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9.夫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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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隻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笑說:“這小狗崽子, 我又沒肉給你吃,你跑的這麽溜也是白搭。”
老朱挑著擔子, 搖搖晃晃地出現在街頭。玄影得了斥責, 繞著他轉了一圈,又跑回了十八子的身旁。
十八子早加快步子迎了過去, 先舉手將擔子上最重的炭爐取下來拎在手中, 老朱頭叫停無效,抱怨道:“你何苦再來沾這個手,且你拿了去,我這前後就不好使力了,白添亂。”
炭爐裏仍有餘溫, 十八子隔著摸了把,那一星溫熱從手心透入, 心裏也穩妥了好些:“我樂意。”
老朱也知道她的脾氣,便自擱了擔子, 前後掛墜之物調整了些許, 兩人一犬一路往前,老朱又問:“那人命案子可有眉目了?”
十八子欲言又止, 老朱卻是意不在此,自顧自說:“先前你急著走, 我也沒得空說, 今晚上在我攤子上吃東西的那位官爺, 他的伴當曾說是來上任的……”
十八子想到袁恕己冷眉棱眼的模樣,不由笑道:“看著是個不好相處的人。”
老朱忙問:“你得罪他了?”
十八子搖頭晃腦道:“難說,難說。”
老朱啞然。
兩人且說且走,漸漸進了坊區,玄影向來跟著兩個出入,這片地上的犬隻跟它也算是老相熟了,有的聽了動靜,隔著門牆輕輕地吠叫幾聲,權當是打招呼。
十八子跟老朱的住處,是這坊子的最西邊,桐縣雖是豳州首府,因近邊境,又才經過連年戰亂,是以宅民寥落,他們的宅院,隻在東邊有一戶鄰家,素有往來。
白天這地方尚有些人跡罕至,晚間更是靜得怕人,隻有玄影精神抖擻,昂首疾步地在兩人左右護衛。
擱了擔子開了鎖,兩扇斑駁的木門被推開,發出吱呀一聲長叫,老朱去安置家什,十八子從後閂了門,玄影見主人做妥了一切,便跑進屋門,溫順地趴在門口,繼續看兩人忙碌。
這宅子乃是簡單的正三間房,老朱住西間,十八子在東間。院子裏左右又有兩間偏房,左邊是廚下,右邊空屋盛放些柴火雜物之類。
老朱頭先燒了水以供洗漱,複借著熱灶,打了個荷包蛋,又加兩顆蜂蜜泡的蜜餞,親自端來東間。
卻見燈影下,十八子已脫了官差的衣帽,著一襲家常的夾棉長袍,越發顯得身形纖瘦可憐,正坐在桌邊兒,挑著棉簽子,往手上的傷處敷藥。
老朱忙將碗筷放下,道:“我來我來。”他雖看著年紀頗大,動作卻極細致小心,很快地塗抹妥當,十八子竟未覺著疼。
十八子笑道:“怎麽我還趕不上你的手細。”
老朱又將碗推過去:“別廢話,快趁熱吃嘍。”
十八子歎了口氣,果然端了碗把雞蛋跟蜜餞都吃了。
老朱頭露出舒心的笑容,看著他手上的傷,忽地壓低嗓音問道:“今兒在行院裏,可看見什麽不該看的東西了?”
十八子一愣,旋即若無其事般說道:“什麽也沒看見。”
老朱頭點點頭:“好,沒看見就好,安生。”
他沉思片刻,又囑咐了幾句叫十八子早點歇息,自己端著碗向門口走去,將出門之時,驀地又想起一件事來,因回頭說道:“你先前在路上說,這新來的官兒很難相處,那倒也不怕,不如趁機就辭了縣衙的差使,你畢竟跟他們不一樣,如今又漸漸年長了,諸多不便……”
十八子怔了怔,旋即搖頭。
老朱頭靜靜地看了他半晌,輕聲又說:“你的心思難道我不知道?不過是因為這差使是陳基給你攛掇成了的,所以你舍不得撒手,對不對?”
