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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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大明宮的路上, 袁恕己忍不住問起盧照鄰的事。

    阿弦卻想著盧照鄰方才那個笑容,以及前兩日自己使法子帶他去醫館時候他的反應……畢竟是那麽聰明絕倫的人, 隻怕在第二次已經窺知了阿弦的想法,卻並不說破。

    袁恕己見她神情鬱鬱, 便低頭道:“小弦子,你認得了詩人,就也染了詩人這樣傷春悲秋的性子?有什麽事說出來,大家想法子解決就是了,這樣悶悶地,沒病也就憋出病來。”

    阿弦轉頭看他, 又過了片刻才喃喃道:“我……之前看見過盧先生病重的模樣, 我擔心他有事, 沒想到他自己早就知道了。”

    袁恕己一聽此話, 立即也想到阿弦曾預言過自己的將來一事:“我當是怎麽樣,原來是這個, 病了又有何可怕, 尋醫早些調治就是了!你還說我注定死的淒慘呢, 難道我現在就就要去自殺?”

    阿弦的心一疼,忍不住提高聲音:“別瞎說!”

    袁恕己笑道:“怎麽, 是擔心我麽?”

    阿弦低下頭, 低低道:“這不是什麽能開玩笑的話。”

    袁恕己斂了笑:“小弦子,別擔心。”

    阿弦抬頭看向他, 最終隻是輕聲說道:“我不希望你們有事。”

    袁恕己看了她許久, 終於又露出笑容。

    阿弦正覺著無力回天, 心裏難過,不料袁恕己於馬上傾身過來,探臂摟住了她的肩頭,笑道:“我答應你,絕不會讓你看見的成真,好不好?”

    阿弦知道他這般說不過是想安慰自己,便搖了搖頭。

    袁恕己手上一緊,道:“不騙你,我便答應你,若這話有半分作假,就讓我……就算死了也變作個大老黿,任由你踩踏出氣好不好?”

    阿弦再也想不到他竟會說出這樣破格的話來,一時不知該是氣惱,還是……阿弦歎道:“你是怎麽了,說話怎麽越來越口沒遮攔啦。”

    袁恕己道:“橫豎能讓你高興,讓我做什麽都成。”

    雖然是分騎兩匹馬,但袁恕己出身軍中,馬術自也不差,隔空將她攬著,竟也做的駕輕就熟。

    阿弦呆呆看了他片刻,見他正摟著自己的肩膀,一張臉近在咫尺,濃眉大眼的最清楚不過。

    隻是他的眼神,似乎真的跟之前有些不同了。

    阿弦心中一陣迷惑,不由盯住袁恕己的雙眼,正要細看,耳畔馬蹄聲得得響起,有人叫道:“袁少卿?您在這兒呐!”

    袁恕己撤手,阿弦也才回神看向來人,卻見來者身著宮中宦官服色,急急地打馬到了跟前:“崔天官已經進了宮了,正等二位呢。”

    崔曄是在府內被傳了進宮的,來至殿內,見武後在座,見了他便道:“雖然還傳了袁少卿進宮,但天官向來是我所重看之人,今日傳你們所為如何,索性就先跟你直說。”

    崔曄道:“是。”

    武後便道:“真是因為太平。”

    崔曄不解:“殿下怎麽了?”

    武後歎了口氣,眉帶憂愁之色,便將昨夜自己在含元殿批閱奏折,聽到異動之後,心係太平,正要回太極宮查看,半路卻遇到宮人來報。

    待她趕回太極宮的時候,發現太平公主好似離魂般,被她召喚才清醒過來。

    按照太平所說,原本她正熟睡,忽然看見有人立在榻前不遠,起初以為是內侍而已,並未留意,誰知那人竟在呼喚她的名字,太平擦擦眼睛起身相看,才發現不是宮女,也不是太監,竟是一個身著囚衣,披頭散發,渾身鮮血淋漓男子……

    太平驚得大叫,那“人影”一晃,極快便消失不見了。

    武後說罷,崔曄道:“深宮內苑,怎麽會有這樣男子?難道是有刺客潛入?”

    武後道:“若是刺客,又怎會是太平所說的這般榔槺模樣。”

    崔曄道:“若非刺客,深宮裏按理說也不會有這樣形貌的男子……”

    武後道:“你不必忌憚,你想說什麽?”

