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大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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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相鬆望了一眼寶相莊嚴的菩薩雕塑,快馬加鞭進了皇宮,小太監打開禦書房朱紅色的厚重大門,引著薛相鬆進去。

    皇帝陛下有令,薛相鬆入宮麵聖,可不通報,直接入內。

    此時,皇帝陛下正蹲在地上,煞有興趣望著眼前一隊螞蟻,正在搬運一塊遺落的糕點,那場春雨之後,從南方吹來的風撫遍大地,天氣越來越暖,除了北歸的大雁,藏了一冬的螞蟻也冒出頭來。

    “微臣叩見陛下!”薛相鬆輕聲說道。

    “嗯,你來了。”李元昊起身,揉了揉膝蓋,繞過一隊螞蟻:“讓你查的事情怎麽樣了?”

    “已經查到丁大人的住處了。”薛相鬆開口道。

    “等會兒,先別說,讓朕猜猜,是不是一間四合院,裏麵住著形形色色的各種人,院子裏有一口大缸,缸裏盛滿了清水,水中有兩條魚遊動,丁一就住在東戶,門前有一棵石榴樹,秋天的時候,樹上接滿了又大又甜的大石榴,四合院孩子們不老實,常常偷吃,丁一準備了一根棍子,趴在窗台邊,逮著誰就給他一棍子......對不對?”李元昊把想象中的安逸景象描述了一遍,心神向往。

    薛相鬆搖搖頭,低聲開口道:“丁大人住在慈幼局。”

    “慈幼局?慈幼局是什麽地方?”李元昊開口問道。

    “慈幼局......是……收養孤兒的地方。”薛相鬆開口道。

    皇帝陛下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孤兒是什麽意思,聽到薛相鬆的回答,李元昊怔了怔,輕輕哦了一聲:“慈幼局又在什麽地方?”

    “城北城隍廟。”

    “嗯,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李元昊吩咐道,等到禦書房內隻剩她一人之時,她一把扯開脖子裏的紐扣,渾身燥熱難受,這該死的討厭天氣:“餘慶,餘慶,死哪去了,備車,去城北!”

    一輛馬車疾馳出了皇宮,向著城北衝去,慈幼局的孩子們從來沒見過這麽華麗的馬車,也從來沒見過這麽漂亮的人,一顆顆小腦袋趴在門框後麵,身上的衣服打滿補丁,一雙雙可憐兮兮的明亮眼睛怯生生望著李元昊。

    李元昊也觀望著慈幼局,城隍廟改建而成,奇怪的是城隍廟裏供奉得不是土地公,而是觀音大士,左手拈花狀,右手拖著淨水瓶,低頭慈悲俯瞰,由於年久失修,破敗得不成樣子,耳朵掉了一個,樣子有點滑稽可笑。

    扭頭揉了揉眼睛,平複一下心情,李元昊踏步走了進去。

    孔道佛踏步走進了山林,雙腳踩在剛剛冒出新綠草葉上,發出沙沙聲響,他能感覺到丁一的氣息,就在身旁不遠處,但是對方隱藏氣息的本事一流,細若遊絲,若即若現,像是故意引誘孔道佛走進陷阱一般。

    一生嗤笑,是陷阱又如何,書院大供奉有能力破盡那小子布下的所有局。

    幽幽歎了一口氣,孔道佛心頭微動,聖公不該留著那個禍害,當年就該把孔青魚一同斬殺,聖公有天諭在手,就是在執行天道。孔飛鯉那一條漏網之魚,如今成了北魏衍聖公,如今這個局麵可是令人頭疼不已,歸根結底,聖公還是太仁善了。

    孔青魚被劫走,聖人書院兵分三路,分別向東、向西、向北追去,書院大供奉一路向西,第二日拂曉時分,已經推測知曉,對方故意向西,迷惑視聽,孔道佛望著丁一留下似在挑釁的蛛絲馬跡,勃然大怒,摒退其他人,一人追殺上來,誓死要將那小子挫骨揚灰,抽筋扒皮。

    丁一站在樹幹之上,眯著眼睛,靜靜等著孔道佛走進陷阱,一步,兩步,三步,四步......孔道佛的腳落在一處平常的草坪之上,突然止住了步伐,虛踏上去,青色布鞋點了點那一處。