十八子悻悻看了他一眼:“您真是我肚子裏的蟲兒,什麽都知道。”
老朱頭啼笑皆非,道:“我說你才是個傻女子,他連你是女孩兒都不知道,你還一門心思惦記他?何況他去了長安兩年了,長安那個花花地方,誰知道……”
十八子愕然之餘,皺眉叫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說著踢動雙腳,又伸手捂著耳朵,這般動作,才流露出些許女孩兒嬌態來。
老朱頭握著碗點頭:“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就不聽罷了。我也不說了,我睡覺去!”他白了十八子一眼,轉身出門。
十八子氣衝衝來到門口,將門重重掩上。
老朱頭回頭看了眼,無奈地又歎了口氣,一直等他撩起簾子自回了西間,東間的門才又悄悄打開,十八子探出頭來,向著西間張望了會兒,見毫無動靜,便莞爾一笑,這笑容裏便透出幾分小小地狡黠。
十八子悄悄對門口的玄影做了個手勢,那狗兒得了信號,騰地起身,跑到她的房中,竟自乖乖地在床前找了個位置,將下巴擱在兩條交疊的前腿上,趴著不動了。
十八子輕手輕腳地關了門,回身摸了摸玄影的頭,脫靴上榻。
因為方才老朱頭一番話,惹得她心緒煩亂,翻來覆去不知過了多久,才模糊睡去。
隻是睡得也並不安穩,耳畔一直有個聲音在抽泣,哭說道:“十八子,你別理這件事,別插手,求求你……”反反複複,似無休止。
十八子人在睡夢之中,無法自醒,下意識隻覺周身發冷,不雙手不斷地揪著棉被用力裹緊,卻始終未曾睜眼,渾渾噩噩半醒半夢地睡著。
而她床前的玄影卻已經立起身來,支棱著耳朵,向著門口的方向,喉中發出威嚇地低吼。
早上十八子醒來,雖隱約記得昨夜有些異常,卻隻拍拍額頭,不願深想。
而這一夜,府衙之中,另有一番忙碌。
袁恕己前往府衙安置,次日又早起接見上下眾官員,聆聽當地之情,交接各色事務,一應瑣事,不必贅述。
等各種手續完畢,便有差人來報,縣衙裏陸捕頭已經等了大半個時辰了。
原來昨夜陸芳奉命,忙碌了一夜幾乎未眠,也已經將王甯安本人帶到縣衙,連夜審訊。
早上又親自來回袁恕己,誰知正趕上府衙上下交接忙碌,於是隻得於偏廳苦等。
袁恕己叫人帶他進門,便聽端詳。
原來這王先生並非桐縣本地人士,隻是因極有才學之故,便在桐縣逗留久居,於幾個大戶人家教授子弟讀書,他會做幾句詩,年少時候又曾在長安廝混,最是口燦蓮花,能言會道,是以於當地很吃得開。
隻是也有一宗“文人”最愛的毛病,就是風流。
這千紅樓,正是王甯安最愛的消遣地方。
因他肚子裏有些墨水,談吐並不似尋常恩客般粗俗,因此也頗得行院裏姐兒們的歡喜,這千紅樓從上到下,幾乎都跟王先生有過露水之歡。
袁恕己粗略聽了這些,嘴角不為人知地輕輕一扯,心中暗想:“人說風流才子,然而這人如此風流,極近下流而已。”
因縣衙距離府衙不過三條街,陸芳早早地就將人帶了過來,以防備於袁恕己親自審問。
袁恕己果然吩咐讓把王甯安帶上,不多時,差人將王姓男子帶到,袁恕己抬眸看去,見是個中等身量,偏瘦削的中年男子,些許髭須,深目勾鼻,其貌不揚。
若是乍看此人,倒也有些斯文氣質,不似能作奸犯科的,但是正如鴇母等所說,此人常年混跡於千紅樓裏,縱然陸芳等再說他“飽學”、有名望等等,又會是什麽高貴的人品了?
