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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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臉色發白, 雙眼中便顯出些許惶然。
雖然強自鎮定,到底是遮不住心裏的不安, 煙年問道:“您……怎麽了?”
崔曄抬眸,對上煙年探詢的眼神, 終於道:“沒什麽,身上略有些累倦。”
煙年才稍微笑了一笑:“夫君原本該好生休養,何況你向來不喜這些應酬交際,今日如此,不過是因為我……以後就不必了,身子要緊。”
兩人彼此相看, 崔曄道:“夫人說的是, 隻因母親一再交代, 不可讓眾人在此時說閑話。是長輩疼惜之意, 自當遵從。其實清者自清,夫人當然比我更明白這個道理。”
眼睫輕眨, 煙年垂首:“是。”
車子快到崔府, 卻有崔府小廝騎馬趕來, 於車外稟奏道:“爺,宮裏有內侍來府上, 說是公主殿下請少夫人進宮說話兒呢。”
崔曄道:“公主是個急性子, 內侍在府中隻怕也有些耽擱,不可叫她心焦久等, 索性就不必回府換裝, 直接便進宮吧。”
盧煙年低眉答應:“我聽夫君的。”
當即那小廝先回去報信, 崔曄親自送了盧煙年來至丹鳳門前,目送夫人進宮,才又折身上車返回。
且說煙年進宮,內侍領著,往太極宮而去。
先前曾說過,因崔玄暐是李賢師父,太平也常隨著李賢一塊兒讀書聽講,故而常去崔家來往,同煙年是極好的。
期間也曾邀請煙年來過宮中幾回,是以煙年並不覺陌生。
正往裏走的時候,就聽見裏頭有人道:“我不喝,這個太苦了。喝了也沒什麽用!快點拿走!”
是太平公主的聲音。
那負責領著煙年往內的宮女道:“這兩日公主大概身子不適,每每就發脾氣,也不肯好生吃藥。天後甚是擔心,想到公主向來跟少夫人是極好的,隻望少夫人多勸導勸導。”
煙年道:“這是自然。”
來至殿門處,裏頭有人報說:“崔少夫人來了。”
煙年才要往內,走不幾步,就見太平迎麵跑了過來。
兩個侍候的宮女跟宦官忙不迭地跟上,叫道:“殿下您慢著點兒,這身子還沒好利索呢。”
煙年忙緊走幾步,才要行禮,太平已經握住了她的手。
太平仰著頭,兩隻眼睛烏溜溜盯著煙年,卻欲言又止,隻回頭嚷嚷道:“這裏不需要人伺候了,你們都退下吧。”
內侍們麵麵相覷,最後是那送煙年進來的宮女道:“既如此,我們把藥放在這裏,殿下什麽時候想喝,就叫我們伺候。”
太平回頭道:“哪來這許多囉嗦。”
眾人方不敢多言,將藥盞放下,悄然退下了。
太平方拉著煙年,急急道:“師娘你隨我來,我有話問你。”
煙年隻得從她,一塊兒進了內殿,就在席上坐了。
太平張了張口,眉頭先皺了起來。
煙年見她有遲疑的神情,便說道:“殿下想說什麽?不打緊,慢慢來,橫豎我在這裏,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的。”
她的神色和藹,言語緩和溫柔,太平先有幾分受用,心也安靜下來。
煙年察言觀色,便問道:“自從那件事後,我心裏也始終惦記殿下,府內眾人雖不知情,我也不敢同他們說,但……自覺心也跟著殿下一塊兒去了,後悔自己那日為何竟偏偏出城。後來聽說無恙,才算是又得了一條命。”
太平所要說的正也跟此事相關,見她主動提起,便道:“不關你的事,本來在府內找不到你,他們都要拉我回宮,是我任性……是不是你府裏的人為難你了?”
煙年搖頭微笑道:“不曾。府內的人都不知此事,隻有夫君知道。”
太平睜大雙眼:“莫非崔師傅怪責你了麽?”
煙年道:“不,並沒有,夫君也隻是為了殿下失蹤心焦,想盡快將殿下找回而已。”
太平聽到這裏,眼圈微微發紅:“有你們這樣惦記著我,我就算真的死在了外頭……”
煙年大吃一驚,不等她說完,便握住手道:“殿下!怎好提那個字,這話也是萬萬說不得的。”
太平道:“怎麽說不得?天底下都不知道我出了事,也沒有人為我擔心……”
她說到這裏,眼中便落下淚來,道:“若我真的不幸死了,頂多過幾日,隨便按一個‘無疾而終’或者‘抱病身亡’之類的名頭,就打發了。又有誰知道我到底經曆了什麽?”
