用力裹緊,卻始終未曾睜眼,渾渾噩噩半醒半夢地睡著。
而她床前的玄影卻已經立起身來,支棱著耳朵,向著門口的方向,喉中發出威嚇地低吼。
早上十八子醒來,雖隱約記得昨夜有些異常,卻隻拍拍額頭,不願深想。
而這一夜,府衙之中,另有一番忙碌。
袁恕己前往府衙安置,次日又早起接見上下眾官員,聆聽當地之情,交接各色事務,一應瑣事,不必贅述。
等各種手續完畢,便有差人來報,縣衙裏陸捕頭已經等了大半個時辰了。
原來昨夜陸芳奉命,忙碌了一夜幾乎未眠,也已經將王甯安本人帶到縣衙,連夜審訊。
早上又親自來回袁恕己,誰知正趕上府衙上下交接忙碌,於是隻得於偏廳苦等。
袁恕己叫人帶他進門,便聽端詳。
原來這王先生並非桐縣本地人士,隻是因極有才學之故,便在桐縣逗留久居,於幾個大戶人家教授子弟讀書,他會做幾句詩,年少時候又曾在長安廝混,最是口燦蓮花,能言會道,是以於當地很吃得開。
隻是也有一宗“文人”最愛的毛病,就是風流。
這千紅樓,正是王甯安最愛的消遣地方。
因他肚子裏有些墨水,談吐並不似尋常恩客般粗俗,因此也頗得行院裏姐兒們的歡喜,這千紅樓從上到下,幾乎都跟王先生有過露水之歡。
袁恕己粗略聽了這些,嘴角不為人知地輕輕一扯,心中暗想:“人說風流才子,然而這人如此風流,極近下流而已。”
因縣衙距離府衙不過三條街,陸芳早早地就將人帶了過來,以防備於袁恕己親自審問。
袁恕己果然吩咐讓把王甯安帶上,不多時,差人將王姓男子帶到,袁恕己抬眸看去,見是個中等身量,偏瘦削的中年男子,些許髭須,深目勾鼻,其貌不揚。
若是乍看此人,倒也有些斯文氣質,不似能作奸犯科的,但是正如鴇母等所說,此人常年混跡於千紅樓裏,縱然陸芳等再說他“飽學”、有名望等等,又會是什麽高貴的人品了?
又想起昨夜連翹以“下作老淫/棍”稱呼,倒是相得益彰。
王甯安向著袁恕己行了個禮,十分恭敬周全,道:“王甯安參見袁將軍。”
袁恕己正翻看陸芳審訊的筆錄,也未理會。王甯安卻神色自若,打量著袁恕己,含笑又說道:“當年我在長安遊曆,有幸同令尊袁參軍大人在佛誕會上見過一麵,彼此相談甚歡,意猶未盡,如今不想更有緣相見將軍,便知道袁家必將雛鳳清於老鳳聲也。”
袁恕己聽他竟認得自己的父親袁異弘,倒是不由得不意外了。
怪不得這王甯安在桐縣如此遊刃有餘,連陸芳都有意偏向於他,果然倒是個長袖善舞,很能察言觀色的人物。
袁恕己淡聲道:“原來王先生跟家父曾有過一麵之緣,幸會,隻是如今先生涉於命案,本官身為代刺史,隻怕難以跟先生敘舊了。”
王甯安含笑道:“這是當然。昨夜陸捕頭已經將相關之事詢問過在下了,大人若還有相問,在下仍是知無不言的。”
袁恕己點點頭。之前他早把陸芳審訊的筆錄匆匆翻看了一遍,原來關於那“血衣”一事,王甯安竟供認不諱,承認是他所帶之物。
王甯安又道:“這個並沒什麽可隱瞞的,千紅樓裏的人都知道,我是常客,跟小麗花的交情也向來極好。她是個甚是純真癡情的女子,每次我去,臨走她都會準備些東西,有時候是吃食,有時候是衣物,我雖然百般推辭,她卻說是因為敬慕我的為人,故而聊表心意,我見她殷勤懇切,不忍辜負其心,就也隻得收了。”
不過是去嫖罷了,被他說得竟這般別具一格,令人歎為觀止。
王甯安歎了口氣:“這次也是一樣,我隻當她仍是送了些點心衣物之類的給我,又怎麽知道會變作那血衣?再者說,若我是凶手,自然該把那血衣快些銷毀,又怎會留在酒館內呢?府衙將我拿來詢問,是常理合規,在下亦很願意配合,但隻是怕真凶逍遙法外,無法為小麗花報仇,著實讓人心中……”搖了搖頭,麵上露出痛惜之情,倒並不似偽裝的。
袁恕己不動聲色,繼續問道:“千紅樓裏的人說,小麗花死前曾跟你發生過爭執,不知何故?”