又想起昨夜連翹以“下作老淫/棍”稱呼,倒是相得益彰。
王甯安向著袁恕己行了個禮,十分恭敬周全,道:“王甯安參見袁將軍。”
袁恕己正翻看陸芳審訊的筆錄,也未理會。王甯安卻神色自若,打量著袁恕己,含笑又說道:“當年我在長安遊曆,有幸同令尊袁參軍大人在佛誕會上見過一麵,彼此相談甚歡,意猶未盡,如今不想更有緣相見將軍,便知道袁家必將雛鳳清於老鳳聲也。”
袁恕己聽他竟認得自己的父親袁異弘,倒是不由得不意外了。
怪不得這王甯安在桐縣如此遊刃有餘,連陸芳都有意偏向於他,果然倒是個長袖善舞,很能察言觀色的人物。
袁恕己淡聲道:“原來王先生跟家父曾有過一麵之緣,幸會,隻是如今先生涉於命案,本官身為代刺史,隻怕難以跟先生敘舊了。”
王甯安含笑道:“這是當然。昨夜陸捕頭已經將相關之事詢問過在下了,大人若還有相問,在下仍是知無不言的。”
袁恕己點點頭。之前他早把陸芳審訊的筆錄匆匆翻看了一遍,原來關於那“血衣”一事,王甯安竟供認不諱,承認是他所帶之物。
王甯安又道:“這個並沒什麽可隱瞞的,千紅樓裏的人都知道,我是常客,跟小麗花的交情也向來極好。她是個甚是純真癡情的女子,每次我去,臨走她都會準備些東西,有時候是吃食,有時候是衣物,我雖然百般推辭,她卻說是因為敬慕我的為人,故而聊表心意,我見她殷勤懇切,不忍辜負其心,就也隻得收了。”
不過是去嫖罷了,被他說得竟這般別具一格,令人歎為觀止。
王甯安歎了口氣:“這次也是一樣,我隻當她仍是送了些點心衣物之類的給我,又怎麽知道會變作那血衣?再者說,若我是凶手,自然該把那血衣快些銷毀,又怎會留在酒館內呢?府衙將我拿來詢問,是常理合規,在下亦很願意配合,但隻是怕真凶逍遙法外,無法為小麗花報仇,著實讓人心中……”搖了搖頭,麵上露出痛惜之情,倒並不似偽裝的。
袁恕己不動聲色,繼續問道:“千紅樓裏的人說,小麗花死前曾跟你發生過爭執,不知何故?”
王甯安道:“那女子性情從來是最溫順的,但是女子皆都善妒,當日小麗花的確跟我有些口角,原因卻是因為千紅樓的連翹姑娘而起。因小麗花發現我送了一樣珠寶給連翹,所以跟我吵了兩句……待我走的時候,她已經回心轉意了,那包裹也是伺候她的小丫頭交給我的,我還當她果然懂事,所以送東西給我賠禮。”
袁恕己道:“哦?你送了什麽給連翹?”
王甯安道:“是一枚攢翠珠花,連翹跟我求了月餘。但是小麗花不同,她從沒有跟我要過任何東西,那日忽然跟我大鬧,我想不過是使小性兒罷了。”
袁恕己道:“你可知昨兒連翹曾指認你殺了小麗花?”
王甯安麵露苦色,道:“這可真真是無妄之災了,因連翹是個見錢眼開的涼薄性情,我便跟她有些疏遠,想必她因此遷怒我跟小麗花,小麗花無端身死,連翹正好發作,順水推舟將罪名推在我身上……唉,但是如今見了大人,我心裏就安生了,以大人的明察秋毫,必然會查個水落石出,找出真凶,給小麗花報仇,我也替那不幸的女子謝過大人了。”
袁恕己見此人言談誠懇,對答如流,毫無紕漏破綻,若說他是在演戲,那可真是個頂尖兒的斯文敗類。
可是若真的如他所說,是小麗花的丫頭將那包著血衣的包裹給了他……這供詞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差人將王甯安帶下,袁恕己道:“再把千紅樓的連翹帶來問話。”
吩咐過後,正要踱步回房,忽然又想起一人,回頭問:“是了,那個……十八子呢?”