    崔曄道:“微臣不敢多言。”

    武後笑道:“那好,我便告訴你,太平說了,那個忽然出現又失蹤了的人,正是綁架了她的那個賊徒!”

    崔曄微微一驚,緘口不語。

    武後冷道:“崔卿你也知道,我是不信什麽怪力亂神的,若太平並未看錯,那也無非是有人背後搞鬼而已!”

    以武後的雷霆手段,早在她聽了太平所說後,便即刻下令,將太極宮這一殿裏裏外外的所有宮女太監全部羈押,交給丘神勣詳細審問,又命近身宦官領人翻搜整個太極宮裏外,看看有無任何蛛絲馬跡。

    隻是目前為止仍一無所獲。

    而太平還未完全從先前被綁的陰影之中走出來,乍然又見如此可怖場景,又已嚇壞了,高宗在魏國夫人的陪同下趕來探望,看太平哭的眼睛紅腫,也甚是心疼,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魏國夫人賀蘭氏因為早聽說了太平被綁架的內情,便道:“照我說,陛下不必如此,要怪就怪那賊徒也太大膽了,不是已經被丘神勣殺死了嗎,難道變成鬼跑進宮來作亂了?他怎敢有這樣大的膽子,再說,就算他要索命,也該找大人才是,為什麽為難公主一個小孩子呢,公主又做錯過什麽,又被綁架,又被恐嚇,嚇得這樣,真叫人心疼。”

    高宗不由看向武後,卻到底並沒說什麽,隻對魏國夫人道:“好了,朕心裏已經夠難過的了,你不如進內去陪陪太平吧。”

    賀蘭氏應了聲,往內而去。

    武後淡淡掃了眼那妖嬈的背影,道:“陛下勿驚,我有個好辦法。不知陛下肯不肯聽。”

    高宗道:“哦?既然是好法子,可快說來聽聽。”

    武後笑道:“我不過是一時想到了一個老故事,當初咱們太宗皇帝在的時候,因連續數夜被噩夢纏身,老臣魏征進言,於是請了尉遲恭,秦瓊兩位大將,手持兵器立在寢殿門口,用以鎮壓邪祟,從此後太宗果然心平氣靜,睡得甚是踏實,再不見有什麽侵擾不安了。”

    這件事原本人人皆知,當初唐太宗登基之後,時常夢見玄武門之事,雖然當時乃情勢所迫不得不為,但兄弟手足相殘,始終是一生遺憾。

    又因此常常夢魂中看見李建成跟李元吉兩人過來索命,一時魂不附體不得安寧,後來聽了魏征進言,便叫秦瓊跟尉遲恭兩員驍勇正氣的大將軍在寢殿門口值夜,那幾夜果然風平浪靜。

    太宗心甚舒泰,隻是如此也非常法,於是便命畫師妙手將兩位將軍的形貌繪製下來,貼在殿門處,倒也極為管用——這也是民間門神的由來。

    此刻高宗聽武後這般說,便道:“你的意思,是也將秦瓊尉遲恭兩位的畫像貼在門口?這個……可能管用?”

    武後笑道:“並不是這樣兒,現成的陛下跟前也有人,何必請上輩子的形貌圖呢。”

    高宗遲疑:“你說的是誰?”

    武後道:“陛下如何忘了,克製邪祟,自然是天官莫屬了。”

    高宗方才醒悟:“對對,我如何忘了,必然是崔曄,他的為人行事,品性等都是上上,隻是當初太宗用的是兩人,若隻天官一個,隻怕不成對兒。”

    武後道:“我已經想過了,這一次找到太平,出力最多的,卻還有一個袁恕己,豈不正好是一對兒麽?”

    高宗點頭,此刻才緩緩地舒了口氣:“還是皇後有見地,你說的是,朕聽人說袁恕己在豳州的時候,也有個‘鬼見愁使君’的諢稱,天官又是個最正直可靠之人,他們兩位,雖不似秦瓊尉遲恭兩位,卻也得夠了。”

    武後是分別叫人去傳袁恕己跟崔曄的,因南華坊靠近大明宮,崔曄進宮便早一些。

    崔曄聽了武後所說,便道:“娘娘,另外有一事,最好還叫一人。”

    武後回頭,還未問出聲,忽然道:“你說的是不是十八子?”

    崔曄答道:“是,娘娘如何也想到他?”