煙年見她言語有些激烈,便道:“殿下,二聖不肯張揚此事,其實也是為了殿下著想,畢竟殿下是女孩兒,身份又尊貴,若傳出被歹人擄劫之事,有那些心邪歹毒之徒,不知會編排出什麽言語來詆毀……沒事也會造謠出來,且又怕大張旗鼓地尋找起來,逼得那賊人走投無路,或者作出狗急跳牆有損殿下的行徑,豈不是不好?故而才秘而不宣隻暗中搜尋。”
太平流著淚道:“我也知道母後是為了我好才如此,但……”
她將頭一扭:“我隻是覺著,在父皇跟母後心裏,我並沒有那麽要緊珍貴,不可失去罷了。”
煙年從袖中掏出帕子,給她輕輕拭淚,柔聲道:“殿下,不要說這些賭氣的話,世間哪裏有父母是不愛惜孩兒的?隻不過他們表達方式不同而已,有外露些的,有內斂些的,再說,若不是二聖這般安排,又怎會終於順順利利將殿下救了回來呢?”
太平不言語,但心底那六個字,卻百轉千回,竟似是刻在上頭一樣,揮之不去。
——廢皇後,得太平。
那把她擄走的蒙麵人曾對她說:“你以為你是金枝玉葉,天下無雙?殊不知也隻是個可有可無之人而已,我便同你打一個賭,你猜一猜,對你那狠心毒辣的母親而言,你的性命,值不值得她用皇後之位來交換。”
他的那許多駭人聽聞地言語,在此之前太平聞所未聞,猶如利箭穿心。
那短短的幾天,噩夢一般。
盧煙年正軟語勸說,一邊兒替她擦淚,目光所及,忽然發現遠處屏風後,隱隱地透出一抹絳紅色的綢帶。
目光在那緞帶上略略一停,煙年複不露痕跡地轉開,又對太平道:“殿下從小兒嬌生慣養,錦衣玉食,就算是傷了一根頭發絲,聖後都要心疼半日,這一次陡然飛來橫禍遭遇這件事,我尚且焦急恐懼,恨不得以我的命代替了殿下,何況二聖?”
太平止住淚:“是嗎?”
煙年舉手,替她將鬢邊微亂的頭發抿到耳後,歎道:“我看殿下隻是受了這場驚嚇,有些心神不屬疑神疑鬼而已,可喜身體並無大礙,隻需要用些調神理氣的藥,假以時日等精神養好了,自然就不會再胡思亂想了。”
太平得了她這番勸慰,方點了點頭,喃喃道:“但願如此。”
盧煙年笑道:“你是大唐唯一的公主,天生尊貴,萬千寵愛,可知塵世間多少人仰望羨慕呢?你若被歹人影響了心智,自苦起來,那豈不是讓‘親者痛,仇者快’?”
太平若有所思。
盧煙年轉身,將桌上的藥端了起來:“還是溫熱的,我嚐一嚐苦不苦。”
她向著太平一笑,低頭便輕輕地啜了口。
太平待要攔阻,煙年已經吃了藥,笑道:“果然是有些苦,怪不得殿下不愛喝,隻是良藥苦口利於病,好歹要咬牙喝了,我可不想公主始終是現在這樣惶惶不安的樣子呀。”
她笑吟吟地舉手將藥碗奉上,太平聽了這幾句,又見她不怕藥苦自己先嚐,心中感動,竟破涕為笑道:“我若不喝,也對不住師娘親自為我嚐藥之情。”
她說做就做,接過藥碗,雙手捧著,咕嘟嘟很快地一氣兒喝光了。
太平喝了藥,一疊聲地叫苦,外麵的宮人忙忙跑進來奉水,又獻蜜餞。
這樣慌亂中,煙年瞥了一眼那屏風處,見已經人去寂然了。
等眾宮人又退下後,太平也安定下來,道:“其實我心裏有一個疑惑,一直想當麵兒問問師娘。”
煙年道:“是什麽疑惑?”