王甯安道:“那女子性情從來是最溫順的,但是女子皆都善妒,當日小麗花的確跟我有些口角,原因卻是因為千紅樓的連翹姑娘而起。因小麗花發現我送了一樣珠寶給連翹,所以跟我吵了兩句……待我走的時候,她已經回心轉意了,那包裹也是伺候她的小丫頭交給我的,我還當她果然懂事,所以送東西給我賠禮。”
袁恕己道:“哦?你送了什麽給連翹?”
王甯安道:“是一枚攢翠珠花,連翹跟我求了月餘。但是小麗花不同,她從沒有跟我要過任何東西,那日忽然跟我大鬧,我想不過是使小性兒罷了。”
袁恕己道:“你可知昨兒連翹曾指認你殺了小麗花?”
王甯安麵露苦色,道:“這可真真是無妄之災了,因連翹是個見錢眼開的涼薄性情,我便跟她有些疏遠,想必她因此遷怒我跟小麗花,小麗花無端身死,連翹正好發作,順水推舟將罪名推在我身上……唉,但是如今見了大人,我心裏就安生了,以大人的明察秋毫,必然會查個水落石出,找出真凶,給小麗花報仇,我也替那不幸的女子謝過大人了。”
袁恕己見此人言談誠懇,對答如流,毫無紕漏破綻,若說他是在演戲,那可真是個頂尖兒的斯文敗類。
可是若真的如他所說,是小麗花的丫頭將那包著血衣的包裹給了他……這供詞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差人將王甯安帶下,袁恕己道:“再把千紅樓的連翹帶來問話。”
吩咐過後,正要踱步回房,忽然又想起一人,回頭問:“是了,那個……十八子呢?”
陸芳見王甯安無驚無險過關,暗中鬆了口氣,又聽說帶連翹,才要領命,聞言止步道:“這會兒應該是在縣衙裏。大人莫非是想傳他?”
不用。”袁恕己本能地回答,可一轉念,卻又道:“你叫他來,本官有些事要當麵詢問。”
如今看高建的反應,才確信這聲音隻有她能聽得到。
高建因見曹廉年親迎了出來,正要抖擻精神,擺一擺臉麵,不料聽阿弦如此說,便覺背後有一股寒意悄然升起:“我怎麽沒聽見……”
忽然前方有人叫道:“十八弟,高老弟,請打這邊兒走。”原來是曹廉年揚手側身,向著廳內示意。
先前聽說“救星”登門,曹廉年強壓憂懼,竭力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出來迎接,誰知才下台階,卻見阿弦看向東南角門的方向,怔怔地似要往那邊去。
這邊高建忙拉住阿弦。
阿弦隻好止步,仍隨著高建往前,但是當她偏離東南方向的時候,那哭聲便陡然高了幾分,比先前更加聲嘶力竭了。
阿弦心頭一顫,那聲音幾乎又耳中立刻鑽入腦袋,瞬間,曹廉年跟高建兩人寒暄之聲都聽不清楚了,隻有那孩子的哭聲,充斥天地。
阿弦不由伸手捂著雙耳,可是那哭聲卻並未因此而減弱。
無奈之下,她心頭一動,撇開兩人,轉身又往東南方向邁出一步,果然,那哭聲立刻消退幾分。
阿弦若有所思,指著東南問道:“曹老爺,那是個什麽所在?”
方才曹廉年同高建寒暄過後,便跟阿弦打招呼,誰知對方渾然不理自己,反而走開幾步。
這待遇對曹廉年而言當真是罕而有之。
曹廉年滿麵茫然:“那裏是花園,怎麽了?”
阿弦道:“能不能去轉一轉?”口中如此問,腳下早往前自去了。
曹廉年皺皺眉,他拜托高建請阿弦前來,本是為了那命在旦夕的孩童,如今十萬火急,卻並沒心思陪著去遊園……
曹廉年心中不悅,麵上不禁透出幾分。高建看得分明,忙跳出來打圓場:“阿弦才說他聽見了孩子哭聲,方才令公子可哭過?”
