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0.倒計時
字數:16043 加入書籤
八月薇妮之六部係列, 晉江原創網首發,美的人都要正版訂閱哦~ 十八子早加快步子迎了過去, 先舉手將擔子上最重的炭爐取下來拎在手中, 老朱頭叫停無效, 抱怨道:“你何苦再來沾這個手,且你拿了去,我這前後就不好使力了,白添亂。”
炭爐裏仍有餘溫, 十八子隔著摸了把, 那一星溫熱從手心透入,心裏也穩妥了好些:“我樂意。”
老朱也知道她的脾氣, 便自擱了擔子, 前後掛墜之物調整了些許,兩人一犬一路往前,老朱又問:“那人命案子可有眉目了?”
十八子欲言又止, 老朱卻是意不在此,自顧自說:“先前你急著走, 我也沒得空說, 今晚上在我攤子上吃東西的那位官爺,他的伴當曾說是來上任的……”
十八子想到袁恕己冷眉棱眼的模樣, 不由笑道:“看著是個不好相處的人。”
老朱忙問:“你得罪他了?”
十八子搖頭晃腦道:“難說,難說。”
老朱啞然。
兩人且說且走, 漸漸進了坊區, 玄影向來跟著兩個出入, 這片地上的犬隻跟它也算是老相熟了,有的聽了動靜,隔著門牆輕輕地吠叫幾聲,權當是打招呼。
十八子跟老朱的住處,是這坊子的最西邊,桐縣雖是豳州首府,因近邊境,又才經過連年戰亂,是以宅民寥落,他們的宅院,隻在東邊有一戶鄰家,素有往來。
白天這地方尚有些人跡罕至,晚間更是靜得怕人,隻有玄影精神抖擻,昂首疾步地在兩人左右護衛。
擱了擔子開了鎖,兩扇斑駁的木門被推開,發出吱呀一聲長叫,老朱去安置家什,十八子從後閂了門,玄影見主人做妥了一切,便跑進屋門,溫順地趴在門口,繼續看兩人忙碌。
這宅子乃是簡單的正三間房,老朱住西間,十八子在東間。院子裏左右又有兩間偏房,左邊是廚下,右邊空屋盛放些柴火雜物之類。
老朱頭先燒了水以供洗漱,複借著熱灶,打了個荷包蛋,又加兩顆蜂蜜泡的蜜餞,親自端來東間。
卻見燈影下,十八子已脫了官差的衣帽,著一襲家常的夾棉長袍,越發顯得身形纖瘦可憐,正坐在桌邊兒,挑著棉簽子,往手上的傷處敷藥。
老朱忙將碗筷放下,道:“我來我來。”他雖看著年紀頗大,動作卻極細致小心,很快地塗抹妥當,十八子竟未覺著疼。
十八子笑道:“怎麽我還趕不上你的手細。”
老朱又將碗推過去:“別廢話,快趁熱吃嘍。”
十八子歎了口氣,果然端了碗把雞蛋跟蜜餞都吃了。
老朱頭露出舒心的笑容,看著他手上的傷,忽地壓低嗓音問道:“今兒在行院裏,可看見什麽不該看的東西了?”
十八子一愣,旋即若無其事般說道:“什麽也沒看見。”
老朱頭點點頭:“好,沒看見就好,安生。”
他沉思片刻,又囑咐了幾句叫十八子早點歇息,自己端著碗向門口走去,將出門之時,驀地又想起一件事來,因回頭說道:“你先前在路上說,這新來的官兒很難相處,那倒也不怕,不如趁機就辭了縣衙的差使,你畢竟跟他們不一樣,如今又漸漸年長了,諸多不便……”
十八子怔了怔,旋即搖頭。
老朱頭靜靜地看了他半晌,輕聲又說:“你的心思難道我不知道?不過是因為這差使是陳基給你攛掇成了的,所以你舍不得撒手,對不對?”
