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汪小官人的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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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貨郎鬆伯賣完糖葫蘆在汪家盤桓了小半個時辰後,方才過橋回了豐樂河對麵的西溪南村,這點小事根本就沒有引起村人的任何注意

    而汪孚林仿佛絲毫不在意外間那沸沸揚揚的流言,開始了積極的鍛煉。

    每日清晨,他就在金寶的攙扶下開始出外散步,田埂地頭,遇到別人打招呼的時候,他都會笑著回複,一來二去,大多數村人印象中那個不太理人的汪小秀才形象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尊老愛幼,和氣待人的林哥兒。盡管有些富裕殷實的族人見到他時,不過隨意點個頭,並不將他這個岌岌可危的小秀才放在眼裏,他也不放在心上。在他看來,最好的進展無過於鬆明山村那些尋常農戶對他的態度。

    有時候,見汪孚林散步完了,在村口樹底下做著各種古古怪怪的動作時,還會有農人上前關心地詢問一兩句。

    “有勞關心,在床上躺得太久了,渾身就像散了架子一樣,這是書中看到的法子,練一練,也好強身健體。”

    大多數時候,汪孚林都這麽回答。不過十幾天,散步變成了快走,快走變成了慢跑,金寶每次都緊隨其9n,後,主仆二人也就成了鬆明山村一道亮麗的風景線。而借著兩人獨處,汪孚林便對金寶說,自己重傷之後,很多過去的人事都記不清,讓金寶見人見事多多提醒自己,但千萬別告訴兩個妹妹。金寶不疑有他,自然滿口答應。

    至於剩下的時間,汪孚林則是在書房中翻看那些四書五經,免得大宗師殺回馬槍時露出破綻,隨即每天練上一個時辰的字,嚴防被降妖除魔的危險。他從前也是學過書法的,但丟下太久,最初,那些字他全都寫了就燒,壓根不敢給兩個妹妹看見,可很快,仿佛是身體的本能一般,他竟漸漸找回了感覺。對比從前練過的字帖,與現在他寫的字竟有幾分神似,照他的估計,再練一兩個月也就差不多了,在此期間,可以托詞被轎夫打傷的後遺症遮掩過去。

    這天一大早,他和金寶照舊一前一後在村子裏慢跑,才剛和兩個早起的農人打過招呼,拐過一個彎,他便聽到有人在背後叫了一聲叔父,回頭一看,他就發現是一個滿臉堆笑,小眼睛容長臉,約摸二十左右的年輕人,卻是之前早起晨練時從來沒見過的。他正尋思此人是誰,就隻見金寶猶如受了驚似的急忙往他身後閃去。

    “爹,是我哥哥。”

    這聲音猶如蚊子叫似的,汪孚林立刻心中一動。這就是那個狠心把親生弟弟賣給人當奴仆的汪秋?

    “哦,是你啊。”

    汪孚林不鹹不淡地微微頷首,接下來再也不理汪秋,帶著金寶繼續往前跑去。金寶從小就被兄長打怕了,巴不得離開遠遠的,連忙起步跟了上去。可主仆倆才跑出去沒多遠,卻隻見那汪秋又邁開大步追了上來,一個閃身攔在了他們跟前。

    “叔父,我知道你是怨我這麽多天都不見人影。其實,我之前在城裏和叔父定下契書後先走一步回村,把金寶送到您家裏,就又進了城去,真不知道叔父你受傷了,我這才剛從城裏回來。”滿臉賠笑的汪秋見汪孚林隻不吭聲,他卻也不氣餒,打躬作揖之後又殷勤地說道,“金寶能夠跟著叔父,是他的福氣,如果他犯了什麽過錯,還請叔父嚴加管教!今天我來,是因為叔父你侄孫正好滿月,我打算擺兩桌酒,請叔父務必賞臉……”

    “好意我心領了,我的傷勢還沒痊愈,遵醫囑不敢喝酒。”

    見汪孚林冷淡地說了一句,就叫上金寶繼續跑了出去,不多時在遠處村口那棵大槐樹下停了下來,開始活動手腳做些奇怪的動作,汪秋登時麵色一沉。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他才冷笑一聲轉身離去。

    擺什麽架子,要不是看在你家還有些便宜的份上,光是我手裏這個把柄,你這秀才相公就到頭了!

