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宿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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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道幽暗狹長,月光透過四方的天窗折射進來,照出一道帶著夾雜著灰塵的光暈。幹燥的空氣裏,到處漂浮著不知名的穢物氣息。

    許久沒聞過這樣的味道了,蘭煜抵著鼻尖,輕咳了一聲。值守的宮人原本打著哈欠,聽到門口的動靜,一時分不清來人,隻見黑色燙金大鬥篷遮住了半張臉,便打著哈欠,睜大了眼睛瞧著。

    楊海上前一步,喝道:“把你的眼珠子放到別地去!咱們主子也是你配盯著瞧的。”

    那宮人餘光瞥見蘭煜手上的護甲,便知道定是宮裏的主子,連忙打了個激靈,低頭道:“奴才眼拙,咱們這許久不來貴人了,還望小主見諒。”

    蘭煜手指一揚,楊海便走上前,悄悄往那宮人袖口裏塞了一枚銀錠子。蘭煜低聲道:“今日之事,還望公公裝聾作啞。”

    那宮人自然曉得,利索道:“是,隻是裏頭那人是重犯,還請小主莫要耽擱太久。”

    楊海手裏支著火折子,順著一點微弱的火光,像探路似得往前走著。滿地的水漬倒映出光亮,直到快走到了盡頭,才看到最裏側牢房裏,坐著蘭煜專程來見的人。

    蘭煜看不清楚,不知道是月染華發,還是那人真在一夜間白了頭發,兩鬢的頭發像枯草一樣耷拉著,如同眼前的人一樣氣息奄奄。

    那人聽到了動靜,還沒睜開眼,先動了動鼻子,嘶啞著道:“成小主來了。”

    蘭煜摘下風帽,嫣然一笑,“梁公公怎麽知道是我。”

    料想過梁久功的衰敗,卻仍然沒想到是這樣的慘淡場麵,蘭煜不禁惻然。

    梁久功仍舊閉著眼睛,“隻有身處過絕境的人,才不怕往絕境裏走。所以敢來這裏的,也就是小主一人了。”

    果然能在玄燁身旁的,都不是簡單的人物,蘭煜讚道:“人到了窮途末路,仍然一顆心擦得雪亮,還是公公的氣魄更令我佩服。”

    嘶啞帶著些淒幽的笑聲一陣一陣傳來,梁久功抹了一把嘴角,微喘著道:“小主今兒個專程過來,不是來看我笑話的吧?”

    蘭煜緊了緊披風,將雙手藏在披風下,道:“我是來告訴公公,李德全擢升乾清宮總管,將公公取而代之。其實有些事,單看受益是誰,便能知道背後推手。所以除了你我都知道的那人,李德全或許也算計了公公。”

    梁久功睜開眼睛,輕哼道:“我當初在皇上身邊時,他不過就是個灑掃小奴,今個讓他鳩占鵲巢,活該!誰讓我落了難。”

    蘭煜歎了歎,惋惜道:“公公伺候在皇上身邊,總也該知道皇上的忌諱。賭莊,貪贓,這可都是皇上最容不得的。”

    回憶起大總管時的風光,梁久功不禁得意道:“皇上站在天下的頂尖,我就站在皇上的底下,滔天的財富往眼裏頭撞,也撞進了心裏,別說是我,換成誰能不伸手?咱們進宮成了殘人,不為了那點富貴,難道就盼著伺候人不成!”

    蘭煜想想,似乎覺得這話也不無道理,她又道:“其實公公這些年所為,皇上未必心裏不清楚,如今一舉被查,還是因為觸到了逆鱗,否則單憑那點子爛賬,公公不至如此。”

    似乎是有些累了,梁久功身子向後傾了傾,卻不小心扯動了傷口,疼得他“嘶”的一聲。蘭煜這才注意到他滿身都是受刑過後的傷痕,不禁觸目驚心。梁久功自顧說著,沒有注意到蘭煜的神情,“活該咱們倒黴,人家是滿門顯貴,還是皇上的親戚,我又伸出小辮子讓人家抓,受人鉗製做的這一樁樁事,皇上是什麽人,當然容不下。”

