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圖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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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風殘月,幽幽淒然。

    通明的燈火並不會覆蓋每一個角落。一片冷寂的長街,順著紅牆,通向一片暗黑深邃之境。

    忽而有兩三人影閃過,旋即又被夜色掩埋。

    那人影腳步輕盈,不疾不徐,各自低頭朝同樣的方向走著,一路無話,借著墨青色披風,將三人的人影掩在夜色下。

    不知在暗夜裏行走了多久,三人在甬道的盡頭,朝著零星一點光亮處繼續走著,直到門燈的一點微光,將她們帶到了一處殿門前。

    守門處唯一半曲腰身的太監,三人一齊摘下風帽,那太監頭也未抬,亦未發一言,膝蓋一彎,將三人請了進去。

    天色已晚,不少宮門下鑰,亦是入夜安歇的時候。三人朝著正殿走去,簷上的騎鳳仙人安靜地在神獸身上匍匐著,三人腳步緩緩放慢,仿佛生怕驚動了這一片寂靜。

    殿門外頭守著一深青色宮裝宮女,朝三人微微一笑,而後打開殿門,將三人請入殿內。

    上首的人穿著一身金橘色繡古錢紋中衣,青絲鬆散,臉上的晚妝隻留下兩彎入鬢長眉。她撫摸著手裏一柄玉如意,長眉一挑,笑看著三人遠遠走來。

    入正殿,三人並肩一道上前,齊聲行禮:“臣妾參見貴妃娘娘。”

    殿裏拱著數株君子蘭,在秋涼裏仍舊是肥厚泛青的綠葉,獅口香爐裏向外噴薄著濃濃的煙氣,與殿頂的壁畫呼應在一起,使人肅然生畏。

    貴妃不緩不急,眼睛微微眯起,笑道:“夜深了,何必更深露重地過來。”

    三人一一入座,身上一應穿著素錦墨青色常服,挽著尋常發髻,既是素淨,更是因為不易察覺。

    底下最前頭的宮妃先開了口,聲音平緩溫和,容色難掩,“咱們三個淨惹事生非,撿著這時候來,正是怕擾了娘娘清淨。”

    貴妃頷首,“敏嬪真會說話。”

    三人一一接過茶水,外頭寒氣重,殿裏卻盈滿熱氣,哄得人一身暖意,隻是三人卻提起了精氣神,不敢鬆懈。

    貴妃又道:“本宮也是閑人一個,哪裏有什麽擾不擾的,往後盡管多來就是。”

    孟知一笑,:“臣妾恭敬不如從命。”

    殿裏的人都被支到了外頭,三人身前的茶還熱著,定是剛準備好的,這會隻剩下四人在殿內,宛蕎用茶蓋輕輕劃著沿壁,靜靜等著上首的人說話。

    貴妃的笑溫和之極,“天涼了,先暖暖身子再說話不遲。”

    她看著殿下三人,各個容貌不俗,似是欣慰地歎了歎,“你們三個,頭年一個被禁足,一個還是宮女被人欺負,一個寂寂無聞,今天坐在一塊兒,是不容易。”

    蘭煜微微一凜,本能地道:“臣妾自然明白,能從火海裏出來,都是娘娘的看重。”

    貴妃道:“本宮能看重,也是因為你們有心性。”

    孟知爽快直言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娘娘看重,臣妾自不辱命。”

    不同於別宮的紅酸枝木,延月宮裏的座椅一應是沉香木打製,久有馨香,加上熏香的氣息,殿裏留香不散。

    延月目光輕輕從孟知麵上掃過,倏而一笑:“不必那麽緊張。”

    孟知藏在袖口裏的手又緊了一緊,臉上維持地不動聲色。

    蘭煜向對麵的孟知望了一眼,複又垂下眼睫。貴妃手裏的玉如意手柄泛著溫潤的光,亦如她的聲音一般溫和,“關起門來就是自家姐妹說話,聊聊家常罷了。”

    她向下一瞥,:“說說看,近些日子宮裏的動靜,都是怎麽看得?”

    蘭煜意識到貴妃的目光,極輕地出了一口氣,以讓自己言語不亂了拍子,她娓娓道來:“皇後有孕,自然是萬千恩寵不斷,不過集寵亦是集怨,依臣妾看,首當其衝便是惠嬪與榮嬪,這兩人的心裏,不會好過。而宜嬪被奪了彩頭,更是必然滿心怨懟。”

    宛蕎接道:“趁著皇後有孕的空當,底下的人也開始活絡著爭寵了,密常在不得翻身,姝貴人又被冷落,現下就是榮嬪一枝獨秀。不過......”她提起榮嬪有些不屑,又瞥了一眼蘭煜,“成妹妹比她年輕,我倒看她能得意幾時。”

    孟知也道:“榮嬪鑽空子是不假,不過溫妃沾著侍奉皇後的光,再加上這麽顯赫的身份,縱使她與皇後再姐妹不合,我看她這幾日也學聰明了,實在不容小覷。”

    貴妃一邊聽他們說著,一邊麵含笑意地點頭道:“你們看得通透,本宮沒有看錯人。”說罷微頓,臂肘擱於小案,身子微傾,指尖摩挲杯壁瓷紋,續言,“隻是以後說話,不要說一半留一半。”

    三人一怔,蘭煜嘴角有微不可見的抽動,貴妃掃過三人,道:“敏嬪,你既知道榮嬪擅寵,你並不比她差,何苦讓她盡出風頭。”她一轉頭,“宣貴人,溫妃如今依傍皇後才扶搖直上,不過要說倚仗,本宮倒覺得你更比她有所長。”

    “至於成常在......”她一頓,手背輕輕觸碰到茶盞,茶水溫涼,貴妃淺笑浮麵,而後眼中有一抹機鋒刮過,隨著茶盞叮鈴一聲響,貴妃道:“皇後的孩子,不必留著!”

