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宿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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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七年九月十三,純親王隆禧疾篤,帝與太皇太後親臨探視,為召禦醫。不治而薨,年僅二十。帝痛悼,輟朝三日,予諡曰靖。
隆禧的英年早逝,使得屢次經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老祖宗悲痛欲絕,太後日日親臨慈寧宮勸慰,於是後宮三子即將降生的喜悅也沒能阻擋住後宮裏掀起的無可抑製的悲絕氣氛。玄燁日日痛懨,皇後縱然孕中身子不適,也不得不親去乾清宮勸慰。皇帝見到晢瑛,更忍不住傾訴起幼時手足情深,舉國淒然。
蘭煜接連三天閉門不出,孟知數次想要探訪,都被宮人以禮遇拒之。玄燁隻當是她是受驚,也未曾多過問。
直到喪期過後,隆禧逝世第七天,蘭煜出現在了承乾宮,她看上去氣色尚可,並無多少病色。
貴妃坐在上首,道:“這大紅袍是從子母樹的母樹上摘的,你嚐嚐看。”
蘭煜端起茶盞,輕輕品了一口,她一笑,發邊的流蘇輕輕一晃,“嬪妾不懂品茶,隻是聽說大紅袍母樹的茶葉極為難得,嬪妾用這茶,有些牛嚼牡丹了。”
延月輕聲一笑,“皇上這一年也沒少賞給你好東西,這麽謙遜做什麽。”
蘭煜輕輕放下茶盞,用手裏的絲絹拭了拭嘴邊的水漬,唇上染就的豆蔻色便微微暈了開來,她笑得得體自然,“臣妾宮裏有的那點東西,憑什麽也不敢拿在娘娘麵前搬門弄斧。”
延月沒有就著這話客套下去,她忽而想起來什麽,道:“好東西也得看配不配得上,配不上便糟蹋了。本宮聽說之前榮嬪賞給衛答應一座碧璽手釧,竟讓衛答應認成了翡翠。”她擺弄著手裏的碧璽頸鏈,不屑道,“碧璽與翡翠,那可是千差萬別啊。”
蘭煜的臉上同樣溢滿了不屑,“一介宮女,憑著幾分姿色搖身一變,誰承想竟是個稚童的腦子,在皇上麵前貽笑大方,現在是大門也不好意思出了。”
延月低下頭,聲音也隨之一低,“皇上不會真厭棄她,榮嬪也還在抬舉著她,等風頭過去了,她還會出來的。”
蘭煜篤定中帶著不屑,“榮嬪肯抬舉,不過是憑她幾分小聰明得皇上新鮮,說到底烏合之眾罷了。終究比不上家世體麵的,娘娘用起來才穩妥可靠。”
延月一轉頭,冷笑道:“你這是在替敏嬪求情?”
蘭煜也不回避,“敏嬪說到底是性子直率,或許也是對皇上寵幸衛氏有些拈酸,一時糊塗了。”
延月冷哼道:“敏嬪有多在意皇上,會不會為皇上妒醋,你心裏明白便好。”
蘭煜心一沉,延月繼續道,“本宮讓她服侍好皇上,她倒好,讓一個宮女鑽了空子,自己還得罪了皇上,這樣的人,本宮留著有什麽用。”
心裏像是被人敲打了一記,蘭煜意識到貴妃對自己和宛蕎的不滿。她思索再三地斡旋道:“讓衛氏得逞,是臣妾的疏忽。敏嬪侍奉得再好,皇上的一時興起,是誰也攔不住的。遑論還有榮嬪和宜嬪的挑唆。”
延月目光深邃,“能讓這兩個人看中,是她的運數好。這樣的小花小草,憑她再怎麽紮眼,若是沒有個大樹依傍,說折也就折了。”
蘭煜聽出這話裏的深意,不動聲色地道:“榮宜兩位妃嬪固然風頭長盛,卻遠遠沒有娘娘這樣穩如泰山的根基。況且......”蘭煜冷笑,“她們抬舉衛氏,焉知不是忌憚穆貴人出身的緣故?穆貴人與衛氏不睦,嬪妾業已耳聞,想來她們自亂陣腳,也是指日可待了。”
延月輕輕撣著指尖,“她們同室操戈自然是好。至於你們三個倒是一心,但是本宮交待下去的事,卻一件也沒有辦好。”
蘭煜還欲為宛蕎辯白,“其實敏嬪隻是一時糊塗了,假以時日明白個中厲害,憑她的資質,重獲聖心並不難。”
延月冷冷打斷她,“本宮說的不是這件事。”
仿佛聽到了心裏“咯噔”一聲,蘭煜感覺有細微的回音在耳邊轉顫,她禁不住幾問,便頹然道,“臣妾無能,坤寧宮禁衛森嚴。不過......據臣妾看,帝後似乎已經離心。”