十八子悻悻看了他一眼:“您真是我肚子裏的蟲兒,什麽都知道。”
老朱頭啼笑皆非,道:“我說你才是個傻女子,他連你是女孩兒都不知道,你還一門心思惦記他?何況他去了長安兩年了,長安那個花花地方,誰知道……”
十八子愕然之餘,皺眉叫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說著踢動雙腳,又伸手捂著耳朵,這般動作,才流露出些許女孩兒嬌態來。
老朱頭握著碗點頭:“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就不聽罷了。我也不說了,我睡覺去!”他白了十八子一眼,轉身出門。
十八子氣衝衝來到門口,將門重重掩上。
老朱頭回頭看了眼,無奈地又歎了口氣,一直等他撩起簾子自回了西間,東間的門才又悄悄打開,十八子探出頭來,向著西間張望了會兒,見毫無動靜,便莞爾一笑,這笑容裏便透出幾分小小地狡黠。
十八子悄悄對門口的玄影做了個手勢,那狗兒得了信號,騰地起身,跑到她的房中,竟自乖乖地在床前找了個位置,將下巴擱在兩條交疊的前腿上,趴著不動了。
十八子輕手輕腳地關了門,回身摸了摸玄影的頭,脫靴上榻。
因為方才老朱頭一番話,惹得她心緒煩亂,翻來覆去不知過了多久,才模糊睡去。
隻是睡得也並不安穩,耳畔一直有個聲音在抽泣,哭說道:“十八子,你別理這件事,別插手,求求你……”反反複複,似無休止。
十八子人在睡夢之中,無法自醒,下意識隻覺周身發冷,不雙手不斷地揪著棉被用力裹緊,卻始終未曾睜眼,渾渾噩噩半醒半夢地睡著。
而她床前的玄影卻已經立起身來,支棱著耳朵,向著門口的方向,喉中發出威嚇地低吼。
早上十八子醒來,雖隱約記得昨夜有些異常,卻隻拍拍額頭,不願深想。
而這一夜,府衙之中,另有一番忙碌。
袁恕己前往府衙安置,次日又早起接見上下眾官員,聆聽當地之情,交接各色事務,一應瑣事,不必贅述。
等各種手續完畢,便有差人來報,縣衙裏陸捕頭已經等了大半個時辰了。
原來昨夜陸芳奉命,忙碌了一夜幾乎未眠,也已經將王甯安本人帶到縣衙,連夜審訊。
早上又親自來回袁恕己,誰知正趕上府衙上下交接忙碌,於是隻得於偏廳苦等。
袁恕己叫人帶他進門,便聽端詳。
原來這王先生並非桐縣本地人士,隻是因極有才學之故,便在桐縣逗留久居,於幾個大戶人家教授子弟讀書,他會做幾句詩,年少時候又曾在長安廝混,最是口燦蓮花,能言會道,是以於當地很吃得開。
隻是也有一宗“文人”最愛的毛病,就是風流。
這千紅樓,正是王甯安最愛的消遣地方。
因他肚子裏有些墨水,談吐並不似尋常恩客般粗俗,因此也頗得行院裏姐兒們的歡喜,這千紅樓從上到下,幾乎都跟王先生有過露水之歡。
袁恕己粗略聽了這些,嘴角不為人知地輕輕一扯,心中暗想:“人說風流才子,然而這人如此風流,極近下流而已。”
因縣衙距離府衙不過三條街,陸芳早早地就將人帶了過來,以防備於袁恕己親自審問。
袁恕己果然吩咐讓把王甯安帶上,不多時,差人將王姓男子帶到,袁恕己抬眸看去,見是個中等身量,偏瘦削的中年男子,些許髭須,深目勾鼻,其貌不揚。
若是乍看此人,倒也有些斯文氣質,不似能作奸犯科的,但是正如鴇母等所說,此人常年混跡於千紅樓裏,縱然陸芳等再說他“飽學”、有名望等等,又會是什麽高貴的人品了?