    三人俱是悚然一驚,蘭煜背脊蹭地躥出一陣涼,她幾乎下意識地便要脫口說不,卻在貴妃的直視下,像是生生被人捂住口鼻,不能呼吸,亦不能反抗。

    貴妃的冷靜一點點攫住她們,似乎並不以為這是多麽語出驚人的大事,“如果不是衝著皇後,本宮何苦費盡心思培養你們三個。”

    殿外的不遠處隱隱傳來兒啼聲,那聲音斷斷續續,卻在靜的駭人的殿裏顯得格外清晰醒目,貴妃眉心一動,一張不怒自威的臉竟變得柔和,素雲從外頭進來,微微一福:“貴妃娘娘,四阿哥這幾天剛來,還有些認床,隻怕擾了娘娘。”

    貴妃的神色很快恢複如初,淡淡道:“無妨。”

    蘭煜內心在翻湧不定的驚濤駭浪後徹底明白了過來,延月今日的安排,是命宛蕎邀寵以抗衡榮嬪,再令孟知穩住太後,進而壓住溫妃的勢頭。延月撫養胤禛,便是牽住了沅溪。最後,也是最要緊的,在將榮嬪和太後等眾人的注意都分散後,由自己在暗中出手對付皇後。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這便是貴妃的打算。

    蘭煜陷入無可自拔的恐懼裏,貴妃的心機謀算,便是將她和宛蕎還有孟知都算上,也難以望其項背。

    她帶著頹然的絕望,掙紮道:“娘娘,畢竟是皇後,臣妾區區常在,如何能動得了?”

    貴妃直視其顏,“慧妃也遠高於你,你不也沒有親自出手,便讓她送了命?”孟知被戳到把柄,連想替蘭煜求情的話也咽了回去,延月續道“許多事不必親力親為,假手於人又有何難。”

    蘭煜喃喃:“可皇後不是慧妃。”

    貴妃眸有肅意,目光漸漸收緊,“你也不是從前那個躺在病榻上的戴答應了。”

    她一下一下撥弄了手裏的茶蓋,每碰出聲響,底下人緊繃的神經也隨之一顫,“本宮把你們撈出來,若不堪大用,那又圖什麽?”

    蘭煜沒有力氣再說話,宛蕎與孟知亦是心亂如麻,天色已經黑得徹底,再過一刻鍾,梆子便要敲起來,貴妃輕輕伸展了下手臂,輕描淡寫道:“成字,能成之,亦能毀之。”

    一句話,把蘭煜從半夢半醒的混沌裏拽了回來,她鬆開攥得通紅的手,眼眸輕輕一闔,複又睜開。已是避無可避,再掙紮亦無用。她起身,輕輕一曲身“臣妾領命。”

    延月這才笑意如初,“本宮知道這事不簡單,所以不會催你,你好好思量著,這幾天就由敏嬪伺候皇上。”

    蘭煜不再有任何異議,一應木然應著。時候不早,多留恐怕惹人耳目,宛蕎與孟知亦起身行禮。

    延月對她們三人臉上藏也不住的複雜神色佯作未見,“夜涼了,回去路上仔細受風。”

    三人告退,延月目送著她們,漸漸消失在暗夜之中。

    在殿裏出了一身冷汗的蘭煜,剛一出宮門,便感覺一股冷風直竄上腦,她一個激靈,沒注意到角門的門檻,一個踉蹌便要向前摔去。多虧孟知手快,一把扶住了蘭煜,蘭煜渾身的冷顫通過手臂傳來,宛蕎輕輕一歎,在另一側一道扶起蘭煜。

    孟知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了一眼,宮門在她們走後已經下鑰,恢複了往日的沉寂肅穆。周遭一切靜極。她心有餘悸,“咱們這一遭,是騎虎難下了。”

    宛蕎冷冷一笑,豔光凜冽,“無利不起早,她費這麽大力氣提拔咱們三個,又怎麽會容得咱們混吃等死。”

    蘭煜先是受驚又是受涼,冷得牙齒都打顫。孟知輕輕扶著蘭煜後背,“這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她答應給妹妹時間,還好慢慢籌謀。”

    蘭煜扯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進退都死路一條,當初決定往前走這一步,我便該知道,這是與虎謀皮。”

    孟知與宛蕎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她們亦是知道蘭煜的話一語中的。她撫著蘭煜,感受到蘭煜身體愈發強烈的顫抖,趕緊替她把披風緊了緊,道:“這裏太涼,妹妹,咱們先回宮再說。”(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