太平道:“那天,你為我攔住那些賊人,讓我快跑……我也是嚇呆了,居然、居然就……”
煙年見她臉上有幾分愧疚之色,一怔之下,感動道:“殿下是在為此事不安麽?這當然是我理所當然要做的,殿下若是能成功逃脫才好呢,隻是怪我,並沒有攔住那些賊人……”
太平道:“不是,你已經做得夠好了!”
那日兩人在城郊寺廟之外散步,越走越遠,不料被人盯上,發現有蒙麵人出現之時,太平驚呆了,從小兒長在深宮的她哪裏見過這些,幾乎就當是崔府的侍衛在跟他們鬧著玩兒。
盧煙年最先反應過來,忙將太平拉到身後,一邊催促太平快跑,一邊張開雙臂擋住那些賊人。
太平這才反應過來,這正是武後耳提麵命曾警示過她的那些“刺客”,她不過是個小女孩兒,見狀嚇呆了,尖叫一聲轉身就逃,是以後麵的事全然不知。
近來回宮後,無意聽說有關盧氏的傳言,心中惶惶不安,心想若非因為她,盧煙年斷不至於如此,幸而流言雖盛,崔府倒是一片靖和。
此刻太平忙道:“我已經把你在危難之時相救的事告訴了母後,母後也大加讚揚,隻不過……我……”
太平遲疑,然後把心一橫道:“有關師娘的那些流言,雖然我不信那是真的,但……心裏卻總止不住惶恐不安。”
盧煙年這才明白太平指的是什麽,當下含笑道:“原來是此事,殿下正是休養生息的時候,怎麽又胡思亂想?其實當時事發一瞬,府內的侍衛跟宮中的人就圍了上來,所以外間那些話都是傳言罷了,何必當真?”
太平道:“可、可是……我聽說是崔府一個家奴散播出來的……”
在那些“流言”裏,曾詳細說起盧煙年衣衫不整,鬢散鞋墜等言語,一旦跟這些聯係起來,又能有什麽好話?
煙年卻麵色如常,微笑道:“這更不必提了,那小廝因同府內一人口角,曾被我的人訓斥過幾句,所以懷恨在心趁機造謠,如此而已,難為殿下竟念念不忘。”
太平見她侃侃而談,那心中大石才算放下:“這我可放心了,可知道我因此寢食不安?若因為我鬧得這樣,我真不如死在外頭了!”
“殿下!”盧煙年又輕輕地斥責了聲。
太平吐吐舌頭,方道:“好,我不說就是了。”忽然她打量盧煙年衣著,“你穿的這樣鮮亮,是去哪裏有事了嗎?”
煙年道:“是,今日是戶部許侍郎大人的壽辰,同夫君一塊兒去拜賀了。正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宮內來人,夫君怕公主等的焦急,便直接送我過來了。”
太平怔了怔,歎道:“唉,原來是這樣,還是崔師傅認真懂人的心意呢。”
盧煙年一笑垂眸。
方才說到被擄一節,煙年本以為太平會說起被綁走的那些日子到底經曆了什麽、又如何得過的,可太平並未主動提起,她便緘口不提。
其實對太平而言,她本是想說的,偏偏其中有許多禁忌,甚至臉對盧煙年,她也不敢貿然提及。
隻是同煙年一番對談,太平的心情好了多少,一連兩日隻乖乖吃藥,也並未再任意發脾氣。
這日晚間,太平服了藥後沉沉睡著,不知不覺將近子時。
此時宮中多數人都已睡下,高宗也在魏國夫人的陪伴下早早安枕,隻有含元殿仍舊燈火通明,原來是武後還在那裏批閱奏折。
近身內侍素來知道武後的脾氣,不敢在她辦公之時前來打擾,正在子時過半,窗外忽然吹進了一陣冷風!
案上的燭光隨之搖曳,室內光線略顯暗淡。
武後瞥了一眼,不以為意,正要再翻看下一份奏折,忽然聽到風中似乎傳來哭泣喊叫的聲音。
武後吃驚不小,皺眉回頭,問道:“那是誰在哭叫?”
外間內侍麵麵相覷,忙道:“娘娘說的是什麽?”
