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終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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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珠似的雨打著窗棱,一場秋雨一場寒,蘭煜靠在玄燁肩頭,心裏想著明天又要提醒內務府給皇上換件厚些的大氅。玄燁的呼吸均勻綿長,配合著胸口有節奏地起起伏伏。
玄燁緊了緊蘭煜的肩,“在想什麽?”
蘭煜道:“午後皇上教的東西精深博奧,臣妾正在回味。”
玄燁閉上眼睛,清了清嗓,“你便沒有一句實話。”
聽得出來玄燁並沒有動怒,蘭煜戲娛道:“左右在這宮裏臣妾也沒別人可想,至於想什麽,皇上何必非得鑽人心縫裏去。”
玄燁鼻翼廝磨在蘭煜耳畔,“朕可沒那個本事,也沒那個心思。”他的語調有些曖昧,“你真會說話,敏嬪連你一半都沒有。”
蘭煜輕輕推了推玄燁,佯怒道:“皇上偏愛在這時候提別的姐妹麽?”
玄燁把手搭在蘭煜身上,頗有些耍賴的味道,他咽了咽幹涸的喉嚨,笑道:“你才不會真吃她的醋。”他極低地呼了一口氣,“敏嬪在想什麽?”
蘭煜不假思索道:“臣妾不知道。”
能感受到玄燁的質疑和直視,蘭煜繼續道:“臣妾是真的不知道。”她盯著帳頂上的八寶香袋,袋子上的流蘇微微有些搖晃,那動靜很輕,像是被一陣綿軟的風拂過,她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或許很多人的心思,有時候連自己都未見得清楚。”
玄燁下頜輕輕一動,道:“那就等她想明白了再說。”
他攥著蘭煜的手,有些頹然,“你們都是朕的女人,或者說,也是朕的親人。可是你們一個個都在想什麽,朕卻一點也不知道。”
蘭煜的話無可挑剔,“皇上是天下之主,心裏裝著天下人,臣妾等一群女流,想什麽做什麽,皇上不必各個往心裏頭裝。”
玄燁道:“這也是實話。但其實細想起來,朕也像你說的,連自己在想什麽都未見得明白。家國,天下,自然是時時在心上,可除了這些......朕騙不了自己,有些地方,有些時候,始終是空落落地一塊......”
蘭煜想了想,“古來君王皆是落寞,不然從前那些帝王,也不會自稱‘孤’或者‘寡人’。或許天下人堆在一塊,皇上站在最高處,真的有旁人難以理解的孤寂。”
玄燁點點頭,“所以朕時常盼著,有人能和朕站在一塊,去消解那一份孤冷,去在彼此身上汲取些暖意。”
蘭煜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其實皇上並不孤寂,皇後與您同心同德,未來的皇子,還有老祖宗的骨肉親情。”她聲音有些暗啞,“您有很多的親人......”
玄燁聽出蘭煜的傷心,帶著些歉意道:“朕知道你的額娘......是朕不該提這些。”
蘭煜沒有說話,隻是朝玄燁又貼了貼,玄燁有些心意恍然,“同心同德......同心時不同位,同位時卻又不能同心。”
玄燁說完,忽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蘭煜連忙扶他起來,一邊為他順著後背,一壁要喚梁久功進來。”
未及傳喚,外頭忽然明光一亮,便有一連串扣門聲傳來,蘭煜掀起帷帳,且驚且奇,玄燁蹙著眉,沙啞著聲音:“誰教的規矩!”
外頭的聲音慌亂難平,“皇上!不好了!”
來不及多反應,梁久功便被玄燁傳喚進來,步子還沒落穩,人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鼻腔裏泛著哭腔,“皇上......”
梁久功禦前多年,自然是沒有過這樣的時候,正因此,才讓玄燁都有些危惴,殿裏被點起燭火,火苗倒影在玄燁眼裏,一跳一跳,晃著紊亂的節拍。
梁久功不敢磨蹭,一口氣道:“皇上,純親王不好了!老祖宗已經趕過去,恐怕是......”
玄燁眉頭蹭地一跳,近乎低聲嘶吼著道:“擺駕!”
宮人們快而不亂,乾清宮的宮人儀隊幾乎在頃刻間撤離了鍾粹宮,蘭煜在送走玄燁前都撐著應有的儀態,直到她用幾乎被抽幹的一雙手,顫顫巍巍把殿門關上,整個人像被什麽卷倒了一樣,砰地一聲靠在地上。
這一天,終究是來了。
纖雲在玄燁走後小跑著進到殿裏,又把殿門緊緊扣住。她湊到蘭煜身旁,輕聲道:“小主,奴婢聽說,是純親王......”
蘭煜身上隻有素杏色中衣,她懶得去管窗口呼嘯而過的夜風撲在她身上,激得她渾身像是起了一層粟子,她漸漸感覺周身像是被凍住,她僵硬地轉過身看著纖雲,目光如炬亦如冰。
纖雲點點頭,“已經讓冬青去宮門口盯著了,不管好的壞的,若有消息,明天一早便會傳來。”
蘭煜已經不知道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是因為寒冷,亦或是恐懼。
這世上的事,原來不隻是突如其來,其實原本預設好會發生的,在真正來臨的時候,也終究逃不了那樣悲戚決堤的頹然。
蘭煜一夜靠在正殿的椅榻上,翌日一早,她是被推開殿門是那一縷光照醒的,她忍著兩鬢的疼,自然是並沒有睡得安穩,這一夜反反複複地夢見從前的事,深刻的模糊的,都在這一刻清晰了起來。
蘭煜看纖雲緩緩走進來,穿著一身月白色的宮裝,蘭煜的鬢發有些亂了,她看著纖雲,啞聲道:“走了嗎?”
纖雲微微一福,“恩,小主,純親王走了。”
蘭煜連著點了點頭,她抿了抿發白的嘴唇,朝著殿外的日光,刺得她不得不眯起雙眼,“走了......也對,比起薨了歿了,還是走了好些,這樣聽起來,像是去了一處平安喜樂的地方。”
纖雲有些哽咽:“小主節哀。”
外頭有四五隻鴿子停留,又飛走,蘭煜順著她們離開的方向,努力朝很遠很遠的地方望過去,直到眼睛微微有些刺疼。她的喉嚨裏像是被塞進了一塊棉花,哽得她每一句話,聽上去都有幹涸的嘶啞,“見到景仁宮的人了嗎?”
纖雲蹙眉道:“沒有,按理說是......”
蘭煜苦澀地笑了笑,“去一趟景仁宮,若是肯見,便......”蘭煜想了想,似乎覺得也無甚可能,於是道,“若是不肯見,便帶上一樣東西送給她,勸她節哀。”
蘭煜疲倦地靠在榻上,“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欄意。”“春日釀成愁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這些曾經一掠而過的傷逝詩,如今卻被連根拔起,刮扯著她一陣陣揪心的疼,偏偏這話句句是應景到挑不出錯來。
蘭煜累得不願意再多想些什麽,外頭漸漸人頭攢動,皇親薨逝的悲傷,一定會在紫禁城裏掀起傷懷的調子,玄燁亦會用不知何種方式宣泄他親弟離世的痛心疾首,不過蘭煜已經懶得理會那些繁文縟節。
戴佳金煜,額娘,隆禧。她恨的和她愛的,都在這一年裏離開了她。(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