    武後眉頭微蹙,卻笑了笑:“天官,莫非你也信十八子所說的那些話麽?所謂能見鬼神?”

    崔曄道:“世人但凡提及鬼神,便覺離奇荒誕,然而‘鬼神’不過是一種稱呼,就如同‘人’之稱之為‘人’‘雞狗’之為‘雞狗’,未必值得大驚小怪或者驚疑過甚。譬如先前娘娘所說太宗陛下夜夢之事,也不能以常理臆定。”

    武後笑道:“天官果不愧為天官,這般豁達通透,可謂萬中無一,好,我便如你所說。”

    略一忖度,便命太監趕上,叫先前的傳旨太監一並召阿弦入宮。

    在袁恕己跟阿弦兩人進宮之後,崔曄已經在太極殿等了良久。

    太平因昨夜受驚過甚,先前又吃了藥後,便沉沉入睡。

    此時武後卻已經不在太極宮。

    崔曄見兩人來到,便將昨夜的事簡短說了一遍。

    袁恕己同阿弦對視一眼,小聲道:“我猜的如何。”

    阿弦卻揚首往內看去:“殿下這會兒可好麽?”

    崔曄道:“服了藥,睡著了,不必擔心。”

    見阿弦仍不住地往內打量,袁恕己心頭一動,便對崔曄道:“讓我們來當個門神,倒也罷了,為什麽叫小弦子來?”

    崔曄道:“讓阿弦來是我的主意。”

    “我以為呢!怎麽會特也叫她!”袁恕己皺眉:“你是擔心這裏當真會有東西,所以要讓小弦子來看看?”

    崔曄點頭。

    實在忍不住,袁恕己極小聲道:“可這是皇宮,誰知道會有什麽……什麽見不得人的,若是給小弦子看見什麽不好的……”

    崔曄未答,卻聽阿弦說道:“沒事,我願意的。”

    兩人齊齊看向她,阿弦道:“公主年紀還小,不該受這種折磨,若能幫得上她,我自然高興。”

    袁恕己愣住,觀其神色,又品著這句話,竟不知心中是如何滋味。

    崔曄道:“你可看見什麽了?”

    阿弦又轉頭四處看了看:“沒有什麽。”

    袁恕己略微鬆了口氣,崔曄又問:“你們如何來的晚了?”

    阿弦道:“路上遇見盧先生了。”

    “哦。”崔曄神色淡淡地,未曾再問下去。

    偌大的殿內隻有三人在中間兒,其他的宮女太監遠遠地站著,不敢妄動。

    阿弦往內殿挪了兩步,終於看見在榻上的太平公主,側臥著,小臉上細眉微蹙。

    崔曄見她小心翼翼地不敢擅入,便道:“你可以進內看一看,無妨的。”

    阿弦聞聽,這才又往內幾步,把裏屋各處也都看遍了,並沒有什麽異樣。

    袁恕己則問道:“我們是要怎麽樣,在這裏站著等?”

    崔曄道:“莫急。”

    袁恕己道:“我是閑不住的人,讓我在這裏站等是不能的。”

    崔曄淡淡道:“有旨意。”

    袁恕己哼了聲:“那就罷了。”

    這會兒阿弦已經看過了裏間兒,又特意打量了太平一眼,才邁步出來。

    袁恕己問道:“怎麽樣,可有什麽鬼?”

    阿弦搖頭。袁恕己道:“小弦子說沒有,那一定是沒有,該用不著我們了。”

    崔曄道:“就算是有,它難道會時時刻刻都立在這裏等你?”

    袁恕己道:“那我要等它到猴年馬月?”

    阿弦見兩人又鬥起口來,忙拉住袁恕己道:“反正這裏有吃有喝,其實不壞。”

    袁恕己轉開目光,看著阿弦略帶急切的神色,嘴裏發澀,隻好說道:“你這傻孩子……唉,好吧。橫豎是對著你,那就算在這裏到猴年馬月也是無妨,別叫我對著他就行了。”

    他最後指的當然是崔曄。

    崔曄聽著他的這句話,若有所思地望著袁恕己,然後目光又落在阿弦身上。

    袁恕己卻又拉住阿弦:“你早上匆匆地出門,必然沒吃早飯,我陪你先吃些點心,這宮內的點心必然是好的。”

    太平公主年紀小,她的殿內自不缺些點心果子之類,此刻桌上便陳列數盤,花樣極多,看著色香味亦好。

    袁恕己便拽著阿弦坐在桌邊兒,他搓搓手,撿了個不錯花樣兒的點心遞過去:“你嚐嚐看好不好?”