又想起昨夜連翹以“下作老淫/棍”稱呼,倒是相得益彰。
王甯安向著袁恕己行了個禮,十分恭敬周全,道:“王甯安參見袁將軍。”
袁恕己正翻看陸芳審訊的筆錄,也未理會。王甯安卻神色自若,打量著袁恕己,含笑又說道:“當年我在長安遊曆,有幸同令尊袁參軍大人在佛誕會上見過一麵,彼此相談甚歡,意猶未盡,如今不想更有緣相見將軍,便知道袁家必將雛鳳清於老鳳聲也。”
袁恕己聽他竟認得自己的父親袁異弘,倒是不由得不意外了。
怪不得這王甯安在桐縣如此遊刃有餘,連陸芳都有意偏向於他,果然倒是個長袖善舞,很能察言觀色的人物。
袁恕己淡聲道:“原來王先生跟家父曾有過一麵之緣,幸會,隻是如今先生涉於命案,本官身為代刺史,隻怕難以跟先生敘舊了。”
王甯安含笑道:“這是當然。昨夜陸捕頭已經將相關之事詢問過在下了,大人若還有相問,在下仍是知無不言的。”
袁恕己點點頭。之前他早把陸芳審訊的筆錄匆匆翻看了一遍,原來關於那“血衣”一事,王甯安竟供認不諱,承認是他所帶之物。
王甯安又道:“這個並沒什麽可隱瞞的,千紅樓裏的人都知道,我是常客,跟小麗花的交情也向來極好。她是個甚是純真癡情的女子,每次我去,臨走她都會準備些東西,有時候是吃食,有時候是衣物,我雖然百般推辭,她卻說是因為敬慕我的為人,故而聊表心意,我見她殷勤懇切,不忍辜負其心,就也隻得收了。”
不過是去嫖罷了,被他說得竟這般別具一格,令人歎為觀止。
王甯安歎了口氣:“這次也是一樣,我隻當她仍是送了些點心衣物之類的給我,又怎麽知道會變作那血衣?再者說,若我是凶手,自然該把那血衣快些銷毀,又怎會留在酒館內呢?府衙將我拿來詢問,是常理合規,在下亦很願意配合,但隻是怕真凶逍遙法外,無法為小麗花報仇,著實讓人心中……”搖了搖頭,麵上露出痛惜之情,倒並不似偽裝的。
袁恕己不動聲色,繼續問道:“千紅樓裏的人說,小麗花死前曾跟你發生過爭執,不知何故?”
王甯安道:“那女子性情從來是最溫順的,但是女子皆都善妒,當日小麗花的確跟我有些口角,原因卻是因為千紅樓的連翹姑娘而起。因小麗花發現我送了一樣珠寶給連翹,所以跟我吵了兩句……待我走的時候,她已經回心轉意了,那包裹也是伺候她的小丫頭交給我的,我還當她果然懂事,所以送東西給我賠禮。”
袁恕己道:“哦?你送了什麽給連翹?”
王甯安道:“是一枚攢翠珠花,連翹跟我求了月餘。但是小麗花不同,她從沒有跟我要過任何東西,那日忽然跟我大鬧,我想不過是使小性兒罷了。”
袁恕己道:“你可知昨兒連翹曾指認你殺了小麗花?”
王甯安麵露苦色,道:“這可真真是無妄之災了,因連翹是個見錢眼開的涼薄性情,我便跟她有些疏遠,想必她因此遷怒我跟小麗花,小麗花無端身死,連翹正好發作,順水推舟將罪名推在我身上……唉,但是如今見了大人,我心裏就安生了,以大人的明察秋毫,必然會查個水落石出,找出真凶,給小麗花報仇,我也替那不幸的女子謝過大人了。”
袁恕己見此人言談誠懇,對答如流,毫無紕漏破綻,若說他是在演戲,那可真是個頂尖兒的斯文敗類。
可是若真的如他所說,是小麗花的丫頭將那包著血衣的包裹給了他……這供詞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差人將王甯安帶下,袁恕己道:“再把千紅樓的連翹帶來問話。”
吩咐過後,正要踱步回房,忽然又想起一人,回頭問:“是了,那個……十八子呢?”
陸芳見王甯安無驚無險過關,暗中鬆了口氣,又聽說帶連翹,才要領命,聞言止步道:“這會兒應該是在縣衙裏。大人莫非是想傳他?”