武後嗬斥道:“方才明明聽見有人吵嚷,去看看……”她頓了頓,道:“聽著像是在太極宮的方向。”
內侍們一聽,都有些吃驚,原來含元殿跟太極宮相隔甚遠,且中間又有層層高牆樓閣,就算夜深人靜,能聽到吵嚷聲從太極宮傳來,也實在匪夷所思了。
正要勉強應承,武後卻臉色一變,將手中折子放下,起身道:“回宮。”
夜色中,一行人挑燈往太極宮而去。
才來半道,就見前方兩名宮人狼狽而來。
兩下相遇,武後這邊內侍喝道:“什麽人,夤夜亂跑!”
借著燈火之光,來人看清了武後正在其中,因忙跪地道:“娘娘,了不得了,快去看看公主吧!”
武後一路急急而回,正是預感不妙,聽了這話,來不及細細詢問,飛快地往太極宮而去。
才來到殿門口,就聽見裏頭太平哭道:“走開,走開!不要害我!”
武後心一緊,快步入內,一邊兒叫道:“太平,太平!”
到了內殿,猛然看見太平跌在榻下,雙眼直直地看著前方虛空,像是看見什麽可怕物事,武後趕上前將她抱住:“太平別怕,母親在這裏!”
大概是這一聲喚回了太平的神誌,她渾身一抖,當看清眼前的人是武後之時,才尖聲哭起來:“母後,母後救我!”
長安的春日來的當然比豳州要早,這幾天漸漸已經沒有冬日的肅寒冷絕了。
阿弦是第一次感覺到長安的春朝,走在街頭,似乎能嗅到風中略微暖煦的氣息,靠近了民居邊兒的樹細看,甚至能發現柳枝上潛伏著的一點綠芽。
阿弦覺著一切都很新鮮,若不是心中有事,那才是一個“人間好時節”。
當夜,虞氏在燈下做一件衣裳,阿弦看著那衣料頗佳,隻是顏色淡青,便多看了幾眼。
阿弦道:“姐姐,這個顏色好看是好看,你穿著有些淡了,你買了多少?那沒裁的可不可以拿回去換個新鮮點兒的?”
虞氏抬頭笑道:“這並不是給我做的,是給你做的夏裝。”
阿弦驚道:“給我的麽?”忙跳起來,跑到跟前兒細看,又道:“這個料子怕是會貴,給我糟蹋了,我不用穿這麽好的,不如還是給姐姐穿吧。”
虞氏一怔,繼而道:“在瞎說什麽?你怎麽不用穿?”
阿弦道:“我整天跑來跑去,竄高跳下,有個剮蹭豈不是可惜心疼的?”
虞氏笑道:“小家子巴拉的,剮壞了我再給你縫補,縫不好再買就是了。瞧你疼的那樣兒。還要多嘴,我明日再去多買幾件兒更好更貴的。”
阿弦隻得舉手投降:“好好好,我可不敢說了。”
虞氏才笑道:“趕緊去喝了湯,早點睡。”
阿弦應道:“那我先去睡啦,姐姐也不要熬夜。”
先前阿弦自從跟隨賀蘭敏之,早也十分機靈地請他先撥了一些月銀來用,因虞氏來到,家裏的吃穿用度都是她張羅,阿弦便將月銀給了她收著。
誰知虞氏並不用,她對阿弦道:“我從許府出來的時候帶了幾樣首飾,我不想收那老賊的東西,本欲盡數扔了,是雲綾姐姐勸我不可浪費,我便托她給我變賣了,就算是咱們吃穿半輩子也不必愁,我先前還想換一棟大房子讓你住的舒適些,隻怕你嫌我多事不肯,才沒敢開口,如今我總算找了個歇身的地方,心裏也安穩,你就讓我做事也自在安泰些,好麽?”