    阿弦捧著那點心,終於小心翼翼地咬了口,她原本有些心不在焉,不料才吃了一口點心,雙眼便直了。

    她呆了呆後,忙又咬了兩口,眼睛眨了眨,淚就掉了出來。

    袁恕己正也吃一個酥皮餅子,隻覺酥皮入口即化,又有顆顆的香酥芝麻,裏頭竟似有奇異的果仁,香甜酥脆,果然手藝出眾。

    正要稱讚,就見阿弦眼中落淚,當即忙扔了手中之物:“小弦子,你怎麽了?”

    又疑惑道:“是不是太難吃了?我這個好吃,你吃這個。”忙著把自己手中的往阿弦手裏塞。

    阿弦忍不住哭唧唧道:“沒有,很好吃。”

    她嘴裏還含著點心,咧嘴一哭,渣子便掉了出來。

    袁恕己呆了呆,忙道:“好吃又怎麽哭了,難道是裏頭有石子兒,硌著牙了?”

    阿弦正流淚,聞言破涕為笑:“沒有。”

    崔曄在旁看到這裏,便道:“大概是噎著了,無礙。”也不等阿弦回話,便叫了一名宮女,吩咐倒水。

    那宮女忙去倒了一盞溫水,阿弦借機喝了兩口,也順帶將哭嗝壓了下去。

    袁恕己道:“你吃個餅子也能這樣,多大了啊?”見她臉上還有些殘餘淚珠,便抬起拇指又給抹了去。

    阿弦不語,隻是望著那一盤子點心。

    袁恕己見她神不守舍,又道:“怎麽不說話?在想什麽?”

    阿弦道:“禦廚的手藝很好啊。不知是哪一位做的?”

    袁恕己道:“你問住我了,這個我也不清楚。”

    崔曄在旁道:“是禦膳房的張承運張師傅。公主殿下隻吃他做的糕點,你若是喜歡,等我幫你討一些來。”

    阿弦默默地將這個名字記在心底。

    將正午的時候,武後來過太極宮,在太平榻前陪了片刻,又詢問禦醫她的情形之類。

    此時阿弦三人便等在外間,武後出來之後又嘉許了兩句,也並未多話,徑自去了。

    阿弦便對崔曄道:“阿叔,有你在,就算是有什麽東西……也是不敢靠近過來的,不如我先出宮去吧?”

    崔曄道:“我總不能一直都守在這裏,還是得你找出是什麽,然後對症下藥。”

    阿弦道:“這半日沒什麽,應該是真沒有了。”

    看著崔曄肅然神色,忽然想到一件事——有他在的地方,鬼神多會退避三舍,這會兒他一直在太極殿內,哪裏還會有不長眼的鬼怪自己跑出來?

    崔曄道:“你若覺著可以走了,便自己去跟皇後說。”

    阿弦無聲。

    袁恕己在旁笑道:“小弦子,別跟他說話,他的話比那點心還噎人呢。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阿弦隻得重回到桌邊兒,袁恕己便問道:“那個盧先生的病,到底是怎麽回事,難道是無法醫治的?你跟他都是那副模樣。”

    崔曄原本離得不遠,袁恕己的聲音雖已經壓低,卻怎會瞞得過他的耳目。隻是他雖然聽得明白,卻並不露聲色,連目光都未曾轉一轉。

    阿弦道:“我原本以為是可以醫治的,所以拚命想帶盧先生去醫館,誰知……今天跟他撞見,我才知道……”

    就在阿弦看見盧照鄰醉酒、她扶著他責罵的時候,她忽然看見了令她頓生悚然、最不想見的一幕情形。

    盧照鄰抱著頭,似在忍痛。

    他蜷縮著雙腿,渾身不停地發抖。雖然竭力隱忍,仍聽見模糊斷續的低吟。

    門打開,有道影子靠前:“別怕。”

    那來者低低一句,回手取了一枚銀針,在他的背上,肩頸,雙腿關節等處連刺了數下。

    盧照鄰這才慢慢地停下寒戰,他抬起頭來,憔悴的臉上掛著極大的汗滴,那是因為常人難以容忍的疼痛所致:“多謝師父,向來費心了。”

    被叫做“師父”的人,鶴發童顏,仙風道骨,赫然正是孫思邈!