曹廉年越發焦躁,耐著性子道:“這許多天來,犬子都是白日昏睡不醒,晚上大哭不止,如今正是白天,他又怎麽會哭?我方才就在他旁邊兒看著,醒也不曾醒來過。”
高建見老爺動了真火,忙陪笑解說。
穿過角門,是一條狹長夾道,地上青磚鋪成,牆外幾棵大樹,都有些年頭了,枝冠張揚,遮天蔽日,橫斜交錯的樹枝將蒼灰色的天空割裂成許多小片,如天然織成的一張大網。
曹廉年見阿弦並不聽自己的話,忍著惱火,冷笑道:“這會兒尚未入夏,還不是開花的時候,隻怕要讓十八子失望了。”
方才迎接兩人進內,還口稱“十八弟”,此刻自然是因不滿之故。
阿弦置若罔聞,走了會兒,來至花園月門處,果然是偌大的一片花園,因春寒料峭,花草連個芽兒都沒有,仍是一片蒼色。
阿弦穿門而入,高建正要跟著去,曹廉年忍無可忍,一把將他拽住,咬牙低聲道:“這到底是要怎麽樣?我兒已經命懸一線,我著實沒耐心陪著你們來這裏玩耍。”
高建暗中叫苦,隻得暫且支吾,正在拉扯解勸,忽然聽到花園中一陣響亂。
兩個人不約而同住口,高建第一個反應過來,回頭見院中竟已經沒了阿弦的影子,他一驚非同小可,也不顧曹廉年如何,隻撒腿往裏就跑,身後曹廉年呆了呆,忙也跟上。
原來在兩人說話的當兒,阿弦沿著鵝卵石的甬道往內而行,雖然是初春,花園中草木未曾張開,但有的花樹甚是高大茂密,漸漸地遮住了頭頂日頭,眼前的光線寸寸昏暗起來,寒風嗖然,陰氣逼人,而腳下這條甬道就如一條黑灰色的大蟒,盤旋蜿蜒,如通向什麽神秘令人忌諱的所在。
但是讓阿弦一直往內的,卻是那縈繞耳畔的哭聲,始終不停,像是在指引著她一樣。
若是在以前,阿弦自然會置之不理,但是今日不同,受人之托則忠人之事,她幾乎本能地猜到這隻有她才能聽見的哭聲,必然就跟曹府嬰兒夜哭不停有關。
直到她看見前方一叢簇簇的垂枝連翹,如同美人的蓬發似的披散著。
就如曹廉年所說,此刻院中百花千草都未生長,但偏是這一大簇連翹,竟開了無數金燦燦地小小花朵,煞是醒目驚豔。
那哭聲竟似從連翹叢中傳來。
阿弦屏息靜氣,一步步來到花叢之外,舉手將花枝撩開。
忽然間手心劇痛,她忙縮手看時,卻見掌心被劃出一道血痕,打量再瞧,卻是被一支折斷了的連翹枝子刺傷,尖銳的花枝像是一支銳利的箭鏃,猝不及防便在她手上留下傷痕。
幾乎就在她撥開花枝的刹那,耳畔的嬰兒啼哭聲戛然靜止,似憑空消失。
而她也已經看得分明,眼前,十幾根長條連翹不知為何折了枝子,但這並非重點,重要的是,在花叢底下,有一口黑洞洞地井,幽幽地像是一隻天地之眼。
淩亂的腳步聲,是高建雞飛狗跳地竄了過來:“阿弦!”聲裏掩不住的緊張,見她好好站在花枝前,急一把拉住,“怎麽樣了?”
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已經看到她掌心裏透出一抹鮮紅,頓時直了眼:“果然又傷了?”
曹廉年也氣喘籲籲地跑到跟前,正不知所以,阿弦問道:“曹老爺,這口井家裏還用麽?”
曹廉年畢竟是個曾走南闖北的人物,隻是先前情急亂性,失了分寸,此刻終於回味過來,見阿弦如此問,便道:“這是一口枯井,早已經不用了的,怎麽?”
阿弦皺眉道:“井裏有東西。”
任憑曹廉年見多識廣心闊膽大,也忍不住嘶聲驚心:“什麽東西?你、又怎麽知道?”
