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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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你我剛成親不久,就有人告訴我了。”章敞看著妻麵帶嘲諷,“這個江達生自小就在你家長大,與你兄弟一同讀書,簡直就象是嶽父大人的義子一般,偏偏又沒有義子的名份!聽說曾經有人提議嶽父認其為子,嶽父還拒絕了,旁人那時才知道,其實嶽父是有意招他為婿的。可惜不湊巧,那年我母親與大嫂路過吉安,因天雨滯留了幾日,聽說陳家女兒好,便叫了你來見,言行間也透露了想結親的意思。對陳家而言,南鄉侯府的門第自然不是一介小小的破落戶可比的,自然也就棄了前約,將你嫁進我家來了。是不是?”

    陳氏渾身發冷,顫抖著聲音答道:“不是這樣的······江家大哥確實是我父母養大,也確實曾經有人提議我父親收他為子,但那人的用意其實是在暗示我父親借機將江家的田產轉入名下,我父親自然不會答應。至於招婿之說,更是子虛烏有,相公是從哪裏聽得這些謠言,卻來誤會於我?!”她心中一片冰寒,本以為夫妻感情淡漠,隻是因她做得不夠好,又有謝姨娘爭寵,丈夫才不喜歡她而已,卻萬萬沒想到,早在她入章家門不久之後,就有這等謠言在作祟!難道說······十幾年來,丈夫一直是這樣看待自己的嗎?!

    章敞哪裏肯相信她的解釋?麵上的嘲諷之色更深了兩分:“這話說得真真冠冕堂皇!你道我是隨便聽人說幾句閑話,就會信以為真了麽?自然是派了親信去你家鄉打聽過的!江達生一個外男,又不是你家親戚,天天在內宅出入,與你是朝夕相處,要我相信你們之間沒有私情?這可能麽?!”

    “我真的沒有!”陳氏聲音有些沙啞,眼圈都紅了,“而且江家大哥自從滿了十歲之後,便搬到外院居住了·除了每日隨我兄長弟弟一同向我父母請安之外,便再沒進過內宅。我們陳家家教嚴謹,自不會輕易讓女兒見到外男。相公是派誰去打聽的這些?難不成······是謝昌麽?”謝昌是謝姨娘的親兄長,在章家出事前,一直是章敞身邊最受寵信的長隨,章敞有什麽要緊事·一向是吩咐他去辦的。陳氏忽然記起,在她新婚半年之後,謝昌曾經出過兩個月外差,隻是章敞沒提過派他去做什麽。

    章敞聞言冷笑一聲:“這種醜事,我還沒那麽厚臉皮叫外人知道呢!便是謝昌又如何?他妹子雖有錯,他卻是一心忠於我的,他在我身邊侍候的日子,比他妹子還長呢!你也休想將錯處都推到他身上了,自從我們家出了事·家人尚且不能保全,更何況是下仆?如今他也不知還有沒有命在,更不知今生是否有機會再見,就算你罵他胡編亂造,他也沒法為自己辯解了!”

    陳氏強忍住悲色·顫聲道:“相公,你這話是要存心置我於死地了?!我自問入章家門以來,一向謹守婦道,孝敬公婆,相夫教女,從不敢有絲毫怠慢之處。即便章家落魄,我也堅持不離不棄。富貴也罷,清貧也罷·我從不曾動搖過·為何相公卻要疑我不貞?!”她深吸一口氣,“莫非······莫非真如鸞兒所說·你…···你是想要休妻另娶麽?!”

    “休要顛倒黑白!”章敞忽然激動起來,“你話說得好聽,卻別以為能騙倒我!你若與江達生沒有私情,他為什麽要到德慶來?不就是為了與你重續舊情麽?!”他跨前一步,緊緊抓住了陳氏的手臂,眼裏直冒火,“你娘家想必也答應了吧?當年他們因為嫌貧愛富,棄了他選擇我們章家為姻親,如今章家落魄了,江達生卻飛黃騰達,他們又心動了,又想背信棄義了,是不是?!”

    陳氏咬牙忍住淚意,用略帶怨恨的目光盯著他:“相公,陳家對章家已經是竭盡心力了,你這般抵毀我父母,良心何安?!”