    隻聽孫思邈道:“上次你入獄之時,正是嚴冬,被那獄中的寒祟之氣衝了,邪風入骨,又未曾及時來找我,才鬱結起來,難以紓解。不過,升之你也不要過於憂慮,我會再想法子。”

    盧照鄰苦笑:“這也是時也命也,我知道這病軀隻怕難以回春,所以想要在一切無法收拾前離開長安……蒙師父一向照料,我已不知如何報答了。”

    孫思邈道:“不必這樣說。你我師徒一場,也是緣分……在我說不成之前,你且記得千萬不要放棄。”

    阿弦本來想,孫思邈的醫術出神入化,若得他相看,盧照鄰必然無恙。

    可兩人竟是“師徒”相稱,而孫思邈已經給盧照鄰看過,且並無良策,老神仙勸盧照鄰的時候麵上那前所未有的肅然之色,正代表著這病情難以應對到何種地步,甚至讓向來揮灑自如的孫思邈,都束手無策。

    阿弦道:“若連老神仙都沒有法子,這世間再無第二人能夠相助盧先生了。”

    袁恕己目瞪口呆,他雖然不好吟詩作賦,但盧照鄰詩才大雅,連他也是一個“如雷貫耳”,此刻聽了內情,想到那樣驚才絕世之人,心中不覺也唏噓起來。

    阿弦說罷,回頭看時,卻見崔曄不知何時已緩緩落座,臉色有些異樣,阿弦本又想起那日在許府門口所見的煙年的異狀,但是這是在宮中,崔曄又如此,仿佛不適合提此事,她思慮片刻,便仍緘默。

    不覺黃昏來臨,太平安睡整日,醒來後精神甚好,尤其是見崔曄在旁,格外喜歡。

    即刻命禦廚傳飯,就讓崔曄,袁恕己跟阿弦一塊兒在殿內共用。

    不多時,禦膳房將餐飯奉上,太平打量了片刻,道:“怎麽沒有鮮魚膾?”

    宮女道:“因公主身子不適,所以不敢先呈那些寒涼之物。”

    太平哼了聲:“我不愛吃,崔師傅跟袁少卿他們也能吃啊。”又扭頭問阿弦:“十八,你吃過沒有?”

    阿弦道:“吃過。”

    太平道:“那你定是沒吃過宮內的鮮魚膾,其薄如紙,崔師傅也是誇獎的,外頭的斷然不能比。”

    阿弦不答,她當然也吃過片的薄如紙的鮮魚膾,那應該也是天下無雙的……但是此刻,卻隻淡淡一笑而已。

    太平又道:“這個烏雌雞羹跟炙羊肉也不錯,崔師傅最喜歡烏米飯……兩位愛吃什麽我就不知道了,就隨意用好了。”

    太平極少跟這許多人一塊兒同桌吃飯,故而興致極好,話也比平日更多好些。

    阿弦卻比平日更少言寡語,隻是低頭吃飯。

    一時吃罷晚飯,太平毫無睡意,環顧周圍,崔曄是個師長,不便纏著說話,袁恕己是個武官出身,不願跟他多言。

    太平瞟向阿弦,驀地想起一事:“十八,阿黑呢?”

    阿弦頓了頓,才反應她說的是玄影:“在家裏。”

    太平道:“你怎麽不帶他來?”

    阿弦道:“之前傷著了,一直都留在家裏休養,還沒許出門。”

    太平緊張起來:“是怎麽傷著的?是不是因為……”她的臉上流露悚懼焦急之色,有些說不下去。

    阿弦道:“是被人誤傷了的,現如今已經快好了。改日就領他出來走走。”

    太平略鬆了口氣:“沒有大礙就好了,不然我……”

    兩人說話之時,袁恕己靠在柱子上站著,崔曄在另一側窗戶邊,眼睛望著外頭,恍若未聞。

    袁恕己插嘴道:“殿下,說起來你是怎麽見到玄影,又是如何給他項圈上留字的?”