陸芳見王甯安無驚無險過關,暗中鬆了口氣,又聽說帶連翹,才要領命,聞言止步道:“這會兒應該是在縣衙裏。大人莫非是想傳他?”
“不用。”袁恕己本能地回答,可一轉念,卻又道:“你叫他來,本官有些事要當麵詢問。”
高建不知正低低說著什麽,十八子瞪了他一眼,高建便訕訕地笑。
陸芳豎起耳朵,隱約聽見高建說:“……方才你不是沒聽見,說的那樣邪,偏我昨晚上沒在場,縣衙裏那起子混賊,就故意瞞我,一個個不肯說實話。阿弦你好歹是去過的,你說的我必定信,小麗花到底是怎麽死的?真的不是被先奸後殺的?”
原來因千紅樓死了個妓.女,今日一早消息便在桐縣傳開,青樓,妓/女,三教九流,飛短流長,瞬間誕生出好些各種各樣的流言,卻無一例外地匪夷所思,撲朔離奇。
今日高建同十八子兩人去巡街,便纏了她一路,起初十八子並不理會,誰知這路上更飽聽了些街頭的閑言碎語,比如有傳言說是個嫖/客,因吃白食不認賬,同小麗花拉扯起來,一怒之下鋌而走險,諸如此類……更加讓高建心癢難耐。
十八子道:“多積些口德是正經,隻是尋常命案而已,如今府衙來了新刺史大人,正嚴查此案,相信很快就會水落石出。”
高建知見她臉色肅然,也知她向來的性情,遂歎了聲,死了打聽的心。
隻一拍腦門說:“是了,給這個攪鬧的我幾乎忘了正經事,臨縣曹財主家的那個大買賣,你要不要去?”
十八子搖頭,高建道:“曹財主是個手闊的人,你若真的做成了,隻怕辭了這差使一年不做,也依舊寬綽逍遙。”
十八子仍是不語。高建著急:“上次鬆子嶺的那老頭子窮的那樣,一個銅板也拿不出來,你還肯幫忙呢,怎麽遇上富貴差使,就犯了傻呢?”
正說到這裏,就聽得重重一聲咳嗽。兩人抬頭,卻見是陸芳不知何時立在縣衙門前的石獅子旁邊兒,臉色不陰不陽地打量著他們。
高建見狀,如老鼠見貓,陸芳卻意不在他,揮手叫他快去。高建如蒙大赦,忙忙地竄入縣衙去了,臨去還狗膽回頭,對十八子使了個眼色。
十八子亦甚是精靈:“捕頭找我有事?”
陸芳便把袁恕己召見一節說了,又道:“他叫你去,多半是要問昨晚上的事了……你要如何回答?”
十八子卻看出他並不是真心想知,而是有話要說罷了,當即問:“捕頭有何吩咐?”
陸芳皺皺眉,見左右無人,便走前一步,幾度踟躕,終於說:“我也不管你怎麽無緣無故提起王先生來的,便先跟你透個信兒,方才袁將軍將王先生審了一番,已經洗脫他的嫌疑,我待會兒還要拿連翹去府衙呢……你好生應付說話,不要跟連翹一般信口開河,弄得一身腥,吉凶難測。”
說了這幾句,又冷哼道:“那婊/子向來也是個機靈會事的,今次不知撞了什麽邪,渾然忘了忌諱。”
這大概便是敲山震虎了。十八子點頭道:“捕頭的話我記住了。時候不早,怕遲了袁大人不喜,我便先去了。”她行了個禮,轉身往府衙方向而行。
陸芳忽地又喊住她:“方才高建攛掇你什麽?”