阿弦道:“井邊的花枝都折了,一定有人弄鬼。下去看一看就清楚了。”
曹廉年心頭凜然,顧不得再問,忙回頭去叫人。
高建見差事果然有了著落,一顆心才放回了肚子裏,因見曹廉年正吩咐底下行事,他便低聲對阿弦道:“才進門的時候你說小孩子哭聲,然後就直奔這邊兒來了,難道那哭聲竟是從這……”
瞥了一眼那井,居然不大敢問下去。
阿弦也不回答,隻輕車熟路地從腰間的囊袋裏摸出一個粗瓷瓶,用牙咬開塞子,往右手的傷處撒落。土黃色的粉末覆蓋在傷口上,那血慢慢地便止住了。
高建滿麵懊悔,惴惴道:“方才我大意了,該寸步不離地跟著你才好。幸好陳大哥不在城裏,不然又要一頓好打,說我們不知道護著你了。”
阿弦聽他提起陳基,才一笑:“不打緊,是我自個兒不留神。”
高建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之前陳基在城內的時候,並沒詳細跟這班弟兄們交代,所以大家夥兒所領會的,隻是不管是誰跟阿弦出差,巡街也好辦案也好,一定要好好地跟著,謹防什麽意外。
起初眾人都不當回事兒,隻以為因十八子年幼體弱,陳基是叫保護兄弟之意,也是應當的。
然而隔三岔五,不知怎地,阿弦身上總會多添些傷口,衣裳底下的大家夥兒自然看不見,但是那手上臉上,卻是藏不住的,且偶爾傷重些,走起路來都有些不便,幾乎讓人以為她是被誰折磨過。
後來漸漸有人同阿弦巡街等,就也親身經曆過不少奇事,比如明明兩個人好端端當街走著,不知如何阿弦就會憑空跌倒,或者下雨天立在屋簷下,頭頂會掉下一塊兒瓦片,偏打在她的肩頭——那一次若不是陳基眼疾手快,打中的就不是肩頭而是額頭了。
總之這些圍繞在“十八子”身上的怪事,大家雖知道的多,嘖嘖稱疑,卻又不敢多提。
那邊兒,很快曹廉年叫了幾個家丁,派個身量小身手利落的下了井,頃刻,那家丁在井底發出一疊聲鬼哭狼嚎,又折騰了半晌,終於撈上一個“人”來。
若說是人,卻已經有些不似人形了。
曹廉年驚怒交加:“這是什麽!”
高建也吃了一驚,壯著膽子上前打量,卻見是個黑衣的少年,渾身濕漉漉地,臉上斑駁狼藉,不知是血還是泥,亦或者井底的青苔之類,亂糟糟地發端還沾著一朵燦黃的連翹花兒,整個人幾乎看不出本來麵目,隻不過一眼看來,木然僵枯,像是已經死了。
無人敢去查探,還是曹廉年膽大,上前一探鼻息,又按著胸口,臉色越發驚駭:“快去叫大夫來,還有氣兒!”
小廝飛奔前往,高建咽了口唾沫:“曹老爺,這是貴府的什麽人?怎麽被扔在井裏?而且……”
曹廉年搖頭沉聲道:“我府裏沒這樣的人。”
尚未說完,阿弦道:“他的確不是曹府的人,但為什麽會出現在曹府,隻怕曹老爺得去府衙跟袁大人說清楚了。”
曹廉年跟高建齊齊回頭,不約而同問道:“什麽?”
阿弦盯著那少年細瘦如竹竿的腳踝,腳腕上兩道深深地傷口已經發黑,阿弦的眼中透出幾分烈烈地怒意:“他是小麗花的親生弟弟,王甯安一案中遍尋不著的小典。”
且說十八子死死盯著剛進門的連翹,眼裏掩不住駭然。
袁恕己正也打量連翹,被她無處不在的騷情震了震,就算是在風流人物倍出的都城,連翹也必不負其名,定會是個行院中的翹楚。
如今隻屈尊在桐縣這偏僻地方,委實惜才。
是以他並未發現十八子瞬間的失態。
連翹斂手俯身,向著袁恕己行禮:“奴家拜見大人。”行動間也似弱柳扶風,嬌滴滴地惹人憐惜,盈盈下拜之時,附送一個嫵媚的眼神。
袁恕己忽地想到小麗花身死那夜,在千紅樓裏所見的連翹,當時她怒而失控的臉,這會兒已經有些模糊不清了。
孰真?孰假?
袁恕己重回桌後坐了:“連翹,大概你也聽說了,本官已經命人將王甯安帶至縣府審訊,據他供稱,他跟小麗花極為親密,反倒是你,看失了恩客,心懷嫉恨,故意借機陷害,不知你還有什麽話說?”
連翹媚笑了笑,道:“昨晚奴家因看見小麗花無緣無故竟慘死,物傷其類,一時說了些胡話,自己都記不清了,幸而大人明察秋毫,未曾鑄成大錯,還請大人寬恕奴家無知莽撞,下次再不敢了。”
袁恕己皺皺眉:“你沒有別的話說?”