    太平道:“說來也巧,那天我昏昏沉沉地,被賊人帶著,也不知到了什麽地方,嘴巴被堵著,手腳也被捆著……忽然耳畔聽到一陣狗叫……”

    隨著太平說來,阿弦眼前也看見,太平縮在一處黑暗無光的所在,嘴裏發出低低地啜泣聲,正在無助之時,忽然底下有一物鑽了進來。

    一個黑溜溜毛茸茸地頭,正是玄影。

    太平一見,瞪大雙眼,要叫卻叫不出聲,隻是微微蹬了蹬腿。

    玄影歪頭看著她,太平望著它安靜的眼睛,也慢慢平靜下來,她艱難地挪動身子,高抬雙手。玄影仿佛有些畏懼,正要後退,太平驚慌失措地搖頭。

    玄影遲疑著止步,太平趁機抓住它的項圈,她摸著那堅硬冰涼的項圈,望著上頭“大理寺犬”四個字,想了想,又竭力低下頭,從耳朵上將一個耳璫摘了下來。

    用耳璫的尖銳一頭,太平顫抖著手,用盡全力刻下“救我”兩個字。

    生怕玄影被人發現,太平勉強刻完之後,便放開玄影,一邊抬頭示意它離開,玄影倒退兩步,終於還是轉身跑了出去。

    但就再它跑出去之後,太平聽見外頭有人喝道:“這裏怎麽會有條狗!”

    然後就是玄影“嗚”地一聲,太平聽出是狗兒受傷哀鳴的聲響,加上方才刻字已經用盡渾身之力,太平眼前一黑,暈死過去。

    這會兒眾人聽罷,麵麵相覷。

    袁恕己歎道:“原來果然還是玄影先找到殿下。隻可惜當時我並沒留意玄影的異樣。”

    其實玄影雖然嗅到了太平藏身之地,但當時玄影隻是路過,卻並非是靈性要找太平。被太平刻字,也是誤打誤撞。

    畢竟在玄影的心目中,隻有阿弦是自己的主人,除了阿弦,崔曄跟袁恕己應該也有一席之地,但是太平卻有些正好相反……畢竟當初它被賀蘭敏之強行帶走後,又被太平用黃金項圈鎖住,困的它無法離開,脖子都磨破了,因此玄影對於太平其實是有點“陰影”的。

    因此也並沒有像是當初在桐縣雪穀之困救阿弦一樣去傳信救她。

    太平說完,便對阿弦道:“阿黑救了我的命,十八,你肯不肯把它讓給我?你要什麽我都給你,好麽?”

    阿弦搖了搖頭。太平道:“你這窮小子,怎麽這樣固執?隻要你說一聲,我讓父皇賜你大宅子,給你升官,怎麽樣?”

    阿弦不理。

    袁恕己笑道:“小弦子才不是賣狗求榮的人呢。”

    “賣狗求榮?”太平喃喃,繼而大笑起來。

    阿弦聽了,也不由忍俊不住。

    武後派人來詢問過一次,這邊自回萬事皆妥。

    漸漸地入夜,太平說了半晌話,也有些勞累,便自去睡。

    阿弦起初還能撐著,隨著夜深,困意上湧,袁恕己悄聲道:“這裏有我跟崔曄,你偷懶睡會兒,沒人知道。”

    阿弦不應,袁恕己索性挪到她身旁:“不然你靠在我身上,打個盹兒吧。”

    實在是困倦無法,阿弦便將頭一歪,靠在袁恕己肩上,這正如瞌睡中被塞了個枕頭,居然一轉眼的功夫就呼呼入睡。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弦隻覺身上一陣陣地發涼。她起初還當自己是沒有蓋被子的緣故,隻是稍微地縮了縮身子而已,然後很快,那股冷意驟然加重,以至於阿弦無法再沉睡下去!

    她猛地睜開雙眼,望見眼前近在咫尺地立著一道影子。

    阿弦幾乎本能地窒息。

    那“影子”立在跟前,頭發散亂,臉色斑駁,做青黑色,身著長衫白衣,血漬糾結。

    兩隻鬼眼直直地望著阿弦。

    因聽崔曄說起過昨夜情形,阿弦原本以為是“錢掌櫃”因心有不甘,才來恐嚇太平雲雲,此時一見這鬼的樣子超出預計地可怖,幾乎不敢細看。

    袁恕己就在阿弦身旁,雖然看見她嗬出的氣息幾乎凝結成寒霜,卻偏無法看見眼前的那隻鬼,隻問道:“小弦子,你、你是不是看見了那種……”

    阿弦無法回答,因為冷極,嘴唇已經變作紫黑色,甚至連眼睫上都綴了淡霜。

    袁恕己見她死死地盯著前方,心中恐懼,卻並不是因為那未知的鬼怪,他張手將她抱住,回頭瞪著虛空:“有什麽本事衝我來!”

