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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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千立在原地,從頭頂到腳底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凝固,渾身僵硬如石,四肢的冰冷傳遍全身,直涼到心尖裏去。
“你把這張臉撕下來,我就告訴你。”
他竟然當麵對她指出來了,眼神凜凜,不留一絲一毫的情麵。
薛千身子一軟,險些栽倒。
她扶住身後的梅樹,定了定心神。
不遠處的崔承皓望見這一幕,心頓時提起,恨不得化成風,去聽聽他們在說什麽。
薛千穩住心緒,深吸一口氣,看向周澈。
周澈還在涼涼盯著她,目光中的淩厲消失不見,反而換成了柔和,掛在嘴角的那抹笑,卻像極了一根諷刺的針。
她知道他們早就知道了,她也想著……要給他露出真容。隻要他說出那曲子的淵源,隻要和她心中所想的一致……
可是周澈並未提及曲子,反而直接開門見山,用這種方式,直接來挑釁,讓她當著他的麵出醜。
而那抹諷笑,也在宣告著,她薛千,不過是個玩弄伎倆、裝神弄鬼的樂姬罷了。
是啊,她真的是個樂姬。
千雪真的是她,這一點無論如何也抹不去,盡管她有著萬般理由,可她就是千雪——這是事實。
她該以何種麵貌,來麵對燕王與燕王妃呢?他們見到這樣的木亦舟,這樣的毓國公長女,會做何感想?
是信還是不信?
是厭棄還是憐憫?
難道這就是木亦舟?
她可以在“薛千”身上加諸多名頭,可以不顧麵子,不顧名分,可以胡來,可在“木亦舟”身上,她卻不願加任何東西……
木亦舟隻能是木亦舟,幹幹淨淨的木亦舟,原原本本的木亦舟。
薛千愣住了,再也無法開口了。
周澈冷笑,低頭,沉聲問:“不願意?”
薛千向後縮了一下,頭頂碰到一根樹枝,樹枝上的雪簌簌而落,掉在了她的脖頸上。
一時間,雪遇肌膚化開,寒涼入骨。
她隻覺手腳僵硬,根本無力去掃開雪,任由它們融化,滲進自己每一寸肌膚裏。
周澈的目光移到那堆雪上,看著它們融化,麵無表情。
薛千心中生起萬分悲哀——他此刻看人的神情,分明是在看一個歌女。她忽然明白,他今天語氣為何如此輕鬆了,帶著那一分趣味,因為在他眼裏,自己本就是個風塵女子。
當她做足了一切準備,欲要坦然相對……欲要說出一切時,才恍然發現,一切似乎都不一樣了。
在這一刻,她心裏多年的東西,隨著那朵落雪漸漸消融了。
涼風襲來,樹枝上的小燈籠隨風搖晃,整個院落裏,千百盞燈籠流轉著五彩光影,將這梅園照得宛若仙境。
她忽然改變了主意,就讓木亦舟死去吧,讓那個七歲的小女孩死去吧。
她是薛千,隻是薛千而已。
開春之後,她要自己去楚州查案,以薛千的身份。從此世上不再有木亦舟。
可是麵對眼前這個人,她卻仍想知道更多,關於哥哥,關於那首曲子,關於父親的玉佩……
以及,他多年來保護郡主,可以為她赴湯蹈火,可以為她南下廬州。
木睿……
這兩個字忽然竄進她的腦海。
一陣窒息,兒時某些缺失的記憶,如同一道閃電,隨著風呼嘯而來,那道閃電在空中劈裂,於她眼前炸出一道白光。
她記得,兒時哥哥有許多朋友,他們常在一起念書,一起習武,一同出去。
而她除了君如姐,一個都不認識。
有一些說不清的東西,在她心底悄然生長,愈發茁壯,頃刻之間,便已鋪天蓋地。
藏書室那個玉佩,周澈吹出的那首簫曲,兩樣不相幹的東西糾纏在一起,伴著久遠以前的記憶,在她腦中不斷交疊重合、竄來竄去。
或許有些事,根本無關燕王,無關長輩,隻關係到眼前這個人。他不是為了誰在去做,他是為了他自己……
薛千在這份窒息感中,忽然明白了什麽。
——這些年來,她並不是一個人。
……
……
她的手一鬆,雙腿竟沒了半分力氣,順著樹幹滑落到了地上。
周澈蹙眉,看著這一幕,後退半步。
“薛千!”一直注視這邊動靜的崔承皓拔腿跑來,看看周澈,又看向薛千,驚得說不出話來。
伸手欲去扶她,卻覺得此刻的薛千,像是一件瓷器,一碰就碎。
他收回手來,看著周澈,“這……”
周澈也十分驚駭,他沒料到,這樣一個八麵玲瓏的女子,竟對一句話就承受不住,也有如此不堪一擊的一麵。
……何況那手藝,並不十分高明,他和承皓都看出來了,還有何好隱瞞的?
誰也不知,風不知,樹不知,雪不知,花不知……不知她心中想的是什麽,為之震撼的是什麽。
“主子。”李琦跑了過來,朝地上的人看了一眼,臉色怔忡一刻,轉而對周澈道,“王妃叫你過去。”
周澈定了定心緒,問:“何事?”
“小的……也不知什麽事,王妃隻叫主子過去。”他一邊說著,一邊打量地上的人。
周澈看向崔承皓,二人目光相對,皆有萬千情緒藏匿於眼中。
“你們先回去,有事以後再說。”周澈認真說道,臉上有一絲愧疚。
他當然知道崔承皓對薛千的情意,而今日他傷及他師妹……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他都心覺慚愧。
畢竟,薛千隻是來問一首曲子,是他多心了,是他咄咄逼人了……
崔承皓望著周澈遠去的背影,心中萬般無奈,無盡的挫敗感襲來,令他周身疲憊。
一陣風送來,寒梅的香氣吹散在整個院裏,樹上的碎雪又掉下來幾堆,有的落在薛千身上,有的落在崔承皓身上,地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崔承皓緩緩蹲下身去,裘衣的邊角落在地上,染了一層泥土和白雪。
薛千身如軟泥,那份欣喜與激動、傷心與絕望互相摻雜的感覺,令她明明想笑,卻扯不開嘴角,隻覺得眼眶陣陣發酸。
“薛千。”崔承皓淡淡開口,嗓音沉穩,“我雖不知你們談了什麽,可師兄還要告訴你:不論別人說什麽,你都還是薛千,都還是你自己。”
這一番話看似溫言軟語,可聽在薛千耳裏,卻帶了一絲諷刺:她是薛千嗎?薛千是她自己?
可笑。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誰,崔承皓又何來的底氣,說她依舊是她自己?