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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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太清宮時,天上陰雲密布,最後一絲日光也被收進了天空的縫隙裏。

    蒼茫宮殿下,布滿冬日冷肅蕭索的氣息。

    新年,又是新的一年了。

    她穿上宮女遞來的袍帔,在太監的帶領下,出了宮門。

    她平安出宮,也對皇上對此事的態度,有了幾分了解,似乎一切還算順利。

    可是,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是方才那一曲簫曲……

    ……

    午後,天子攜眾臣、皇室去太廟祭天,酉時方歸。

    萬人空巷。

    崔束和崔承皓到家時,薛千早已歸來了。

    “杜先生,這到底是……”書房裏,站著崔束和杜衡之,一旁還有沈夫人,她也是方才才知道的,“薛千真是那金陵的花魁……姑娘?”

    不管怎樣,“花魁”一詞出口,本就帶了卑賤之意。

    饒是沈夫人再通情達理,再性情豪放,也受了不小的衝擊。

    “那孩子,是個可憐的孩子。”杜衡之默了半晌,才緩緩說道,“我遇見她時,她渾身是血,全家無一存活。這些年,我送她去嵌雪樓,其中有我三分意,倒有她七分意……”

    “這是為何?那風塵之地,斷不是好好的女兒家該沾的呀!”

    “夫人別急,讓杜先生把話說完。”

    杜衡之沉沉歎了一口氣,目光落在地上,麵上是從未有過的神傷。他將薛千如何喜好樂曲,如何纏著他學吹陶塤,又是如何進嵌雪樓,如何奮力揚名以求聖上召見……

    以及她身在嵌雪樓三年,潔身自保,未曾讓男子近身一事,也一一道來。

    可是連他也知道,即便是潔身自保,也難免有差池。對於薛千,他相信,他們卻不一定能相信……

    “原來,薛姑娘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讓聖上再查當年覆舟一事?”沈夫人顯然大為吃驚,感慨之餘歎道,“可是,這也並非難事啊,先生你是我家恩人,倘若薛姑娘想上表冤情,你何不早些年托我倆呢?如此費盡周折,豈不……”

    崔束攔住她,說道:“薛姑娘有薛姑娘的苦楚……試想,冤案一事,並非一言兩句可道之。倘若不是她親自麵見聖上,恐怕誰說也無信服力……”

    這倒是真的,況且,崔束在黨爭中已是費心竭力,怎還想給自己額外攬事呢?

    沈夫人聽罷,幽幽一歎,垂下了頭。

    “那最後呢?”她又問,皇上如何做的決定。

    “皇上說,此事已經是鐵打的事實,那覆舟是意外,況年月久遠,我看……”崔束微微皺眉,“聖上也不想去查了,就隨便打發了薛姑娘。”

    他說的“隨便”二字,雖然聲音很小,卻有著舉重若輕的力量。

    沈夫人沉默,不再問了。

    誠然,區區一個江南歌女,為一件十年前的舊事,在元辰大典上提出……皇上不治她的罪,便已是足夠仁慈了。

    “如此說來,一切不還是白費了?”

    崔束和沈夫人皆歎惋,一時感慨萬千。

    隻有杜衡之,心中鬆了一口氣。

    隻有他知道,一切皆沒有白費。

    薛千的目的,並非讓聖上重新徹查此事——她知道,皇上八成不會去管。

    她是在試探聖上對此事的態度,以及,給自己定個虛假的身份。

    有了這個身份,接下來再去做什麽,再去接近那十年前的舊案……一切也都順理成章了,她有足夠的理由。

    天上陰雲密布,寒意更濃,不過多時,片片小雪飄落下來,頃刻間,便將這醬紫色的大地,覆了一層輕紗。

    崔承皓立在門外,聽著屋內父母及師父的交談,身體僵硬如冰,腦中紛亂如麻。

    雪花飄落在他肩頭,他渾然不覺。

    濯心亭上,他枯坐了半晌,望著漫天飛雪,暮色沉沉,心中仍是一片空白。

    “公子,回去吧,此處太涼了。”何貴拿了件裘衣過來。

    此刻崔承皓穿的仍是早上的朝服,從皇宮到崔府,他根本沒換衣裳。

    崔承皓無言。

    何貴看不出公子是悲是喜,他麵色太過平靜,平靜得仿佛忘了一切,空無一物。

    可他從公子的眉梢眼角,仍是看出了一絲不同。

    那一絲不同,是竊喜。

    竊喜?何貴心中納悶,喜什麽呢?

    “何貴,你說,這世上有兩個人相似,已是不易,會不會有三個人相似呢?”他開口問他。

    何貴聽不懂他在說什麽,迷茫了片刻:“公子是說……”

    “不,不是三個人相似。”崔承皓又搖頭,“是兩個人,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其實隻是一人。你說奇不奇怪,她們……無一絲相同之處,卻……竟然是同一個人……”

    何貴幹笑,頭上冷汗直冒。

    他望望四周,看有無丫鬟經過,好叫她們去叫大夫來。

    “我問你話呢,說呀!”崔承皓猛地回頭。

    “啊!”何貴嚇了一跳,忙堆起笑臉,“是……是,太像了,太像了。”

    “像什麽?”

    “兩個人……是很相似……”

    崔承皓皺眉,這小子胡亂說什麽?

    “罷了,跟你說也說不清。”他暗歎一句,轉身下了亭子。

    何貴呆立在原地,心中化開一絲苦笑。

    “給我。”身後有聲音叫他,何貴轉身,隻見公子站在亭口的雪裏,向他伸出手。

    他急忙把手中的狐裘遞給他,崔承皓披上後,快步下了雪坡。

    走至西苑門口,他忽然停下了步子。

    方才來得匆匆,幾乎是小跑而來,腦子裏什麽都沒想,隻有一腔衝動,與那驚詫過後的滿腔欣喜,他要馬上見到她,見到薛千……

    不,千雪。

    見到她,和她說話,問她許多事。

    可是……說什麽呢?問什麽呢?

    他沒想。

    甚至,在這短短半日內,薛千的身份換成了千雪,他該以何種態度來麵對她?

    是以薛千的態度嗎?

    可如今,事發倉促,他顯然不可能還以原來的態度對她,不可能還將其視為師妹。

    那麽,以千雪的態度呢?

    可他,連千雪的樣子都沒見過,更沒和她說過一句話,此刻驟然麵對……

    千雪……薛千……

    他要麵對的,究竟是誰?

    恍惚間,蔣飄渺的笑顏又闖進他的腦海,令他頓在原地,徹底心亂如麻。

    正在猶疑萬千時,迎麵走來一個人,離他愈來愈近。

    崔承皓抬頭,視線中,薛千在茫茫雪霧中穿梭而來,順著鵝卵石鋪成的羊腸小道,身披大紅鬥篷,走向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