“不用。”袁恕己本能地回答,可一轉念,卻又道:“你叫他來,本官有些事要當麵詢問。”
此時細看,才發現她的睫毛極長,在袁恕己看來,也許正是因為年紀小的緣故,所以在他麵前的這張臉,並無絲毫的男子氣,反而格外的清秀漂亮。
奇怪的是,在此之前,在袁恕己的心目中,十八子都是個有些模糊而神秘的形象,不管是容貌,還是人物。
打個不怎麽恰當的比方,阿弦原本遮著右眼,就好像是一朵花被遮住了半麵,無法看其全貌,更抓耳撓腮地猜測那被遮住的花瓣是否缺損,究竟壞到什麽地步。
故而對於露在外麵的部分,留意的自然便少了,隻有個朦朧的印象。
何況原本阿弦也是刻意在眾人麵前隱藏自己。
所以此刻,當眼罩終於被取下,整個世界神清氣爽,一覽無餘。
尤其是在阿弦重新睜眼抬眸的時候,袁恕己才發現原來她的睫毛如此之長,如兩麵輕盈小扇,甚至有些太女兒氣了,底下的雙眸清幽明盈,讓他瞬間幾乎無法移開目光。
……這真是個極美秀靈透的孩子。
心底有一絲若有似無的異樣之感在飄飄蕩蕩,袁恕己察覺,正欲說一句玩笑話排解,卻戛然止住。
阿弦的右眼慢慢地透出一抹奇異的紅。
袁恕己起初以為是錯覺,他凝眸湊近了些,果然看的更清楚了。
那一股宛若鮮血似的紅在她的右眼裏極快匯聚,整隻眼睛幾乎看不清瞳孔的顏色,隻有那耀眼的血寶石似的紅,妖豔欲滴,過分的赤紅近似於墨黑,裏頭泛著極明顯的怒厲之色。
然而她的左眼卻仍是好端端地,甚至越發黑白分明,清澈幹淨,兩下對比,越見妖異。
於是袁恕己那句話還未說完,便訥然停止,隻顧直直地盯著她看。
可袁恕己很快又發現了異常,——阿弦雖然就在他的身前,但卻並非在看他,而是看向他身後某個地方,神情恐懼而驚駭。
袁恕己隻當有人靠近,忙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卻空空如也,並無人蹤。
而就在他回頭的瞬間,覺著身邊風動,他忙瞥一眼,卻見是阿弦轉身,竟是個要倉皇逃走的模樣。
“原來又是騙人的?”袁恕己隻當她是“調虎離山”,即刻攥住她的手腕。
手掌一握,才發現她的腕子竟這樣纖細,幾乎讓人擔心略用點力就會捏碎。
就在袁恕己覺著自己該將力道放輕些,卻覺著手底下的人狠狠一顫。
袁恕己還來不及反應,阿弦抬臂回身,出手如電。
袁恕己做夢也想不到,自打認識以來,一直看似人畜無害——雖並非書生卻也的確手無縛雞之力的十八子,竟然會動手打人。
而且打的還是他堂堂刺史大人。
最要命的是,他這位堂堂的刺史大人,不敢說身經百戰,好歹也是曾經沙場的袁將軍,居然真的被打了個“正著”。
看不出那小小地拳頭竟有這樣的力道,鼻子被擊中,酸痛難當,眼前也隨著一片模糊,已經不由自主地湧出淚花。
但這顯然還不是最糟糕的……
“啊……”慘叫出聲,袁大人以一種極為不雅的姿勢捂住了臍下三寸那地兒,原本英俊的臉因過分的痛苦而有些扭曲,他嘶嘶呼痛,渾身發抖:“你!”
有那麽短暫的刹那,腦中一片空白,袁大人覺著自己可能從此絕後了。
他咬牙切齒,竭力定神,勉強看清阿弦正飛快地往巷子裏跑去。
那種姿勢,就如同身後有虎狼追著的鹿兔,正搏命狂奔。
袁恕己才要喝住她,奇怪的一幕發生了。
正前方明明沒有人,跑得正急的阿弦卻神奇地往旁側一閃,仿佛在躲開什麽。
袁恕己睜大雙眼,暫時將那股男人難以容忍之痛拋在腦後。
正在呆看之時,疾奔中的阿弦毫無預兆地停在原地,隻見她僵直地站了片刻,身子微微搖晃。
最後,就在袁恕己眼前,她“噗通”一聲,往前撲倒。
袁恕己本以為她是跑的太急不留神絆倒了,這對他來說本是極為解恨而好笑的,但是眼睜睜看著這一幕,卻又著實笑不出來。
地上的“阿弦”卻又動了,手腳輕晃,這感覺就像是一條越冬的蟲兒,正從僵硬的狀態中慢慢蘇醒,然後她爬起來,頭也不回地仍舊走了。
以袁恕己的脾氣,他居然從頭到尾隻是看著,而忘了出聲喚住她或者如何。
“這人……”他張了張口,狐疑不解:“這人怎麽……”
正在他搜腸刮肚想找一句合適的話來形容的時候,耳畔傳來一聲稚嫩的笑。
袁恕己回首,意外地看見在身側巷口,立著一個看似七八歲的小乞兒,身上破破爛爛地,一手抓著塊烏黑的看不出是什麽的東西,仿佛正在吃。
袁恕己本不欲理會,小乞兒卻又笑說:“誰讓你招惹十八哥呢,活該。”
這一下兒袁恕己卻不樂意了:“臭小鬼,你說什麽?”