    章敞哈哈兩聲,甩開她的手臂,恨恨地道:“是啊,陳家多麽仁義,多麽厚道啊!不但一路護送我們章家到了嶺南,還又安排住處,又資助銀錢,最近甚至還替我們置下了一份小產業!這麽厚道的親家,我們章家人除了一輩子感恩戴德,還能如何?就算你父母這時候忽然過來跟我父親說,讓你我夫妻和離,好將你嫁給江達生做官太太,我父親也不敢有半分不滿吧?甚至於,你們還可以給我尋個村姑做填房,美其名曰不忍見我無子絕後,我們章家就更加感激得五體投地了!跟你們陳家相比,林家真是蠢透了,雖然早早脫了身,名聲卻一敗塗地,四弟妹更是休想再嫁入好人家,哪裏比得上吉安陳氏?名聲有了,章家的感激也有了,無人能挑你們的不是,可你們一樣擺脫了落魄的親家,一樣改嫁了女兒,該得的好處,一樣也沒少!”他重重啐了一口唾沫,“我呸!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說的就是你們這種人!”

    他的神色已經有些扭曲了,情緒顯得十分激動,與他相反的是,原本激動得渾身發抖的陳氏反而冷靜了下來,她怔怔地看了丈夫好一會兒,便背過身抹去臉上的淚水,淡淡地問:“你不上山尋鸞兒麽?那我自己去。”眼尾都沒瞥章敞一眼,轉身就要走。

    章敞飛快地上前拽住她:“怎麽?心虛了?這是想要帶那死丫頭走人了?是啊,那死丫頭從來就沒有真心敬重過我這個父親,嘴上說得好聽,其實完全沒把我放在眼裏!你既然要改嫁,她想必也打算跟著走吧?我告訴你,沒門!你要走就走,可我的女兒,哪怕生生打死了,也絕不能讓她叫別的男人做爹!”

    陳氏猛地回頭瞪著她,目光中滿是恨意,章敞一愣,心下不由得發涼:“怎麽?你還敢瞪我?!”陳氏深吸一口氣,扭開頭,冷冷地甩開了他的手:“你真是瘋了!”轉身便走出了屋子。

    “我瘋了?”章敞咬牙切齒地看著她拿過門邊的油紙傘撐開,迅速消失在雨中,踉踉蹌蹌地倒退幾步,坐倒在床邊·無言地笑著,“哈,哈,是啊,我……我真是瘋了……”

    門外,宮氏走近窗邊·側耳貼窗細聽了一會兒,見什麽動靜都沒有了,便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恨恨地瞪了陳氏遠去的背影一眼,便轉身去了堂屋的方向。

    明鸞推開門板看了看外頭的天色:“雨好象小一些了,你趕緊趁這個機會回去吧,不然一會兒雨勢又加大,你就得變成落湯雞了。”

    崔柏泉用樹枝撥動著瓦盆裏的炭塊,確認火星已經完全熄滅了·便道:“你也別留在這裏了,沒了炭,這裏又沒有衣裳被子,你晚上會著涼的。要是雨一直下個不停,你在這兒也不太安穩。還是回家去吧。”

    明鸞扁扁嘴·瞧了瞧屋子裏的陳設,再看了看屋外的天色,不由得承認,如果沒下雨,她在這裏住一晚上倒沒啥,但如果晚上的雨停不下來,萬一發生什麽山洪滑坡、泥石流之類的,她的小命就保不住了!可要她現在回家去挨訓·她又有些不甘心。猶豫來猶豫去·她才跺跺腳:“算了,我上軍漢大叔家去借住一晚上好了·他家女兒是一個人住一間屋,人很好說話。”

    崔柏泉見她不願回家,歎了口氣,也不再堅持了。他在屋外轉了一圈,摘了兩片大大的芭蕉葉回來:“拿著這個吧,這雨勢雖然小了,但澆到衣服上還是會濕的。”

    明鸞笑著接過道謝,又提醒他:“明天我一早進城,要是我母親來問,你就告訴她我上茂升元分號去了。”

    崔柏泉皺皺眉:“你一定要去麽?你明明知道盤月月那事兒已經不是你能管的了,還去找柳同知做什麽?”他方才已經勸過明鸞一回了,當時她沒回應,他隻當她打消了想法,沒想到並未改主意。

    明鸞卻道:“製止這場爭鬥,確實超出了我的能力,但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的。小泉哥,德慶一地的民政,無論是撫瑤還是治安,都是柳同知的責任,他還管著一點衛所軍隊的事。這場漢瑤之爭一起,他肯定會被卷進去的。而那個土典史做了不好的事,肯定不隻有這一次,如果以後他又再次造孽,遲早會出亂子。到時候,他死就算了,柳同知身為上司,卻要負失察之罪。我既然知道了,怎能不提醒他一聲?”