十八子撓了撓頭,陸芳道:“我隱約聽見說曹廉年,他雖財大氣粗,但聽說他暗中曾跟高麗人有些牽連,如今新刺史性情難定的,你最好還是不要去趟這渾水。”
十八子拱手道:“是。”
十八子來至府衙,裏頭通報,一路領著入內,這還是她第一次來府衙,卻見雖然磚石陳舊,但地方頗大,建築雄偉非凡,比縣衙不可同一而語,很顯威儀氣象。
袁恕己正在書房辦公,底下人領至,通傳後,十八子又在門口等了半日,裏頭袁恕己才放下一卷公文,抬頭看了她一眼。
他道:“昨夜你為何不告而別?”
十八子袖手垂頭,恭敬道:“昨兒我以為事情都完了,加上又要幫著伯伯收攤,便先走了。請大人恕罪。”
袁恕己哼了聲,道:“你在縣衙當差,卻趕著去收攤,那不如就放你一直守著攤子如何?”
十八子訕訕道:“我知錯了,求大人輕罰。”
袁恕己將她從頭到尾複看了一遍,昨夜相遇,到她離開,這人似自帶迷霧,讓他總是無法辨認清楚,如今日影當空,看的分明。
如今見她服軟求饒,袁恕己心裏惱散大半:“你過來。”
十八子遲疑片刻,終於依言往前。
袁恕己道:“你抬起頭來。”
十八子哭笑不得,隻得微微抬頭。
卻見她下頜尖尖地,透著一股靈秀氣,那露在外頭的左眼,像是被太陽光照射的溪流,格外清澈,又透出幾分疑惑。
這一刻,袁恕己忽然好奇摘下眼罩的她,會是什麽相貌,他憑空想象了一刻,卻無法想象得出來。
這感覺讓他略覺懊惱。袁恕己道:“本官也聽說了些有關你的傳聞。”
他故意停了停,看十八子的反應,卻見她仍是平靜地立在跟前兒,渾然不驚。
袁恕己沉沉道:“坊間有些傳聞,說是你……能通鬼神?”吐出這句,他似鬆了口氣,不疾不徐道:“可是真的?”
“嗤,”卻是十八子笑了出聲,道:“怎麽大人也聽這些無稽之談,先前我在巡街,聽他們說起昨夜千紅樓的命案,當真是說什麽的也有,還說小麗花是給先奸後殺,更有說是小麗花太過淫/亂,引得野狐惡鬼索命之類,大人覺著這些可信麽?”
袁恕己道:“我如今說的隻是你,何必顧左右而言他。”
十八子道:“這不過是一個理罷了。大人不覺得麽?”
袁恕己道:“好,既然你說到千紅樓的命案,那麽昨晚上你在小麗花房中,為什麽說王甯安是此案的凶手?本官看你明明未曾仔細查驗,難道是憑空得來?”
話音未落,他終於如願以償——十八子的臉上透出一種無法形容的怔楞,那隻明澈的眼睛裏的光逐漸隱沒,仿佛溪流轉作深湖,幽暗不可測。
袁恕己道:“如何不說了,本官等你回答。”
沉默,十八子道:“這個其實最簡單不過。”
袁恕己緩緩起身:“哦?”
十八子低著頭:“其實昨晚上我在進入小麗花房間的時候,曾在她身側的地毯上看到一個字。確切地說,是個不完整的字。”
這回答大大出乎袁恕己的預料,他喝道:“胡說,昨夜我也進內查看過,並不曾見什麽字。”
十八子微微一笑:“那地毯本是紅的,血字在上頭並不明顯,何況……”
袁恕己焦躁:“快說!”
十八子道:“何況,我覺著小麗花留字的時候,沒想到的是,從傷處流出的血,蔓延開來,會把那個字也都淹沒了,我看的時候尚且殘缺,大人看的時候大概那血已經……”
袁恕己倒吸一口冷氣。
十八子道:“不過,大人若是有心查看,再去現場仔細瞧一瞧,若是底下人並未隨意打掃,或許仍可見一二端倪。”
袁恕己沒了主意。一上午他先後提了王甯安跟這少年,誰知竟沒一個好對付的,都是巧舌如簧的奸猾狡黠之輩。
不過若十八子所說是真,那麽卻是可以解釋她為什麽並未查驗屍首,就能未卜先知凶嫌姓王……
忽然袁恕己又問:“但是王甯安拒不認罪,所供也合乎情理,可見你的說法不對,你作何解釋?”