阿弦見她說的如此誠懇,隻得隨她,橫豎她的錢也都給虞氏把著,她樂意怎麽用就怎麽用是了。
是夜,阿弦回到房中,盤膝靜坐調息,一邊兒把崔曄抄寫的那副《存神煉氣銘》放在桌上。
雖然已這許多日子了,她仍不曾全背下來,隻能默背一會兒,再看兩眼,這樣斷斷續續,不知不覺也的確有些心神安泰,困意滋生。
臨睡之時,阿弦又想到盧照鄰之事,心想:“既然阿叔不願插手此事,少不得我幫盧先生先生多多著想。”
她打了個哈欠,模模糊糊想道:“明日一定要拉他去太行醫館。”
自從在許府確定了盧照鄰之事,阿弦次日找到盧先生。
這一件事的情形,有些類似袁恕己的那件,但幸而這是病症,若是提前發現預防,未必不能治好。
所以阿弦假稱自己身上不適,讓盧照鄰陪著就醫,實則想讓大夫給他說破,著手診治。
誰知來至醫館後,因被一人認出盧照鄰,不管是醫者還是病人都圍過來寒暄,將他圍得水泄不通,大家哄鬧之間,反而把阿弦擠了出來。
阿弦無法,次日又抽空去尋盧照鄰。
兩人才碰麵,盧照鄰笑問道:“昨兒竟耽擱了你看病,今日可覺著好些了麽?”
阿弦愁眉苦臉:“沒有,反而加重了些。”
盧照鄰問道:“是哪裏不適?”
阿弦唉聲歎氣:“胸口發悶,喘不過氣來。”
盧照鄰道:“不礙事,我認識一個名醫。被他一看,對症下藥即刻就好。”
阿弦一掃陰霾,大喜道:“那我們快去吧?”
誰知盧照鄰笑道:“因為不日要離開長安,許多詩友盛情相邀,我推辭不了他們的好意,今日已經答應在飛雪樓上飲宴,但你不必擔心,我已替你約好,你自去得盧醫館,說是我叫你去的,便不必排隊了。”
阿弦目瞪口呆。
故而明日阿弦蓄謀的正是第三次,她心中打定主意,這一次不成功便成仁,若真的無法讓盧照鄰陪著去,就索性把真相告訴他。
不料阿弦還未出門,門口就先來了一人。
虞氏正在廚下做早飯,聽見動靜出來查看——見不認得,是個官差打扮,虞氏隻當是阿弦的相識,便道:“您是哪位?是來找十八弟的麽?”
這來者見了她,顯得甚是驚疑:“你是……哦,我是找弦子……”
虞氏聽他叫的熟稔,便含笑點頭道:“您稍等片刻,我瞧瞧他起身了沒有。”
正阿弦係著腰帶從內出來:“姐姐,跟誰說話呢。”
一抬頭看見來人,便站住了腳。
虞氏發現她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喜歡,又有些苦惱,甚至還帶一絲警惕似的,虞氏慢慢地斂了笑,再看來者的時候,眼神已有些泛冷了。
這來者居然正是陳基。
虞氏悄然後退,陳基掃了她一眼,才走到阿弦身旁問道:“這是誰?”
阿弦不看他,白眼瞥了瞥天:“這不是金吾衛的陳司戈嗎,您怎麽有空跑到這種小地方來啦。”
陳基笑著拉了她一把:“幹什麽,不認人了?”
阿弦被拽的一個趔趄,忙把袖子牽出來道:“幹什麽,拉拉扯扯的,別把我的衣裳扯壞了。”
陳基道:“壞了我再給你做。”
阿弦轉頭怒視:“用不著!”
當初他執意絕情那樣走了,阿弦苦苦盼望,終究未曾得他回來,心裏隻勸自己說是陌路人了。倘若是以前的陳基,不必說做衣裳或者扯壞衣裳,又算得了什麽?阿弦總會甘之若飴,但現在……若是路人,何必這樣“好”?!
陳基語塞,卻仍笑道:“我是好意來看看你怎麽樣了,如何這樣冷臉對我?”
阿弦道:“我能怎麽樣?還用勞動陳司戈來看。”
陳基道:“我正是因為前日你被傳入宮中,不知你麵聖如何,一直在心中牽掛。知道你不願見我,所以猶豫了這兩日,終於忍不住才來。”
阿弦聽了這話,才回過頭來,卻仍昂首道:“我沒事,全須全尾好端端地呢。你現在知道了?也那就請便。”
陳基道:“我就知道你不會給我好臉色,卻仍是想親自來看一眼才放心,好,既然沒事,我走就是了。”
他說走就走,轉身往外。
阿弦已轉回頭來,盯著他的背影瞧。
陳基走到門口,又停下來,阿弦忙重轉頭看向別處。
她雖是看向別處,耳朵卻豎起來聽他說些什麽,誰知陳基隻是遲疑了會兒,竟什麽也沒說,仍是出門去了。
直到陳基的身影消失門口,阿弦才瞪著那處,有些懊惱地跺了跺腳。
忽然身後虞氏道:“這位陳司戈是誰呀?”
