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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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子訣道:“慢慢查吧。若真是有貓膩,總會留下馬腳。世上沒有毫無破綻的犯罪。”

    戴長玉聽出這句話中暗藏的意思,略有吃驚的壓低聲音:“殿下這是在懷疑,這裏麵……有問題?”

    楊子訣晃了晃茶杯,壓下沉浮的茶渣:“不,我沒有懷疑什麽。隻不過你堂審時,最後的那個問題,霍元獻的回答讓我有些意外罷了……”

    戴長玉放下賬本:“對了,關於為何不將鹽運的情況上報朝廷。霍將軍沒有當眾解釋。不知他跟殿下您……說了什麽?”

    戴長玉是楊子訣的心腹,所以楊子訣並未隱瞞:“其實江州早在三個月前,就如實上報了鹽運短缺的情況,也就是我們在金陵看見的那些卷宗。但裏麵沒有特意提及東揚州。因為若真要追究起江州供鹽短缺的根源,就得涉及一方親王。霍元獻不可能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貿然向一位遠在千裏之外的親王問責。所以在襲船案前,這些卷宗並沒有引得朝廷重視。”

    戴長玉暗道:“說起來,前幾個月時,正是皇上外派官員,調查地方圈地情況的時候……”

    “不錯,父皇那時關注的重心,應該都在叛王身上。據我所知,為了穩定局勢,其他州郡的事,都暫且往後了壓。所以……從這方麵講,朝廷的緩兵之計,也是催化江州襲船案發生的誘因之一。”楊子訣道:“但這些話,事關朝廷威嚴。霍元獻不可能當眾明說。所以,他此前也隻提了前麵兩點。”

    戴長玉思索了片刻,才緩緩坐下來:“這個解釋也合理。這樣看來,此前咱們的所有疑問,竟然都得到了解答。這豫寧郡的賬目也是做得滴水不漏的。這案子查了一通下來,竟跟徇私貪腐扯不上半點關係。”

    “若真沒有,也是件好事。說明我朝的政治風氣,還算清透。咱們回去如實向父皇請功就是。隻是……霍元獻最後那看似合理的解釋,卻反而讓我有了些疑惑。”

    “殿下疑惑什麽?”

    楊子訣沉思道:“為了避免開罪一方親王,所以選擇隱忍不發。這對於會審時度勢的朝臣來說,沒什麽奇怪。但霍元獻不同。他不僅是出身權貴的兩州都督,更重要的是,他是武將!還記得當年他領兵擁護父皇入京時,那氣衝霄漢的模樣,到現在也仍能感受到。連父皇都說,霍元獻是石頭做的將軍,性情剛毅。但此次江州之行,這位鎮國大將軍的言行中,卻表現出內斂妥協之意。這似乎與我所想不同。”

    楊子訣心底揣著一顆七竅玲瓏心。在旁人看來無懈可擊的對話裏,他卻敏銳的捕捉到一絲異樣。而他憑借的,僅僅是對方言談中,表現出的性格特征。

    巡查官們在書桌上,查的是案。

    而楊子訣更多時候,是在酒桌上,看的是人。

    案子可能有虛有實,但性格卻是幾十年如一日,難以掩飾。

    楊子訣能看出,這位霍將軍並不喜歡像朝堂上的臣子那樣賣弄口舌。他更關注實事。在軍隊和地方治理上,給了他許多切實意見。

    但對於鹽運……他仍然有所保留。

    戴長玉想著:“會不會在江州安逸慣了,把性子給磨沒了?”

    楊子訣不置可否,隻道:“罷了。興許是我多心。其實,我倒希望霍元獻是清白的。”

    戴長玉驚訝,並不隱晦的說:“殿下,霍將軍可是太子的舅舅……替他邀功,他也不可能感恩。對您,是沒有實際益處的。”

    楊子訣放下茶杯,他其實很清楚這個道理。血緣擺在那裏,不論他做什麽,都不可能得到霍元獻的支持。

    “我明白,我也沒打算借機示好。”楊子訣道:“我隻是覺得,像霍元獻這樣有能力領兵守城的將帥之才,我朝委實不多。若他涉案入獄,實在可惜。對我南朝,也是一種損失。這跟黨爭無關,跟國本有關。”

    楊子訣一直以來他都沒有把自己當作一位普通皇子。

    在內心深處,他從不否認自己想要登上那帝位。他希望像父皇一樣,成為一代明君,開創他南朝的千秋偉業。

    而不是看著自家的天下,在那位平庸的大哥手上沒落。

    所以他也盡力的在學習父皇的謀略,和他的眼界、心胸。

    他學習著從國家的高度去看待問題,而不僅僅局限於誰是誰的政敵。

    連一個臣子的才能都不肯承認,又何談心懷天下呢。

    這一刻,戴長玉對這位年輕皇子,是敬服的。

    或許,讓這位皇子成長起來,他真的可以奪嫡換天。就像當年的武皇帝一樣。

    戴長玉心生感慨,當即攬袖跪道:“殿下海納百川,不論您是封候、封王,下官都誓死追隨與您。”

    楊子訣驚了一陣,伸手扶道:“戴大人,您這是做什麽。您是朝堂四品官,無需像我行跪拜大禮。快起來。”

    戴長玉知曉此舉若是被人看到,就是大逆。

    因為他隻是獲封候位的皇子,連親王都不算。隻有太子才能享四品朝臣跪拜禮。

    戴長玉也知道輕重,進忠一跪之後,便也就起身了。

    但就在他起身時,胳膊肘一撞,將桌上的茶杯碰倒。

    杯中“哐當”一聲,茶杯側翻,將杯中剩餘的茶水,順勢灑了出來。

    “誒!賬本!”戴長玉沒管自己身上濺上的茶水,搶先去搶了豫寧郡的公帳賬本。

    “戴大人,沒燙著吧?”楊子訣起身問。

    戴長玉先查看著手中的公帳,書麵上淌了大片茶水。戴長玉一急,直接以衣袖去擦拭,迅速擦幹表麵的水跡。

    “這是重要東西,不能見水!”戴長玉一麵自責,一麵以袖子反複沾幹。

    他小心擦了好半晌,再仔細來看,鬆了口氣道:“好在撿得快,麵上兩頁濕了。還沒浸到裏頭。”

    楊子訣道:“沒燙著人就好。”

    “這帳本可關係著不少人。怪我疏漏……哎,瞧這第一頁,都有字跡暈開了。好在還能看清,我馬上拿去晾一晾……”

    楊子訣一笑,沒怪罪。他隨意往那賬本上看了一眼,擺平倒下的茶杯。正要喚人來收,他的手卻又停下了。

    他就像忽然想到什麽一樣,盯著杯中的茶渣,端起聞了聞。

    茶盞中,一股清香從鼻端浸到肺腑。

    茶中藏百味,煮著煮著,水便舊了。但他的心,卻越來越清晰。

    戴長玉吹著帳上的潮濕書頁,正要往外走。

    卻聽身後,楊子訣忽然喚住了他:“戴大人,等等。”

    戴長玉轉身,問道:“殿下?”

    卻見楊子訣全神凝視著他手中的帳本,神情已陡然變了:“把那帳本拿來,我要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