十八子不慌不忙道:“昨夜小人隻是說姓王的客人跟此相關,卻並未說他就是真凶啊,大人明鑒。”
剛說完,耳畔忽然響起女孩子的哭泣,道:“十八子,別插手……”
十八子心頭一緊,陡然閉嘴。
這會兒袁恕己卻緊緊盯著少女,心底響起一聲意料之中的笑。
方才他已經轉出桌後,來到少女的身旁,他是行伍出身,生得高大挺拔,十八子儼然隻到他的胸前而已。
袁恕己定了定神:“你多大了?”
十八子咳嗽了聲,仿佛不解他前一刻還咄咄逼人地說案子,忽然這麽快又轉了話鋒。
她抬頭看袁恕己。
目光咫尺相對,袁恕己道:“文書上說,你十六歲了?”
十八子咳嗽了聲:“大人目光如炬……”
袁恕己卻又道:“我看未必罷。”
雖然身著公服,又幾乎遮了半邊臉,但這少年麵孔稚嫩,再加上這般身量……先前因征高麗,從國內各地調兵,也有些年紀很輕的娃娃兵,袁恕己見得多了。
十八子正錯愕中,袁恕己又道:“你當初是怎麽混入公門的?”
十八子抬手揉了揉鼻子:“這個麽……不過是機緣巧合罷了。”
袁恕雖然才接手府衙眾事,卻於百忙中特意留心了一下縣衙的情形。袁恕己乃是官宦子弟,又在軍中廝混多年,對官場情形自然極為清楚,雖然是偏僻地方的小小衙門,卻也跟長安富貴地沒什麽兩樣,若要得一官半職,除了自身極有能為外,其他的,多多少少跟出身相關。
但據他所知,十八子家中隻有一個伯伯相伴,據說還是外地人,並不是桐城本地土著,可謂無根無基,沒有任何背景靠山。
若此人是個軒昂青年倒也罷了,偏又體質纖弱,且又年幼,看似不堪勝任,簡直是個異數。
袁恕己目光炯炯:“不要搪塞。你總該知道,本官並不是那糊塗好糊弄的。”
十八子苦笑:“不敢。”她掂量了頃刻,又說:“其實是那會兒,有個很照顧我的鄰家哥哥,他見我年紀小,又不會別的本事,我伯伯且年邁,所以帶挈我入了公門,好歹每天有口飯吃。”
袁恕己問道:“哦,那人是誰?”
十八子道:“他叫做陳基,原先也是桐縣縣衙的公差,是個最有能耐人緣也最好的,如今雖然不在了,但桐縣裏可謂無人不知。”
說起“陳基”,十八子的語氣變得緩和,嘴角甚至輕微上揚。
袁恕己冷笑:“你說的他好似是個能人,但是如此徇私,也必然不是個好人。”
十八子斂了笑,左眼眨了眨:“當初雖然是陳哥哥有意周全,可自從我入了公門,所作所為,也並沒辜負了他一片好心。大人總該清楚。”
袁恕己笑笑。
他因好奇十八子為人,便派吳成暗中打聽,果然搜羅了不少真假難辨的消息,近來最轟動的,莫過於鬆子嶺的那件奇事了。
其中的主角,自然正是在他麵前的十八子。
袁恕己掂掇了會兒,卻並沒說別的,隻道:“十八子,十八子,到底誰給你起的外號,為何這樣古怪?莫非也是陳基?”
十八子卻也習慣了他毫無預兆地問詢方式,答道:“這其實是乳名,隻因我小時候多病災,是個老方丈說要起個小名擋一擋,便得了這個。”
袁恕己道:“原來如此,有時候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倒是好的。”
說了這許久,氣氛逐漸緩和,袁恕己興致上來,索性又問:“你這眼睛是怎麽了?是天生的不好,還是受了什麽傷?難道不能醫治?”