阿弦低頭:“沒什麽,一個以前認識的人。”
虞氏道:“那是願意見的人,還是不願意見的呢?”
阿弦才問:“這是什麽意思?”
虞氏道:“若不願意見,以後再來我就直接打發了,若是願意見,我自好茶好飯地招待他。”
這個問題本極簡單,阿弦卻有些答不上來。
在虞氏的目光注視之下,阿弦隻得假裝才記起來般一拍額頭:“啊,耽誤到這時候了,我還有事先走了啊。”
“你還沒吃早飯!”虞氏忙要叫住她,誰知阿弦跑的快,幾個起落,人已經躍出門口了。
虞氏追到門口,望著她中箭兔子般奔去的身影,又氣又笑,隻得搖了搖頭,重又退後,將門關上。
阿弦匆匆地出了家門,定神左右看看,路上不見陳基的蹤跡,想必他已經走了。
想到方才跟陳基相對的情形,心裏仍忍不住有些酸澀難過。
垂頭搭腦正要走,耳畔聽到馬蹄聲響,轉過彎來。
阿弦抬頭看時,對方也正笑道:“小弦子,你是知道我來了,所以出來相迎?”
說話間就從馬上跳了下來,兩道劍眉輕揚,目光爍爍,正是袁恕己。
阿弦見了“舊人”,也笑道:“我才出門,少卿就出現了,難道是特意等著的?”
袁恕己笑道:“趕得早不如趕得巧。”
阿弦見他身著公服,不似閑暇無事,便不再玩笑,上前問道:“可是有什麽事?”
袁恕己道:“正是有事,還是大事。”
阿弦道:“什麽大事?”
袁恕己對她招了招手,阿弦略微遲疑,最終還是微微將頭探了過去。
袁恕己見她毛茸茸地頭幾乎貼在胸口,可看見那微微翹起的鼻頭,櫻桃色的唇,長睫也隨著輕輕閃爍……
他的唇角不由挑起,卻又勉強移開目光,在她耳畔低語道:“宮內傳了旨意出來,召我進宮呢。”
阿弦吃驚:“進宮幹什麽?”仿佛是身體本能,一聽見“進宮”兩個字,渾身不自在。
袁恕己道:“我也不知何事,我多嘴打聽了一句,那傳旨的公公也說不清如何,隻是跟我抱怨,原來他還要去周國公府尋你,他說這是個為難差事,我一聽,正好是我順路的事,所以替他接了,他還對我千恩萬謝呢。”
阿弦詫異:“怎麽還牽扯到我呢?”
袁恕己道:“橫豎去了就知道了,對了,一塊兒同行的還有崔曄,已經另派了人去請了。”
“阿叔?”
阿弦意外,繼而歎道:“可是我並不想進什麽宮,少卿,這真的是宮內的旨意?若真有事,宮內傳了你跟阿叔已經足夠了,要我做什麽?”
袁恕己道:“你還敢大膽抱怨,難不成還是我假傳聖旨?”
他見左右無人,便又在阿弦耳畔低低說道:“索性再告訴你一個機密,我暗中打聽那傳旨宦官身邊的小太監,據他說來,是太平公主昨晚上不知怎麽了,鬧騰了半宿,故而我猜想,今日宮內傳召我們,也應該跟此事有些關係。”
阿弦本來對進宮這件事心中自來畏懼,且她還有要事要做,沒想到竟跟太平有關,因為也再問不出什麽來,隻得同袁恕己一塊兒往朱雀大街而去。
此時正值清晨,暖煦的日色從東方升起,路上行人漸漸多了,店鋪也紛紛開門,一派市井繁華氣息。
袁恕己問道:“方才我看見有個陳基模樣的……從你家門前巷口經過,不知我是不是看錯了?”
阿弦道:“是看錯了。”
袁恕己笑道:“可是胡說,那人身著金吾衛的服色,還能有錯?”
阿弦瞪道:“你既然知道了,怎麽還來詐我?”
袁恕己道:“我就想看看你跟不跟我說實話。”
阿弦撇了撇嘴,也不答話。
袁恕己於馬上傾身道:“幹什麽不敢在我麵前承認是他?心虛啊?”