    蘭煜問道:“公公亦不是愚人,既然早知有今日,總該會想辦法抓住那人把柄,也好以牙還牙,省得平白受人利用丟了性命。”

    梁久功弓著身子,發出一連串的冷笑聲,“奴才縱橫皇宮十餘年,小主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丫頭,就別想著套我的話了。”

    蘭煜見心思被拆穿,不由得笑了笑,她倒不急著分辨,而道:“來前聽說公公這些年來聚斂錢財,在城郊大建私邸,其奢堪比親王府。自然有了金屋,就得有美妾作襯。”她刻意放慢了語調,“紅玉姑娘......公公被發落得匆忙,應該還沒來得及安置她吧?”

    梁久功蹭地站起來,隔著牢門直直逼視著蘭煜,蘭煜這才看清楚,受盡酷刑後的梁久功幾乎一夜間形容枯槁,臉上布滿著新舊傷痕,嘴角還帶著血漬,眼裏更恨不得沁出血來。

    她驚得向後退了一步,楊海連忙擋在前頭,她揮了揮手,緩了口氣道:“紅玉姑娘本是綺香院的名伶,贖身後在公公身邊多年,也算是紅顏知己。隻是如今沒有公公依靠,聽說最近總有幾個登徒子,日日上門叨擾,恐怕是......”

    梁久功的眼睛似乎在黑暗的囚室裏能噴出火來,然而下一秒,那火苗便掩了下去,蘭煜還在奇怪,梁久功已用詭譎的聲線開口道:“那些人,是小主派去的吧?”

    這等急而不亂,令蘭煜頗為詫異,她索性不再客套,“阿瑪這人,平時入流的權貴沒結交幾個,三教九流倒是結識不少,也不過把宮裏的事隨口一提,誰知竟然聽者有心,也是紅玉姑娘生的嬌美。”

    梁久功閉上眼,沉沉歎了一口氣,“小主想知道貴妃的事?”他點點頭,“沒錯,當初我被她牽製,不得已讓她窺伺秀女名單,她便選中了你,還有和你一道的王答應。”

    蘭煜起初有些驚詫,平日裏膽小文弱的王答應,竟然也同她一樣?後來轉念一想入宮以來種種,才覺得個中關竅有了些眉目。梁久功繼續道:“後來的事小主也知道了,置之死地而後生,你和敏嬪還有宣貴人,都是這樣被她箍住,奴才在宮裏這些年,見慣了這些表麵文靜內裏狠辣的人,可是少有人能這樣高明,連我都不得不服。”

    蘭煜脫口想問為什麽是她,卻在嘴邊被噎住,既然這張天羅地網已經將她套住,再計前因也無益。

    她聲音冷硬,追問道:“那我的額娘呢?”

    梁九功頹歎,點了點頭,“那時小主危在旦夕,也是貴妃將這消息送去了小主娘家,才發生了你的主母逼死小主額娘的事。若不是她這番上乘的心思,刺痛小主,把小主逼到絕境,小主今日也不會站在這。”

    蘭煜恨極,一張臉幾乎扭曲地失去了形狀,梁九功不由道:“這宮裏的事,都是冤冤相報,小主若是一筆筆地清算討要,難免會讓自己深陷仇恨的桎梏不能自拔,若是能跳脫出來,許多事看得更清楚,也能走得長遠。”

    這話蘭煜聽得不甚明白,也不十分相信,她極力平複在心裏翻湧起的巨浪,長長出了一口氣道:“多謝公公。我會托阿瑪為紅玉姑娘找個好人家,讓她不至再入風塵。”

    梁九功驀地眼睛一濕,“她跟著奴才,連個女人都做不成。好好找個莊稼漢,做個尋常婦人也罷了。”

    他擦幹了眼角,詭譎道:“既然小主幫我,我不妨將這一肚子的話都告訴小主,小主敢不敢聽?”