小乞兒烏溜溜地眼睛上下逡巡,最後落在他的雙腿之間。
袁恕己對上他的眼神,這才回過神來,原來此刻他仍是一手扶著牆,一手捂著下麵“受傷”的地方,怪不得這小乞丐的目光裏充滿了幸災樂禍。
袁恕己咬牙,不知哪裏來了一股力氣,他驀地站直身子,可隨著動作,那一處仍是令人心碎地疼顫了顫。
心裏一陣寒意掠過:“該不會是真被打壞了吧。”
正在胡思亂想,肩頭忽然一疼,原來是一顆小石子甩落過來,凶手卻正是那小乞兒。
隻聽他說:“你再敢欺負十八哥!”
此刻,袁大人心裏升起一股“虎落平陽被犬欺,龍遊淺灘遭蝦戲”的悲憤之感,正無處發泄,偏偏那小乞兒“咚咚咚”地跑了過來,看似是要越過他身邊兒去追阿弦。
袁恕己當機立斷,一把將他揪住:“正愁捉不到你,你自己送上來了?臭小鬼,你跟小弦子什麽關係?”
這小乞兒正是住在藥師菩薩寺裏的安善,因偶然路過,正發現阿弦跑開,而袁恕己一副吃癟的模樣,他便猜到必然是這位“大人”欺負阿弦,反被阿弦教訓,他最是崇敬阿弦,自然要跟著為她出口氣。
如今被袁恕己抓緊,安善才害怕起來:“放開我,你這大惡人!”
袁恕己見他掙個不停,忽然靈機一動道:“你是不是住在菩薩廟裏?”
安善立刻停下,抬頭問:“你怎麽知道?”
袁恕己道:“小麗花的弟弟小典,先前就在菩薩廟裏住過,你可認得他?”
安善的雙眼瞪得溜圓,叫道:“你認得小典?他在哪裏?”
袁恕己在他毛茸茸的頭上輕輕拍了一把,道:“我是大惡人,當然什麽都知道了。”
安善是小孩兒,哪裏知道他是玩笑,眼神裏又透出警惕,袁恕己才說:“他現在府衙裏,你要不要去見他?”
安善惦記著小夥伴,聞言警惕心立刻消散無蹤,點頭如搗蒜:“好好好!”
袁恕己嗤地一笑,暗中仔細體會,覺著下麵的疼也散了大半,這才鬆了口氣,便同安善往府衙而去,一邊問:“我帶你去見小典,你總該告訴我你跟小弦子是什麽關係了吧?”
安善道:“你說的小弦子是十八哥?”
袁恕己道:“自然了。”
安善道:“你打聽他做什麽?”
袁恕己看出這孩子的戒備之心,便道:“方才你看見的,是我跟他玩笑呢,我是府衙新來的刺史大人,是他的頂頭上司,怎麽會害他?你放心就是了。”
安善才鬆了口氣:“你真的是刺史大人?就是今天殺了那幾個大惡人的袁大人?”
袁恕己覺著身上金光閃爍,微微一哂:“當然了。”
安善認真地打量了一會:“你沒長胡子,看著不像個大人,像個……”
袁恕己斜睨了他一眼:“像什麽?”
安善嗤嗤笑道:“像個小白臉!”