連翹道:“有是有的,但跟案子無關,方才大人說什麽心懷嫉妒,敢問可是說我嫉妒王先生跟小麗花親密?”
袁恕己道:“難道不是?”
連翹輕輕一笑:“這可是無稽之談了,大人這話在此說說就罷了,萬別傳出去,不然奴家就活不了了。”
袁恕己詫異:“為何?”
連翹道:“大人既然偵訊過,如何竟不知道?千紅樓裏,小麗花是什麽身份,奴家又是什麽身份?我會跟她爭風?至於王甯安,當初他初來桐縣,前往尋歡,我雖聽過他的名頭,實則是看不上那種為人的……貌似誠實而內懷奸詐,巧舌如簧而心如蛇蠍……”
她又輕淡哼了聲:“我本不欲讓他做入幕之賓,隻是他舔著臉屢次前往懇求,又把白花花的銀子捧著奉上,媽媽勸我不要跟財帛做對,我才勉強應酬了一次而已。”
袁恕己聽她娓娓道來,更跟昨夜的激憤判若兩人,心中越發嘖嘖稱奇:“你既然是為了財帛,後來他去跟小麗花相好,你豈不吃虧?”
連翹掩口笑道:“大人看著就不是慣常去尋歡作樂的,所以不知這其中的那些事,我的恩客們數不勝數,是以我接客也是可以隨意挑揀的。我不是小麗花,她那種低……沒得選,總之她才是來者不拒。且又便宜,所以王甯安也喜歡跟她廝混,畢竟不必大出血。”
連翹麵上浮現一絲輕蔑嫌惡,複說道:“所以我說大人萬不可將我跟小麗花爭風的話在外頭說,奴家身為千紅樓的頭牌,還要跟她搶生意的話,那可實在是天大的笑話。大人盡管去打聽,千紅樓裏我的客人跟小麗花的客人們可有任何交集?我伺候的都是非富即貴者,可她什麽髒的臭的,都要往……”她掩口一笑,戛然止住。
袁恕己橫她一眼:“這麽說,你不再指認王甯安了?”
連翹道:“王先生‘德高望重’,哪裏是我這無權無勢的小女子能惹得起的?就連大人都奈何不得,奴家更加不敢撩虎須了。”
袁恕己垂眸看了看桌上的血衣,道:“聽你說來,這王甯安似乎甚是吝嗇,此後他並未再送金銀給你?”
連翹道:“方才說了,他舍不得,才跟小麗花那種混的火熱呢。”
袁恕己道:“既然如此,你可認得此物?”
他反手,將一件物事放在桌上,連翹定睛看去,起初還尋常,漸漸地似想起什麽來一樣,臉色微變,慢慢地咽了口唾沫。
旁邊,十八子沉默垂手,看袁恕己忽然拿出一物,她也仔細看去,卻見是一枚攢翠珠花,瞧著不是十分名貴。
她看看珠花,又看向連翹,見後者有些花容色變。
但就在這一刹那,於十八子的眼前,卻是在一間香房之中,兩具酮體交疊糾纏,一具幹瘦者在上奮力而動,醜態百出。
底下的那個,卻似笑非笑,手中擎著的,正是攢翠的珠花,她神情淡定地打量,渾然不理行事之人。
這兩個人正是王甯安跟連翹,忽然王甯安粗喘,竭力大動,嘶聲如沸,繼而無力伏壓連翹身上。
連翹沒好氣地將他推開,徑直披衣下床。
身後王甯安轉頭笑說:“你也太薄情了。”
十八子身不由己看著這突然出現的一幕,呆若木雞。
耳畔卻聽到有人叫道:“十八子,十八……小弦子?小弦子!”
十八子通身一抖,終於清醒過來,定神四顧,發現自己仍在府衙的廳內,身側桌後坐著袁恕己,他身前是連翹,兩人都有些疑惑地在看著她。
十八子不由也隨著咽了口唾沫,終於回過神來:“是大人叫我?”
袁恕己眯起雙眼:“你在出什麽神?臉為何這樣紅?”
十八子舉手在臉頰上一抹,果然有些發熱,竟有些心虛,別過臉去小聲道:“沒什麽。”
連翹卻笑說:“大人跟阿弦這般相熟了?別看阿弦年紀小,實則是縣衙裏最能幹的,大人也算是慧眼識珠呢。”
袁恕己問道:“哦?你跟他十分熟悉?”
連翹道:“這桐縣方寸點大的地方,幹我們這行兒的,衙門裏的事必定要門清兒才是。”
袁恕己道:“連翹姑娘倒也是個敬業之人,怪道能做到頭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