    蘭煜笑道:“為了讓公公省去走拔舌地獄這一遭,我沒什麽不敢聽的。”

    梁九功厲然點點頭,“好。”他一句廢話也沒有,“仁孝皇後的死,也跟佟貴妃有關。”

    蘭煜聞言一驚,“我隻聽說仁孝皇後生下太子難產而死,竟是有蹊蹺?”

    梁九功冷笑,“當年安嬪因謀害皇後被定罪,奴才送她上路,她卻不肯就死。沒想到貴妃一出麵,順順當當送走了她。”

    蘭煜一笑,“公公人在場,自然有辦法知道貴妃說了什麽。”

    梁九功揚起頭,“貴妃問出了安嬪背後主使的人,還答應了替安嬪報仇。”

    蘭煜麵色凝重,“是誰指使安嬪?”

    梁九功歎然,“仁孝皇後的妹妹,平嬪娘娘。”

    蘭煜大駭,幾乎要驚出聲來,梁九功瞥了她一眼,咯咯笑道:“小主還是年輕,以為平日裏佛音慈相的人,就真生的是菩薩心腸。”

    蘭煜的呼吸錯拍紊亂,“為什麽......”

    梁九功站得累了,靠著牆壁一坐,嘶啞道:“為什麽?她要給她姐姐,給赫舍裏氏清障。那時候仁孝皇後還沒有嫡子,皇後又得寵,若是生了皇子,仁孝皇後恐怕就是一架空殼了。”他撣了撣衣袖,“不光是皇後的孩子,還有榮嬪的幾個孩子。平嬪是一個也沒手軟。”

    蘭煜閉上眼,忍住打從心底裏的懼怕,“仁孝皇後難產,就算是有黑手,那合該是皇後嫌隙最大,怎麽公公就認定了貴妃?”

    梁九功擺了擺手,“小主是不是想說,仁孝皇後臨死前諫言皇上,將太子交給貴妃撫養,這便更讓如今皇後一身的髒水洗不清了?”

    蘭煜下意識要說出口,卻思來想去,終於明白了其中暗藏,“是了,有些事越是合情合理,越是令人起疑。誰最終受益且一塵不染,才是真正躲在後頭的人。”

    梁九功沉沉一歎,“可惜啊,奴才是半點證據也沒尋來,否則又豈會讓她牽製到如今境地。不過有一個人,或許小主可以問問。”

    蘭煜很快反應過來,“德貴人?”

    梁九功點頭,“她從前服侍先皇後,或許小主可以探聽一二。”

    蘭煜蹙眉,“她幽居深宮多年,這樣的秘辛,自然不會輕易告訴我。”

    梁九功哈哈大笑,“這身在後宮裏,誰能真正遺世獨立,獨善其身?就看小主能不能跟她利集而聚了。奴才言盡於此,小主如今和奴才一樣受人牽製,能不能掙脫,就看小主的造化了。”

    蘭煜閉上眼睛良久,終於又在片刻後輕輕抬開雙眼。她看著大勢已去的梁九功,不由得淒涼,道:“公公還有什麽打算。”

    梁九功又低下了頭,蘭煜看不見他的臉,隻聽見那副聲音裏,已然奄奄沒了生氣,“咱們做奴才的,半輩子都是聽別人的,這臨了了,就聽自己一回吧。”

    蘭煜已經轉身離開,卻在幾步之後回過頭來,“其實我等跟公公一樣,都隻是皇上的奴才罷了。”

    聽到這話,梁九功朝著蘭煜,匍匐著身子道:“小主若是今時便能悟明白這個道理,來日必定後福無窮。”

    直到走出慎刑司,蘭煜狂舞淩亂的思緒都不能厘清,隻是她深深地覺得,皇權與天命,真像一個夾雜著汙泥與穢物的漩渦,每一個身處其中的人都像是被裹挾著的殘葉,不知道下一秒是被撕扯得粉身碎骨,還是被席卷到某種不知名的境地裏去。

    她欲要帶著楊海回宮,卻在拐角處看見纖雲,纖雲急忙奔上來,聲音紊亂又顫抖,“小主,皇後娘娘小產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