話音未落,換來袁恕己一記溫柔的頂錘。
兩人且說且行,期間碰見幾個小乞兒,見安善跟袁恕己一塊兒,不知何故,都疑惑地張望。
安善一一打招呼,又指著前方的菩薩廟道:“我們就住在那裏。十八哥經常會帶好吃的去給我們吃。”
袁恕己抬眼看去,望見那雜草叢生破破爛爛的菩薩廟,又看看這滿麵灰塵衣衫襤褸的小孩子,不由皺眉。
安善又說:“原來有人不許我們住在這裏,還是陳大哥哥做主的,不然大家都要凍死啦!”
袁恕己問:“哪個陳大哥哥?”
安善似乎怪他如何不知“陳大哥哥”這樣有名的人,哼道:“陳大哥哥就是十八哥的大哥,隻是他現在不在縣城了,聽說去了長安,當大官兒去了!”
本來到府衙的路並不長,卻因為這個善談的孩子相伴,袁恕己又別有用心地想打聽些事體,故而竟用了小半個時辰才回。
還未進府衙,就見吳成跟左永溟迎了過來,備說監斬事宜等。
吳成掃了眼安善,又道:“方才十八子來過,不知怎麽了,看著有些古怪。”說到這裏,不由上下打量了袁恕己一眼,總覺著他走路的姿勢也略見怪異。
袁恕己止步:“他來過?”
吳成點頭:“是,我問他來做什麽,也不答,隻是要去見那個叫小典的孩子。”說到這裏,又謹慎地掃了眼周圍,袁恕己會意,叫了個親兵來,讓領了安善先入內去見小典,才問:“怎麽了?”
吳成滿麵疑惑:“我因看他的舉止異常,擔心有什麽意外,就悄悄跟著進內聽了會兒,起初兩個人還說話,後來,小典就哭……喚什麽姐姐,兩人抱在一起……”
袁恕己咽了口唾沫:“他如今何在?”
同年之中,還發生了其他兩件不大不小的事。
其中一件便是高麗內亂,高宗屢派唐軍前往鎮壓,內亂漸漸平息。
為徹底剿滅亂賊,十二月,又派英國公李勣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親自臨鎮,水陸兩軍並擊。
唐軍名將坐鎮,士氣如虹,很快,李勣同大將薛仁貴連破高麗十六城。
此戰綿延兩年,終於以高麗覆滅,平壤攻破,高麗王被俘而落下帷幕,自此,唐設立安東都護府,以薛仁貴為檢校,總兵兩萬於平壤鎮撫,統轄遼東,高麗,渤海等地。
大局的戰事雖定,但在一些偏僻地域,仍有著大大小小地隱患,比如在所屬遼東邊陲,靠近渤海的地方,因原先還是靺鞨族人居住的地方,地形險要,聚居人口複雜,時有衝突發生。
在這種情形下,薛仁貴領會朝廷的意思,為安穩鞏固目下局麵,便調撥些得力將官,將他們分派各地,管理地方,撫慰民心。
這一日,袁恕己帶著兩個親隨衛兵,來到了近海的豳州。
袁恕己的出身,乃是河北滄州,是官宦世家,本來留居東都,因高麗內亂,便隨英國公李勣來至遼東。
他畢竟年少,性情耿直,不拘小節,加上是官宦子弟,自來一股傲氣,軍中有些人便跟他不甚對付。
屋漏偏逢連陰雨,袁恕己所在的右翼軍中了敵軍圈套,折損了一位朝中顯赫的監軍大員,朝廷旨意下來,先處罰了幾個指揮不力的,袁恕己也略有波及。
他在軍中非但不得重用,無法建立軍功,反而灰頭土臉。
征伐高麗大勝封賞,有些立功之人早凱旋回京受賞,他卻被上峰打發到這人跡罕至的豳州來。
豳州地處偏僻,地形偏又險要,先前更跟靺鞨,渤海,高麗等交界,各地之人匯聚,更是龍蛇混雜,宛如國中之國。
原先曾有過幾任刺史,卻都坐不長久,最長的也不過做了兩年不到,至今已經有三位大人不明不白死在任上,至此,但凡是個機靈長眼的,都不肯往這地方調。
州內無首,更見亂象,此番上司將袁恕己扔在這個地方,用意可見一斑。