阿弦道:“心虛什麽,我跟陳司戈並不熟,偶然見一麵兒,難道要敲鑼打鼓讓全天下都知道?”
袁恕己忍俊不禁:“你跟他不熟了?”
阿弦又白了他一眼,嘟嘴不答。
袁恕己笑道:“很好,不用跟別人熟,跟我多熟些就是了。”他按捺不住心裏的喜悅,伸出手來在阿弦的頭上揉了一把,“嘟什麽嘴?簡直難看之極。”
阿弦被他揉的頭一歪,憤憤地瞪過去:“少卿,這是在街上,許多眼睛看著呢。你能不能莊重點。”
袁恕己哈哈大笑數聲,道:“我正是要許多眼睛看著呢,又怎麽樣?”
阿弦歎了聲:“你自打來了長安,就有些不正常了。不對……好像每個人來到長安後都有些不正常了。”她忽然有些苦惱。
袁恕己本要笑話她,轉念一想,便道:“小弦子,你要相信,我的心跟在桐縣是一樣的。”
阿弦覺著他的語氣太過嚴肅正經了些,正要問詢,忽然看見一道熟悉的人影從前方路過,身形有些搖晃。
“盧先生!”阿弦顧不上跟袁恕己再說,打馬往那邊兒飛奔過去。
身後袁恕己張了張口,將沒來得及說出口、原本也不敢說出的那句輕輕念了出來:
“隻是比之前……更加喜歡你了而已。”
清晨的陽光這般新鮮光明,燦燦金色愉悅地灑落在他的頭臉身上,這一句話也顯得格外呢喃溫柔起來,隻是除他自己,再無其他聽眾。
且說阿弦因忽然發現盧照鄰的身影,便不顧一切飛馬追了過去,正盧照鄰因腳步踉蹌,便走近牆邊,一手扶著牆,似是個歇息的模樣。
阿弦翻身下馬,叫道:“先生!”衝到身前將他扶住,忽然便嗅到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鼻而來。
阿弦一驚,又打量他臉色發白,雙眼微黑,十分憔悴之狀,阿弦叫道:“先生是去哪裏喝酒來嗎?喝了一夜不成?”
盧照鄰發現是她,因微整雙眸,笑道:“原來是十八小弟,可惜你昨夜不曾在場,大家玩樂的十分痛快……”
阿弦又驚又氣,又有些心痛,叫道:“胡鬧!”
盧照鄰道:“有什麽胡鬧的?人生不過如此,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
他喃喃念來,雙眼裏仿佛是灰燼燃燒後的光芒。
阿弦本知道他將患重病,所以處心積慮想要為他找一個絕好的醫師提前療治,而盧照鄰既然身子不好,當然要小心保養,至於這些酒/色之類,正是大忌!
如今看他如此不自惜自愛,阿弦一時怒從心頭起。
阿弦怒道:“你怎麽這樣不自愛,背負絕世的才華詩學,卻整天花天酒地,再這樣下去,再好的身子也經不住你折騰,你可知道,你已經……”
不等她說完,盧照鄰大笑道:“我很好!我沒事……我還將出將入相,還將談詩作賦,還將……得成比目,不羨鴛鴦……哈哈哈!”
他竟流露狂態,用力將阿弦推開,轉身往前而去。
盧照鄰用力極大,幾乎將阿弦推倒在地,幸而袁恕己趕到跟前兒,將她從後扶住。
袁恕己自看不得阿弦被“欺負”,因惱的斂眉道:“這酸儒是在胡鬧什麽!”
誰知阿弦盯著盧照鄰,忽道:“你已經知道了是不是?”
前方盧照鄰搖晃不定的身影緩緩停下,背對而立。
阿弦盯著那道憔悴瘦削的背影,眼中的淚幾乎奪眶而出:“你身患重症,你根本早已經知道了,是不是?”
袁恕己緘口,擰眉打量兩人。
前方盧照鄰止步,他微微側身,終於回頭向著阿弦一笑……朝陽之中,這一笑如此明燦溫柔,卻又顯得極為脆弱。
“勞你費心了,十八小弟。”
雙眸中似波光粼粼,盧照鄰仰頭長歎道:“有友如此,餘生已足!”他向著阿弦深深地做了一揖,然後站起身來,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