    丁一心裏暗歎一聲可惜,書院大供奉已經察覺到了陷阱,故意沒有踏上去。

    孔道佛抬頭向著四周掃視一遍,嘴角微翹,似在自言自語,又似在對丁一說:“無聊!”然後一腳重重踏了上去。

    嗖嗖嗖,空氣中傳出破空風聲,二十四株弩箭圍成一個圓圈,直刺孔道佛周身。

    書院大供奉斜瞥了一眼四周,冷哼一聲,懶得出手打掉如同飛蝗一般的弩箭,站在原地,任憑弩箭紮來,叮咚咚,叮咚咚,弩箭射在身上,如同射在金屬之上,二十四道弩箭紛紛落地,箭頭彎折。

    輕輕撲打一下衣衫,孔道佛再次踏步前行:“你應該引以為豪了,能死在老夫手中,你死得不愧。”

    丁一屏聲靜氣,拉弓如滿月,箭尖鎖定孔道佛的眉心,一陣風兒吹過,丁一站立的樹枝隨風擺動,他便如同海浪中一灣小舟,隨波而流。

    “讓老夫來猜猜,你到底是什麽人,西楚諜子?不太可能,西楚總共五州,諸葛唯我不是一個主動惹麻煩的人,匈奴中行書派來的人,也不太可能,大梁和匈奴之間隔著北魏,費力不討好的事情,中行書是不會做的,所以你是北魏諜子,救走孔青魚,不愧是一招妙棋,即能綁住孔飛鯉,又能削弱聖人書院,一箭雙雕。但是,你救走孔青魚又如何,你的性命呢?就比孔青魚卑賤嗎?北魏真值得你如此賣命嗎?”孔道佛開口說道,腳下卻一直不停,嗡的一聲,兩排帶著尖銳枝丫的竹排立起,狠狠夾向書院大供奉。

    雙拳緊握,左右開弓,一聲轟隆巨響,兩排竹排炸成齏粉,還未停歇,一道手臂粗細的箭羽,從天而落,紮向孔道佛的天靈蓋,輕輕舉拳轟天,無堅不摧的箭羽寸寸龜裂,變成一地齏粉。

    “走!”丁一把握住時機,心頭暗喝一聲,書院大供奉接連兩拳,氣息正弱。

    弩箭在空中劃出一道空氣漣漪,射向孔道佛的眉心,隻要紮實,書院大供奉頃刻斃命。

    “蚍蜉撼大樹,可憐了!”孔道佛一手虛抓,看似輕描淡寫,卻在間不容發之間抓住了弩箭,順著弩箭射來的方向望去,丁一的身影若隱若現:“逮住你了!”

    丁一口念一聲:“炸!”

    捆綁在弩箭上的炸藥應聲而炸,轟隆一聲巨響,頃刻間煙塵彌漫,遮住孔道佛的身影。捆綁在弩箭上的炸藥是粘杆處專門為丁一研製,外麵包裹鐵皮,裏麵是炸藥和鋒利鐵塊混合,混合爆炸,威力倍增。

    丁一不敢大意,書院大供奉畢竟不是小蝦小蟹,從樹幹上跳下來,丁一附身,急速前衝,沿著爆炸中央遊走一圈,同時手中不停,不停拉弓射箭,紮向孔道佛,直到背後箭匣空空如也。

    望著空空如也的慈幼局,李元昊心頭莫名難受,空蕩蕩的院子裏蕭條至極,遠處一個黑乎乎的秋千在風中飄蕩,屋簷下有一塊青石板,石板上躺著各種樣子形狀的泥巴,不用說,那是孩子們為數不多的玩具。

    慈幼局的管事兒是一名老婦人,白發蒼蒼,身上衣衫不比孩子們好多少,但是勝在幹淨整潔,李元昊天然覺得親近。

    慈幼局的老婦人搬來一個凳子,用袖子擦了擦凳麵:“公子,請坐。”

    李元昊坐下,沉默片刻:“你認識丁一嗎?”

    老婦人臉上露出一絲明亮:“公子說得是丁小子吧,是老朽把他拉扯大的。哎,爹娘死得早,自己一人不知怎麽就來到這慈幼局,大冬天的下著雪,天寒地凍的,小家夥兒一雙小腳沒鞋穿,站在門口,手裏拿著一個乞討用的大破碗,向裏麵偷瞧,卻不敢進來。對了,就是那。”管事兒人指了指慈幼局的破門,搖搖頭:“都不知道他是怎麽活下來的,當時又弱又小,手臂還不如一根樹枝來得粗,但是這孩子命硬,就是活了下來,比誰都頑強,至今想起來,依舊曆曆在目。老朽就沒見過這麽奇怪的孩子,不會哭,隻會笑,對誰都是一張燦爛的笑容。”

    “您知道丁一去哪了嗎?”李元昊難受,一顆心像是被狠狠攥住了一般。

    老婦人搖搖頭:“不知道,老朽連這孩子做什麽都不知道,他也從來都不說,每個月都寄錢前,寫封書信,報個平安,這孩子不認識字,隻會寫丁一兩個字,還寫不好,歪七扭八的,不好看。其他孩子離開慈幼局也就離開了,從不回來,也不捎信兒回來,老朽不怪他們,畢竟這裏的生活不美好,都是痛苦,像丁小子這樣的很難得。對了,公子,您知道丁小子做什麽嗎?”