    直到兄長不見了,金寶立刻如釋重負,卻低著頭想起了心事。突然,他隻聽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你哥有錢給你侄兒辦滿月酒,卻要賣你,你就沒想過找族中長輩甚至是族長主持公道?”

    金寶頓時打了個激靈,抬起頭時,卻發現汪孚林頭也不回地在自己身前做著那套操。他緊緊咬著嘴唇,沒有開口說話。足足好一會兒,他方才看到汪孚林結束了那套自己看起來滑稽的動作,轉過身來認認真真地看著他。

    “你既然口口聲聲叫我爹,那就和我說實話。你認識多少字,能背多少論語,又會寫多少字?”

    見金寶仍舊不吭聲,汪孚林便不緊不慢地說道:“如果你說實話,我日後會給你紙筆,讓你光明正大地寫字練字,書房裏頭那些書也隨你翻看。不說實話,我就把你送回去!”

    金寶一下子愣住了。他抬起頭看著汪孚林,又使勁晃了晃腦袋,生怕自己是幻聽,最後更是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等終於確定汪孚林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這才把心一橫,老老實實地說道:“我有空的時候就悄悄去學裏偷聽,斷斷續續聽了兩年,四書都能背。可因為摸不著書,隻看到過先生教寫字,又撿了一些別人丟棄的字紙用樹枝在泥地上學寫字,會寫的字隻有一小半。後來被哥哥發現,挨了幾頓狠打,又餓了我兩天,我就再也不敢偷偷去學裏了。”

    自從那次聽到金寶夢囈之中背論語,汪孚林就一直在暗自留心。因為他還在養傷,每天晚上,金寶都是和衣睡在他床邊上的一張竹榻上,以備半夜三更他有所呼喚,所以,他曾經不止一次在夢醒時,聽到過小家夥的夢囈,其中少數是思念母親,多數是背論語,背中庸大學,時不時還穿插過幾句孟子。隻不過,幾句和全篇的意義截然不同,隻靠在學裏偷聽和撿字紙,卻能夠背全四書,這是什麽妖孽資質啊!

    可這樣懂事的孩子,卻偏偏遇到那樣一個狠毒絕情的兄長。看來他之前拜托鬆伯的那件事,算是做對了!

    “金寶,我還是小看了你!”汪孚林招手示意小家夥近前來,等人遲遲疑疑挪到了跟前,他突然屈指在其腦門上輕輕一彈。

    “啊?”

    “放心,我說話算話!”

    金寶登時狂喜,正要趴下來磕頭拜謝時,他突然看見笑嗬嗬的老貨郎鬆伯正健步如飛地往這兒來,這才暫且止住了動作。

    “林哥兒!”

    上次到汪家坐了那小半個時辰,鬆伯在汪孚林的堅決要求下,就收起了那一口一個小官人,如同這些天村裏的其他長者那樣換了稱呼。此時此刻,他放下手中那插滿了紅燦燦糖葫蘆的擔子,擦了一把汗後,看了看左右,發現隻有一個金寶,這才說道:“你拜托我的事情,我昨天進城,試著在人前提了提。隻不過,似乎在我之前,就已經有人在傳你買侄為奴,我就怕按照你這吩咐往外繼續一宣揚,更傷你的名聲,那我就幫倒忙了。”

    居然已經有人開始傳了?好快的動作,難不成金寶的事情本身就是陷阱?

    “到了這份上,就算弄巧成拙,也都是我自己的錯。鬆伯你隻是隨便閑侃而已,這已經幫了我大忙,我感激不盡。”

    汪孚林想了想,還是誠懇地對老人深深一揖,見其慌忙還禮不迭,他就又笑著說道:“二妹和小妹算準了鬆伯你今天回來,想著你那糖葫蘆,她們一早就在廚房蒸了芙蓉糕,等你回頭賣完了糖葫蘆回村時,捎帶一點回去,給家裏人嚐嚐,也是我家一點心意。”

    之前答應幫忙,鬆伯隻是因為一時心軟看不過去,再加上見汪小秀才為人和氣,如今聽到汪家二娘三娘竟還特意如此備辦回贈,老人隻覺心裏暖呼呼的。那種被讀書人禮敬的驕傲,遠比平日他賣糖葫蘆遇著大富大貴人家想嚐鮮時,他多得了幾個賞錢更高興。