袁恕己是軍職,本來不該管理一州的事,隻因如今戰事方停,各地百廢待興,豳州又是個最燙手的山芋,故而先將袁恕己調來,一來也正因他是軍職,地方上不時會起些零散地小戰事,可以便宜鎮壓。二來,死馬當作活馬醫,醫好了,算他的運氣,醫不好,便是他的黑鍋頂崗,正好得罪名而處置。
袁恕己在軍中曆練許久,性子卻也磨的有些憊懶了,知道有人故意擺布自己,心中雖有怒意,麵上卻隻笑嘻嘻地,竟似是滿不在乎。
雖早聽說管轄之地是個最棘手的,他卻絲毫不懼,自帶了貼身的侍從,散散淡淡,日夜趕路,這一日終於來到豳州地界。
若說豳州是安東都護府裏最難料理的州府,那麽桐縣,則是豳州府中最難料理的轄地。
時正初春,東北之地卻兀自料峭寒極,袁恕己進桐縣的時候正是黃昏,天邊最後一絲殘霞冷冷地斜睨著這座荒僻的城郭,馬蹄敲在地磚之上,發出沉悶的嗵嗵之聲,仿佛灰磚上還裹著一層冷硬堅冰。
因天冷,近來戰事又平,守門的士兵也都十分散懶,此刻正要關閉城門,見三人趁著夜色進城,竟並未來詢問。
袁恕己眉頭微皺,本要打聽府衙何在,見這般情形,也並未開口,隻是放馬往前,卻見整條街上竟鮮見人影。
袁恕己揚眉打量這座治下之城,雖為豳州的首府,卻毫無繁華鼎盛之態,放眼看去,偌長的街頭上亮著燈光的屋邸似天際寒星,寥寥落落,屈指可數。
因趕了半天路,一時又不知府衙如何行去,三人便想先找一家飯館吃些東西順便探路,誰知走了半條街,卻見多半的鋪子都已經打烊,要找一家食肆,簡直如平地撿到金銀,癡心妄想。
袁恕己的貼身侍衛吳成已經忍不住笑說:“若不是知道進了府城了,還以為仍是在外頭邊塞荒城呢。”
袁恕己尚未回答,另一個侍衛左永溟道:“難為他們竟能找到這樣個鬼地方,我聽說已死了好幾個刺史,這一次二爺來,竟不是當官兒,比上殺場更凶險幾分呢。”
袁恕己知道他們兩個是為自己抱打不平,隻是人在屋簷下,哪得不低頭,便笑說:“你們兩個,燕雀安知鴻鵠之誌,那些富貴太平地方,我還不樂意去呢,鎮日吃飽躺平,有什麽趣味。”
兩個侍從對視一眼,各自吐舌。
吳成才笑道:“是,若是隻想吃飽躺平,當初又何苦從家裏出來從軍,大丈夫當誌在四海。”
左永溟忽地說道:“其實不出來倒是穩妥些,若不是年前的那宗意外,二哥也不會被牽連,還有那崔家的……”
袁恕己眉峰一揚,正要說話,鼻端忽然嗅到一陣奇異香氣。
前方拐角,有一燈如豆,冉冉跳動,燈影照出一抹白色的熱氣騰騰,夜風撩動,送來陣陣香味。
三人是餓極了的,大喜過望,急打馬奔到跟前。
果然是個吃食攤子,挨著牆搭著個小小地棚,支著一口鍋,一個老者躬身在攪著什麽,香氣四溢,白霧彌漫。
棚子邊兒張著一麵破舊小小旗幟,夜影模糊裏,依稀是“湯飯”兩字。
三人大喜過望,齊齊翻身下馬,就在靠外的一張簡陋桌子邊兒坐了。
因都是現成的,頃刻間,老者已經將飯食端上。
老者行動之時,他身邊兒一條黑狗便也隨著來來回回地走動,這狗子甚是溫順,見人來到,卻並不吠叫,隻緊緊跟著主人,隻是因通體全黑的緣故,起初袁恕己等並未看見,等它無聲無息靠近跟前兒之時,幾乎嚇了一跳。
這湯飯像是些菜葉米糊熬製而成,雖然簡陋粗糙,卻香滑易於入喉,竟出人意料地可口。
三人匆匆各吃了一碗,竟有意猶未盡之感。
又打聽府衙的方向,老者指著前方的路口道:“往前直走,右拐之後的第一個路口往前,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