    那鬼卻連看也不看,隻是盯著阿弦。然後它銳叫一聲,忽然變了!

    阿弦的眼睛幾乎都給凍住了,想閉都閉不上,眼睜睜地看著麵前發生的種種,很快地幾乎連魂魄都要凍僵了。

    袁恕己察覺懷中的身體越來越僵硬,情知不妙:“小弦子,你撐著點,崔曄,崔曄!”舉手將阿弦抱住,卻不知往哪處求救。

    這會兒殿內的宮人都被驚動了,渾然不知發生何事,隻看見袁恕己抱著阿弦,而後者睜大雙眸,臉色白裏泛青。

    那鬼越發靠近了阿弦,幾乎跟她臉貼著臉,桀桀笑道:“看清楚了麽?這就是……那妖婦對我所做的……”

    一股森寒涼意鑽入阿弦的耳中,如蛇似的體內遊走。

    阿弦再也撐不住了,竭力叫道:“阿叔!”

    這聲音十分低微,阿弦顫抖著,複啞聲拚命叫道:“阿叔,阿叔,阿叔!”

    那鬼獰笑著貼近阿弦的額頭,雙眼對上阿弦的雙眼。

    袁恕己死死抱緊,阿弦卻想要掙紮,正在這萬般無奈之時,崔曄的身影從內殿掠了出來。

    千鈞一發的瞬間,他舉手將阿弦肩頭一握,張手將她擁入懷中。

    與此同時,“啊”地一聲慘叫,於冥冥中響起。

    太極殿內眾人當然看不見那隻鬼,隻是覺著殿中好似比平日要冷許多,幾乎讓人牙關打顫。

    但隨著那鬼魂飛魄散,殿中亦有一股冷風繞浮而過,撲麵似起了一陣略帶酒氣跟腥氣交加的濕冷之風,然後消散一空。

    殿內的冷意也隨之陡然減退!

    在場之人卻都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崔曄靜靜對眾人吩咐:“都退下吧,做了噩夢而已。”

    眾宮女太監退下之後,崔曄慢慢放開阿弦,問道:“你方才看見什麽了?”

    袁恕己在後盯著他道:“我倒也想問,你方才去哪裏了?”

    崔曄道:“我在內陪著公主。”

    袁恕己道:“你明知道小弦子能看見那些東西,你卻在裏頭陪著公主?”

    崔曄道:“我叫阿弦來是為了什麽,我們都清楚。若我在身旁,阿弦就什麽也看不見。”

    這話當然是無懈可擊。

    阿弦緩緩抬頭——她先前也曾憂慮過此事,隻是……沒想到不必她開口,崔曄早也想到,且早自主而為。

    但是袁恕己卻倒吸一口冷氣:“所以你是故意離開小弦子,好讓她看見那些東西。”

    崔曄並不否認:“是。”

    袁恕己滿麵寒霜:“我先前以為我做事已經頗為狠絕了,不料,不動聲色的人狠起來才是真夠狠。”

    “別說啦。”忽然阿弦道:“這不是錢掌櫃。”

    袁恕己跟崔曄一同看向她,袁恕己問道:“小弦子,你說什麽?”

    阿弦道:“方才那個鬼,不是錢掌櫃。”

    崔曄道:“那麽是誰?”

    阿弦舉手捂住耳朵,喃喃道:“不知道。但是,但是……我知道她是怎麽死的。”

    她擋住了袁恕己詢問的聲音,卻擋不住那一陣陣尖利刺耳的貓叫聲,伴隨著淒厲的笑,可怖的慘叫。

    那女子厲聲叫道:“阿武妖猾,乃至於此!”

    她的雙手雙足都被斬斷,身體被放進酒甕之中,隻露出一個頭顱在外,白多黑少的雙眼盯著阿弦,笑道:“你看見了嗎?她對我們所做的!”

    袁恕己在聽見“阿武妖猾”之時,心頭凜然,想也不想便捂住阿弦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