十八子深深垂首:“勞大人掛問,是天生的。”
無端端,袁恕己從這句話裏聽出了深重地無奈跟歎息。
他負手而立,定睛又看了十八子半晌,心裏的疑惑好像都問過了,但卻仍是意猶未足,想來想去,道:“你說的那個陳……”
還未說完,門外有公差來到,稟告說:“縣衙的陸捕頭押了千紅樓的連翹來見。”
袁恕己挑眉:“請進來。”
十八子見要審案,正欲告退,卻聽袁恕己低低笑了聲,道:“是了,昨兒你走的快,大概沒見過這個——”他回到桌邊,從抽屜裏拿出那包袱,放在桌上。
十八子狐疑不動,袁恕己使了個眼色,她隻得上前,將那包袱皮打開,底下一襲血汙了的男子衣裳赫然在目。
刹那間,十八子睜大眼睛,此刻她雖然人在府衙堂中,耳畔卻響起一片旖旎荒唐的調笑聲,鼻端亦嗅到濃鬱的脂粉香氣。
同時,粗重急促的喘息聲陡然響起,自她眼前,有一雙白膩如玉的手猛地探出來,十指纖纖,蔻丹如血,細看時,卻真的是沾著淋漓鮮血。
這雙雪白的手顫抖著,如同急雨中的玉蘭花,把一襲男子的血衣胡亂卷包起來,匆忙塞在這包袱裏,食指上一枚價值不菲的貓兒眼寶石戒指,中間一道亮紋,似詭異碧綠的魔性之眼,幽然無聲地凝視著這一切。
十八子撒手後退,眼前所見幻象也在瞬間消失。
而在她身後門口,是陸芳押了連翹前來,千紅樓的頭牌姑娘,今日著一襲胭脂色玫瑰織錦緞的毛大氅,紅唇似火,依舊美豔絕倫。
進門之後,她盈盈舉手,風情萬種地將風帽往後推開。
臨空的十指纖如削蔥,右手的食指上,戴著一隻貓兒眼戒子,貓眼幽碧,伸縮閃爍。
多半是她在府衙的時候露了破綻,那個袁恕己雖然看了出來,卻不動聲色,暗中派人跟蹤到千紅樓。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轉身擋在連翹跟前,阿弦道:“陸捕頭,你做什麽?”
陸芳道:“連翹有殺害小麗花的重大嫌疑,奉代刺史命,將她拿回受審。”又略將聲音放得緩和:“阿弦,你立了大功,這裏沒你的事了。”
阿弦驚怒交加,連翹反而淡定:“陸捕頭,您可真是為‘他’操碎了心。”她又問道:“可你憑什麽說我殺了小麗花,就憑方才鬼鬼祟祟偷聽到的兩句話?”
陸芳冷笑:“當然不止於此。”說罷揮手,身側公人一擁而入。
阿弦本欲阻止,但看這般餓虎撲食之態,貿然勸阻不過螳臂當車,於是且看陸芳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然而連翹的臉色卻漸漸地有些泛白,神情略見局促,目光遊弋不定。
很快,有公差叫了聲:“這裏不對!”將被褥掀起,卻見床尾放著個灰布裹著的長條形物。
連翹麵若死灰,緩退至桌邊。
阿弦眼睜睜看著,見公差將那物取在手中,卻不打開,走回陸芳跟前雙手呈上。
陸芳將布揭開,便見裏頭一把雪亮的刀刃,上頭還沾著幹了的血漬。
陸芳略露得意之色:“你可還有話說?”
連翹已垂首落座,緘默無言。
其中吳成乃是袁恕己貼身的人,打露麵起,他便一聲不吭,隻看眾生之相。
卻見陸芳冷覷連翹,連翹似是個事情敗露,心若死灰的模樣,動也不動,若不是那桌子支撐,隻怕她已經跌倒在地。
而那十八子立在屏風之前,眼睛卻看著陸芳手中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