    崔柏泉想想也覺得有理,他素知柳同知待章家不薄,便道:“你要去也使得,隻是有一點,別說多餘的話。

    還有,你一個人不能獨自進城,我陪你去吧。”

    明鸞眨眨眼:“不用了,我也不是沒去過城裏。”

    “胡說,你才多大?一個人就敢走四十裏路,我要是不陪著,萬一出點事,我如何跟你家裏人交待?!”

    明鸞無奈地道:“好吧,你要陪我去也行。反正路上多個伴嘛。”

    崔柏泉放緩了神色:“你也不必這般勉強,反正要進城,咱們就順便去問問我的差使好了。眼看著還有兩個月就滿三年了,又總有風聲說有別人頂了我的缺,好歹總該給我個準信,我也好安排以後的事。”

    還差兩個月才到期,崔柏泉完全不必這麽早去確認。明鸞知道他是在找借口陪自己,便也笑笑接受了他的好意。

    兩人各頂一張芭蕉葉,一路說笑著往山下走,走到半路,發現前方的山路斷了,原來是一處三四十米寬的土坡被雨水衝刷,完全崩塌了,上頭本來種著許多樹,都被泥漿卷入山坡底下,天色昏暗,隻知道那一片土坡下方都是漆黑,完全看不清坡底的情形。

    明鸞不由得咋舌:“厲害,下了幾天雨,山上已經有好幾個地方滑坡,不過都不及這裏的範圍大。我們下山後,得提醒別人一聲才行,不然萬一有人上來,沒注意路況,說不定就踩空掉下去了。”

    崔柏泉仲手將她往後拉了幾步,才探頭張望坡底幾眼,皺眉道:“天色太暗了,看不清底下嚴重到什麽地步,也不知範圍有多廣,咱們繞路走吧,先去我屋裏拿傘,從那邊下山要穩當些。”

    明鸞應了,兩人調頭往另一條小路走,先去了崔柏泉的小屋。左四開門迎了出來,見他們身上都濕透了,連忙扔了一件幹衣服給外甥。崔柏泉接過後,卻轉手遞給了明鸞,自己再另取一件。

    左四見狀沒有吭聲,隻是對明鸞道:“方才你母親來找過你,我裝作是守別處的軍戶,告訴她你往西邊山坡上去了,你回來時沒看醜?”

    明鸞正披著衣服,聞言愣了愣:“沒有啊。”忽然想起那片崩塌的土坡,臉色一變,轉身就跑了出去。崔柏泉愣了愣,也跟著變色,跑出屋幾步,又轉回來尋了雨傘,追出去了。

    明鸞根據記憶,急急跑到那片土坡下方,隻看見那裏的泥土都攪著泥水,一腳踩下去,就陷出個深深的腳印,再走一步,整個人就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她手忙腳亂地巴住一棵樹幹穩住身體,便放聲大叫:“母親!母親你在不在這裏?!”

    她叫了好幾聲,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響起,驚喜地回過頭,卻是崔柏泉撐著傘追了過來。她有些失望,卻忽然聽到隱隱的叫喚聲,認真聽去,可不正是陳氏的聲音:“鸞兒……我在這裏······”

    明鸞循聲走過去,一腳深,一腳淺,好幾回都差點滑跤,還好有崔柏泉跟在身後拉住她,這般艱辛地走了五十多米路,才看到前方樹叢中掛著個淺藍色的影子,陳氏的求救聲也更清晰了幾分:“我在這裏···…你當心些,這裏都是泥漿!”

    光線十分昏暗,但明鸞已經隱約可以見到,陳氏整個人掛在那叢樹上頭,姿勢有些扭曲,衣裙下擺出,有一大片深色的汙跡。她嚇了一大跳,心下頓時發起慌來:“你受傷了嗎?傷得重嗎?流血了嗎?”同時慌慌張張地半爬過來,在離陳氏不到兩米的地方,差一點就滑落坡下了,她卻手腳並用,狗爬似的重新攀上土坡,好不容易尋到塊石頭站穩了,小心翼翼來到陳氏麵前。

    陳氏衣裙上的汙跡並不是血跡,而是被泥漿所染。這個事實讓明鸞鬆了一口氣,但馬上又開始鼻子發酸。因為她發現,陳氏的左小腿自膝關節以下,呈現出一個十分不自然的彎曲,而陳氏的手背、頭臉處,也有多處被樹枝山石刮傷的血痕。

    “我沒事······”陳氏上上下下打量了女一番,紅著眼圈道,“你平安就好。你這死丫頭,怎敢不回家?你不知道母親會擔心麽?!”

    明鸞看著她的臉,又低頭瞧著她的腿,眼淚就再也抑製不住,湧了出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