外頭有陣陣嬰兒聲傳來,打斷了延月繼續質問,蘭煜循著聲音過去,看見嬤嬤懷抱著虎頭虎腦的胤禛進來。胤禛現在已經五個月大,讓蘭煜微微訝異的是,胤禛穿著十分講究,身上的雲錦團福紋小襖用料雖然不多,但溜光水滑,刺繡更是費神費力。他頸上戴著如意金鎖項圈,那鎖不過胤禛巴掌大,仔細看著卻有金鑲玉玉鑲金的做工。她朝著胤禛一笑,心裏卻驚異於貴妃對胤禛的用心。
那嬤嬤抱著胤禛行禮,一臉笑意道:“貴妃娘娘,四阿哥醒了有一陣了,一直咿咿呀呀不肯躺著,奴婢看是想念娘娘了。”
延月抱過胤禛,一邊拿著娃鼓逗胤禛笑,一邊道,“才五個月大的孩子,哪裏懂這些,淨讓你們拿他奉承本宮。”
蘭煜看著胤禛,笑意溫和地道:“四阿哥才五個月便這樣好動,上次百天時嬪妾抱著他,一直從嬪妾懷裏掙,也許是嬪妾不會抱孩子的緣故,看在娘娘懷裏就聽話許多。”
那嬤嬤一聽這話便道:“那也是四阿哥和娘娘有緣,從前太子也好動,又不大讓抱,可四阿哥跟娘娘便親近多了。”
蘭煜輕輕頷首,“母子連心,自然是有緣。”
貴妃瞥了蘭煜一眼,把四阿哥交給嬤嬤,道:“帶下去玩吧,別誤了喂奶的時辰。”
蘭煜若有所思的一副模樣,目光不自覺放在四阿哥身上,直到胤禛出了門,還朝窗外頭望去。
延月隻顧著盯著茶盞,沒有看到蘭煜這頭,她一壁撇著浮沫,恍若閑話一般,“梁久功被革職移送慎刑司了。”
一句話把蘭煜的思緒猛地拽了回來,幾乎脫口而出,“什麽時候?”
延月並不意外蘭煜的反應,嘴角輕輕一動,“昨天夜裏。如今消息還封著。”
聽了這話,蘭煜便更加膽寒,若說梁久功倒台是必然,那麽讓蘭煜膽戰心驚的,便是貴妃收到消息竟這樣快。
延月看穿了蘭煜的心思,深深一笑道:“本宮母家在朝為官,故裏門生總得有些,有願意邀功的,主動把消息送上來,也是尋常事。”
這便是實打實在向蘭煜示威了,蘭煜也著實被一股深深的懼意包裹。她也覺得自己多此一問,“梁久功犯了什麽事?”
延月微微仰起頭,悠悠然道:“據說是在純親王喪儀中辦事不利,又兼遭人檢舉中飽私囊,一下子把以前的事兒,連帶著那地下賭場都抖了出來。”
蘭煜忍不住看向貴妃,延月掃了她一眼,道:“不是本宮派人做的。畢竟他的大總管之位,還是有人惦記的。”
這話便使蘭煜恍然大悟,她理了理這前因後果,便明白梁久功本就是在劫難逃,他是於皇帝而言的不忠之人,亦是於貴妃而言的無用之人。這樣不忠且無用,饒是怎麽精於算計,一個奴才,任他爬到頂上,也是頃刻間淪為階下囚了。
蘭煜微歎,說了一句無功無過的話,“也是他貪心太過的緣故。地下賭場......”蘭煜不禁冷笑,“皇上有多忌諱,偏偏是皇上近身的人,上趕著把自己往鬼門關裏送。”
延月一句話,輕輕巧巧敲打著蘭煜,“人在後宮裏,每走一步都是未知,稍不留神,便會把自己陷進不知何種境地裏去。”
直到從承光殿裏出來,蘭煜都覺得一身的疲憊,她抬頭看了眼天空,雲遮天蔽日,她想,再一場秋雨過後,應該就真正是寒天了。她別了別鬢角,看見偏殿門廊下的嬤嬤,蘭煜領著纖雲走去,那嬤嬤又見了蘭煜連忙行禮。
蘭煜嘴角微白,氣息微微然,“嬤嬤這是剛哄了四阿哥睡下?”
那嬤嬤恭恭敬敬道:“回小主,四阿哥精神好,回去又玩了好一會,這才剛剛睡下。”
蘭煜笑道:“我看四阿哥長得白胖可愛,來承乾宮不過月餘也不認生,也是嬤嬤照顧精細的功勞。”
那嬤嬤倒不驕矜,“小主謬讚了,其實說起來,還是貴妃娘娘疼愛四阿哥,每晚必定要親自看過,四阿哥也是,非得見過娘娘才肯睡下。”
蘭煜靜靜聽她說著,嘴角漸漸泛起笑意,也不再往下問。那嬤嬤似乎想起什麽,臉上的笑收了起來,客氣道:“小主,乳母近日總貪嘴吃,奴婢得去盯著,便先告辭了。”
蘭煜點點頭,“嬤嬤慢走。”
那嬤嬤走得遠了,蘭煜瞥了一眼四阿哥寢殿,便朝宮門外頭走去,纖雲在她耳邊小聲說道:“小主,貴妃娘娘可真疼愛四阿哥。”
蘭煜沒有答話,朝著前頭走去。(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