    辭過鬆伯,汪孚林方才帶著金寶離開了大槐樹下。如果說他最初請鬆伯幫那個忙,隻是初步有那個想法,現在就輪到他下決斷了。沒走多遠,他便停步對金寶說道:“族長家你應該認識吧?帶我去一趟。”

    之前被問到為何不去族中長輩甚至族長那兒求主持公道時,金寶沉默不語,此時見汪孚林突然要去族長家,他頓時僵在了那兒。可想到自己如今已經被兄長一張死契賣了出去,主仆名分已定,決不能違逆主人,他隻能緊緊咬住嘴唇,一言不發地在前頭帶路。

    出乎汪孚林意料的是,族長家並不是自己頭一回走出家門時,遙望遠處看見的那些氣派院落,而隻是村中偏西一座看上去有些年頭的徽式建築。

    汪孚林到訪得突然,族長汪道涵很是意外。汪氏這一支當年從休寧縣遷徙到鬆明山,前前後後十幾代人繁衍生息,如今這一村人十姓九汪,足有上百汪姓族人,他縱使是族長,也並不是每個人都叫得上名,尤其是年輕小輩。當然,汪孚林畢竟從小就致力於舉業,又是今年進學的生員,他不會不認得。

    可汪孚林上頭那位父親性情頑固,當初那件事又得罪了幾家至親,汪孚林本人也同樣孤僻不懂人情世故,他對其自也親近不起來,故而他雖聽說過某些傳聞,思忖還隻是流言的範疇,族裏那幾家最富貴的沒發話,他這個族長也就權且當沒這回事。

    此刻,他就漫不經心地問道:“林哥兒之前受傷不輕,現在好了?”

    汪孚林這些天來晨練複健,見人打招呼,偶爾聊聊天打探兩句,已經知道眼下是隆慶四年,但尋常村人對於汪氏上層人士都用的尊稱,他總不能去盯著問,南明先生是誰,所以更多的信息也就談不上了。唯一的收獲是,他比從前那活了十幾年的汪孚林還要更融入鬆明山村。他知道自家父子從前那生人勿近的德行,因此也並不在意族長那生疏冷淡的態度。

    “多謝伯父關心,好得差不多了。今天我來,是有一件事想要請伯父做主。”汪孚林轉頭看了金寶一眼,見其立刻醒悟過來,慌忙告退出屋,他方才對有些不解的汪道涵說道,“伯父可認得他麽?”

    汪道涵不明所以,幹脆敷衍道:“瞧著有些眼熟……”

    “他是汪秋的親弟。”汪孚林一邊說,一邊拿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向汪道涵推了過去,“請伯父看看這個。”

    汪道涵一聽到汪秋這個名字,眉頭便立刻緊緊皺了起來。他雖是族長,卻不算最富,更談不上極貴,家裏這些年也隻出了一個秀才。隻因為自己這一支出身宗房,這才得以執掌族務和族譜族規。展開紙,見是一張契書,三下五除二看完了其中內容,他登時更頭疼了。

    那個汪秋是有名的滾刀肉,聽說還和縣衙不少六房小吏有些往來。如今族中南明先生賦閑在家,鬆明山汪氏一族自然也低調度日,不希望節外生枝。再加上汪秋又是族中旁支,往日哪怕聽說其苛虐弟弟,他也頂多讓人提醒責備,畢竟這是各家家事,少不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這次實在是太離譜了!

    族人往有功名的同宗親戚那兒投獻田地,這不出奇;自薦為仆奔前走後,也不算出奇;可畢竟是同宗,什麽時候真的寫過賣身契?

    “此事是不合禮法規矩,隻不過……”他恐怕壓不住汪秋,可難道真要去請上頭那幾位出麵了斷這種小事?那他這個族長的臉往哪擱?

    不等汪道涵把話說完,汪孚林便用十萬分誠懇的態度說道:“我也知道汪秋這種人不好相與,伯父身為族長也有難處。那時候我是見汪秋鐵了心要賣弟弟,想到若是我不答應,日後同宗血脈流落在外,一時不忍,就定了契書,可這些天怎麽想怎麽不妥。所以我今天特地來,隻想另求伯父一件事。隻要此事一成,也就沒有那些隱患了。”

    等到帶著金寶出了族長家之後,汪孚林揣著懷裏那兩件東西,心情很不錯。既然汪道涵這一關過了,那麽,接下來要做的事就僅僅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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