    “他啊,做生意,小本生意,整天南來北往,不停腳,還叮囑我來看看,前些日子忙,抽不開身,這才來,對不住丁一了。”李元昊撒謊道。

    “公子哪裏的話,不來是應該,來了是仁善。哎,丁小子沒有騙老朽。他也說自己做生意,走南闖北的,還以為他誑老朽,原來是真的。”老婦人欣慰的笑了笑,又忍不住歎了一口氣:“不行,下次見到他,老朽要教訓教訓他,一個人在外麵最需要錢,以後就不要每個月都寄錢來了。”

    “他寄錢很多嗎?”李元昊問道,北去路上,丁一摳門的要死,最看不慣溫誌謙優渥的生活,一看到溫誌謙鋪張浪費,丁一總是冷哼不斷,好像溫誌謙搶了他錢似的。

    “很多,每個月都很多。”老婦人開口道,突然壓低了聲音:“若是慈幼局裏都是健康普通的孩子,這些錢也夠用了,但是,公子,你知道的,好的孩子,哪家父母舍得丟棄,都是身上不怎麽爽利的孩子,可憐極了,如此這般......丁小子給的錢就有些捉襟見肘了。”

    突然,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女童向著李元昊跑來,這麽漂亮的人,她要抱一抱,剛剛已經忍了很久了。

    老婦人扯住女童的胳膊,衝著李元昊歉意一笑:“小孩子不懂事兒,公子別見怪。”然後衝著女童,寒著臉,比劃兩下,女童耳聾,聽不到聲響,隻能通過手語交流,最後老婦人指了指不遠處的牆角,女童潸然淚下,但是還是乖乖去罰站,麵壁思過。

    “無妨的,你就不要責怪她了。”李元昊伸手衝著女童招招手。

    女童望了望老婦人,老婦人笑了笑,比劃一個“隨你”的手勢,女童小臉興奮,撲向李元昊的懷抱。

    “哎呦,你可真有勁兒。”李元昊被撞了一個踉蹌,抱起女童,放在腿上,捏了捏女童臉蛋。

    女童抱住李元昊的脖子,兩根小腿兒在空中搖晃,好不得意。

    “公子已經娶妻了?”老婦人開口道,李元昊抱孩子的手法自然嫻熟,可不是養尊處優的權貴公子能做出來。

    “家裏有個弟弟,爹娘走得又早,一直都是我帶大的。”李元昊說道。

    “不容易,都不容易。”老婦人感慨著:“公子稍等,老朽給您沏壺茶。”停頓一下,她又補充道:“是丁小子帶來的好茶,叫什麽大紅袍,是他前段時間去草原跑生意,給一個叫溫誌謙的大老板要的,老朽不懂,隻希望別糟蹋了好東西,一直不敢拿出來和,趕巧公子在,嚐嚐鮮兒。”

    不一會兒,老婦人提著一壺茶水出來,給李元昊倒了一杯。

    餘慶看著潔癖強迫症的皇帝陛下端起杯子,飲了一口,老婦人可能是怕冷落了李元昊,多加了茶葉,味道濃苦,算是糟蹋了嶺南名茶。

    “好茶!”李元昊感慨道,一口飲透,“恬不知恥”遞上杯子:“再來一杯行不?”

    “行,行,當然行。”老婦人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又滿滿倒上一杯:“公子不嫌棄就行。”

    李元昊樂嗬嗬又喝了一杯,抬頭望天:“丁一,你此刻在做什麽?……姐給你準備了一個異姓王爺,再給你一個****的稱號,比秀策都威風……姐還要給你準備了一個大宅子,把你和孩子們都接過去,做兩個秋千,種一棵石榴樹……在去匈奴的路上,不讓你喊我姐,是姐的不對,在這給你賠個不是了,你不要記恨……”

    北魏天子絮絮叨叨,更遠處處,天空蔚藍如同匹練,幹淨的一塵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